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關於《紅鷗自傳》的思考(1 / 3)

關於《紅鷗自傳》的思考

品書齋

作者:金大陸

紅鷗,是上海市市東中學高二女生侯美度,在文革初期,為迎合革命造反大勢而改取的名字:

“我給自己起名叫紅鷗——紅色代表理想,代表光明,代表革命,海鷗是自由的象征。我生長在黃浦江畔,小時候就喜歡看黃浦江上自由飛翔的海鷗。

“飛吧!紅鷗,自由自在地飛,不怕驚濤駭浪,不畏雷鳴電閃,飛向理想,飛向光明,飛向革命!”(《紅鷗自傳》第22頁,下文僅標頁碼)

紅鷗——這隻自喻為紅色的閃電般飛翔在驚濤駭浪之中的“革命造反”之鳥,確實是為文革運動而“生”的人。恰如紅鷗自述:

“我以前總是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生20年,早生20年就可以參加革命了。現在好了!文化大革命一來,我參加了革命,我就什麼遺憾也沒有了,這場革命真偉大!與當年打日本鬼子打蔣介石一樣驚心動魄,一樣你死我活。

“劉胡蘭、董存瑞、黃繼光、邱少雲……的故事,從小我們就爛熟於心,誰不仰慕英雄?誰不做英雄夢?”(第19頁)

紅鷗滿腔熱血與豪情,滿腦“英雄夢”。中國的“革命”與“繼續革命”,借托著長久的意識形態宣傳和教育,很快就點燃了稚嫩而膚淺的靈魂,致使紅鷗在學校裏模仿北京紅衛兵(市東中學是北京紅衛兵在上海活動的一個“點”。市西中學也是),起草了《紅色恐怖》宣言書(並印成傳單散發),成立了“紅色恐怖戰鬥隊”;繼而,“殺向社會”,在一片“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的歌唱中,火燒了楊浦區圖書館的藏書;繼而,隻身北上,又在中央文革小組接見外地紅衛兵的會議上(張春橋在場),“騰地跳出來,幾乎是小跑地跑到主席台,遞給大會主持人一張紙條”,要求“代表上海紅衛兵”發言……正是“紅鷗”這種劃響天空的飛翔和鳴叫,使之很快融入了高校紅衛兵的隊列,並以一所中學“紅色恐怖戰鬥隊”的名義,與複旦大學“東方紅公社”,上海紡織工學院“東方紅公社”等,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園籌建了市一級的紅衛兵組織“上海市紅衛兵炮打司令部聯合兵團”(簡稱“炮司”)。在此,值得注意的是:紅鷗在市東中學並沒有群眾基礎,她連通過班級選舉去北京見毛主席的正式名額都輪不上。但紅鷗卻能在那個波濤滾滾的亂局中,乘著社會政治運動的大勢,呼地躥上了“革命造反”的雲端。這大概可以是紅衛兵運動史進入“深部和細部”研究中的一個課題(即“人物與組織與運動”的構成)。

上海“炮司”在上海文革運動中的地位和作用是短暫而顯赫的,其重要的特點和功能是率先發動了“工學運動”。所以,紅鷗就在一個特殊的時段內,跟隨複旦大學的周穀聲、胡守鈞,交通大學的許雲飛,上海紡織工學院的林翌,上海師範學院的江必雄等一批大學生紅衛兵,躋身於上海文革運動的重大事變中——殊不知,紅鷗參加了上海“工總司”的籌備會議,並以紅衛兵的身份赴國棉十七廠、三十一廠外調了王洪文、黃金海的政治情況(昨日的必需是今日的荒誕);紅鷗兩度隨送麵包的車輛,到達安亭事件的現場,並追擊到蘇州、南京,動員“工總司”“二兵團”“一兵團”返滬;紅鷗出席了陳丕顯在市委東湖路招待所主持的各造反組織會議,見證了《急告全市人民書》的討論過程;紅鷗參與了“1·28炮打張春橋”事件,並代表“炮司”宣布退出上海人民公社籌備會(“炮司”曾是毛澤東稱讚的《急告全市人民書》《緊急通告》的討論者之一;上海人民公社的發起單位之一),直至在“反逆流”中被剝奪了“紅衛兵資格”……。確實,在一片激蕩中,紅鷗就如同一隻火鳥,騰空呼號,叱吒風雲。紅鷗不僅成就了她自喻名稱的寓意,甚至成為大眾傳播的話題,成為“革命造反”的“偶像級”的精神象征。就是在那個時候,筆者作為一個文革運動的旁觀者和思考者(因沒有資格成為參與者),曾在複旦一會場上,經同學(一複旦教工子弟)的指點仰視過“紅鷗”和“海鷹”,她倆一頭短發,斜背挎包,像精靈一樣在台上蹦來跳去。那幅圖景至今可複演在眼前。但眼前的紅鷗——雖然本書的署名仍然叫“紅鷗”——卻再也沒有“火鳥”和“精靈”般的風采了。為了本書的修改,筆者拜托文革研究工作者李遜幫助紅鷗訂正一些史實,為一些非親曆的段落做出注釋。李遜回複同意,卻說:紅鷗很固執,很難溝通。我也有同感,甚至感到這大概就是紅鷗當年“革命造反”的個性基因和精神的延續。

