紀錄的迷蹤
專欄
作者:張亦霆
男,廚師、鋼琴師、記者、小說作者,傳統媒體工作者。現居北京。
一直很喜歡看各種紀錄片,不是“探索發現”或“走近科學”那種,也不是花鳥魚蟲旅遊寶典,就是紀實的電影。比如赫爾佐格的《灰熊人》,或者安東尼奧尼的《中國》、伊文思的《愚公移山》,或者王兵的《鐵西區》,後三部都是關於中國的大篇章紀實電影。外國人拍中國的攝影機是安靜的,在跳躍中推進,仿佛在一個滿滿的自助餐廳隨意選擇,搭配盤中的菜色,中國人自己的鏡頭則是一頭紮進一頓宴席,從頭到尾吃得一點不剩。可惜這樣的片子太少。
有一陣子紀錄片被當作成為影視工作者的第一腳,因為技術上的可能,和一些江湖大哥的帶隊,不少人都開始拍拍自己看到的有趣的人和事,但是出來的片子大多不好看。《鐵西區》幾乎是那幾年的碩果僅存,後來才有徐童的《麥收》和《算命》,範立欣的《歸途列車》,張讚波的《天降》,陳宇舟的《邊城》,這些關注底層家庭和邊緣人群的作品作為故事是好看的,手法也算得上精耕細作,但又有著一絲電視台的味道,好像是那種電視台不可能播出的電視節目,它們是一些真實生活的樣本無疑,但留給觀看者的餘地太少。
我一直是把貝拉·塔爾的電影當紀錄片看的,7個小時的《撒旦探戈》,人物走在街上,坐在房間裏,怎樣發出喘息,瓶子倒水的聲音,雨不停地下在路上,當一個演員從鍋子裏舀燉菜的時候,一下,兩下,三下,四下,你以為他要停了,可是他繼續,五下,六下,七下,這種神奇的對時間的調戲怎麼可能是演出來的!還有第三部開場的沉默,詞語就在嘴邊,大家都在等,但無意義的沉默終究上了上風,於是繼續等待,誰都不知道何時它會被打破,然後它就被打破了。這部電影可以反複觀看,就算你知道下一個情節是什麼,也仍然可以發現好多未知的東西。它有點像我喜歡的那種民間音樂,既不是原汁原味到讓人犯困,也不是加入現代調料過猛導致耳朵受潮,它是像“吉卜賽國王”那種本身就具有現代性的民族音樂,不管走到哪兒,搭起台子,吉他一響,歌唱者就在這兒了。
至少一百年前,大多數人還得親自去音樂廳聽音樂。而一百五十年前,約·斯特勞斯占據著維也納最歡樂的酒店,人們的音樂生活是即興的和不可重播的。海明威在一戰後盤桓於巴黎,留戀的也是蒙馬特高地上下酒場的尋歡作樂,盡管他聲稱自己總是餓肚子,但聲色娛人,總不愁據此寫出幾篇賣錢故事。記者、作家、音樂家、畫家、攝影家,是那個時代的記錄者,那時的電影工作者,忙於創新和把玩攝影機這個新玩意兒,隻有零星的時代片段被記錄下來。從一部關於拉赫瑪尼諾夫的紀錄片可以看到,音樂家本人不胖不瘦,風華正茂,但是自己的國家不能待了,隻好跑到美國。他有可愛的女兒和妻子,穿著俄式鄉間服裝,抽著雪茄,在晚霞映照的花園中休息,某個時刻他會穿戴整齊,親自上音樂廳去彈他的第二或第三鋼琴協奏曲,他是一個古典主義者,但那已經是古典音樂勢將途窮的前夜了。
“場”時刻在轉動,世界上一定有好多事物沒被記錄下來就消失了。但這樣給人的想象空間更多。比如,前段看許鞍華導演的《黃金時代》紀錄片,忽然想到,其中的魯迅,這麼多年竟沒有一部由他當主角的電影,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但如果可能的話,我更願意看在20世紀30年代有個人,手持攝影機拍出的魯迅紀錄片,也許沒有誰能演好這個人,魯迅是有一種“郎君”相的,動靜相和,夢醒自知,這種氣質已從中國人身上斷掉五六十年了。
古人要麵對的事物少,自己想的做的就多,今人埋在別人給的信息裏,忙於確認和懷疑,但其實連他研究的對象都隻是折射現象。學院派無心追本溯源,想的是研究課題花樣百出,能不能取得經費,音樂家忙的是趕場,飛來飛去隻恨仍不夠紅。電影一部部都是上億票房,但如果能把故事講圓就更好了,唯有我們的一小撮紀錄片工作者,還真是肯下功夫做東西,不求名利但求知己,拍得結實剪得小心,可是還沒有幾部紀錄片能真正進入電影範疇:從某地出發,到某處停止,這其間發生的一切,有時空的因果。攝影機不是跟蹤器,也不是不撒謊就可以,在影像之外,給人想象才是更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