如果說以上是紅鷗所經曆的“革命造反”的高潮,那麼,當紅鷗從高潮中跌落下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

1967年4月至9月,紅鷗為“用鮮血證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紅衛兵”,以赴死的決定趕往武鬥激烈(紅鷗自述是“兩條路線鬥爭最激烈”)的重慶、樂山和開封。紅鷗在給周穀聲的告別信中寫道:

“我們的紅司令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這一代青年人,將親手把我們一窮二白的祖國建成偉大的社會主義強國,將親手參加埋葬帝國主義的戰鬥,任重而道遠。有誌氣有抱負的中國青年,一定要為完成我們偉大的曆史使命而奮鬥終生!……使命在身,我能躺下不幹嗎?使命在身,我能自暴自棄嗎?

“……親愛的戰友,你看哪,全人類解放的日子近了,近了,願那一天,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紅旗插遍全球。那一麵最紅最紅的旗幟是我的鮮血染成。

“埋葬帝修反,解放全人類!”(第150頁)

1967年下半年,紅鷗從外地返滬後,立即投入“上海市中學運動串聯會”(簡稱“中串會”。總部設在光明中學,共2萬多成員)的活動。“中串會”乃被稱為原“紅上司”“紅反會”等部分市一級的“老造反”紅衛兵,因不滿市中學紅衛兵代表大會籌建時,遭遇來自張春橋、徐景賢的冷落——在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和“一月革命”的高潮中,曾縱橫馳騁,衝鋒陷陣的一群——卻在新一輪“代表權”的確立中(實為“權力再分配”),被來自基層的“老造反”,卻在“大聯合”和“軍訓”等政治需要中脫穎而出的市六女中、控江中學的代表所替代(此類“替代”的例證,還包括“一派分化”“另派重起”等,在1967年中國各省區的造反派隊伍中比比皆是。旗號上有“主義”和“原則”,形態上有“過程”和“狀況”,核心還是“權力”和“權利”)。於是,紅鷗與他人合寫了《給春橋同誌的一封信》,刊登在影印版的《紅衛戰報》上;參與了“中串會”組織的千人大遊行,從長寧區俱樂部出發,經靜安寺沿南京路至外灘,一路高舉紅衛兵大旗,呼喊著“主席健在,我們必勝”“批判新的資反路線”“中學紅代會是大湊合”等口號……直至1968年上半年因形勢緊迫,避退外地後,又“落網”進入了徐景賢主持的“‘中串會’問題學習班”。

1968年下半年,中國文革運動的政治形勢、經濟形勢和社會形勢,決定了已在校“革命造反”了3年的紅衛兵必須退出“現場”。那麼,哪裏是“出口”呢?按照毛澤東關於“革命青年”的認定標準,就是“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當時,上海1966屆和1967屆高初中生的分配,大約有45%的名額在工礦企業,即便去務農,也多在外地(如黑龍江)和市郊的農場(“拿工資”),真正去農村人民公社以生產勞動“掙工分”的“插隊落戶”者卻是少數(約10%。1968屆後則為多數)。然而,以紅鷗為骨幹的一路“老造反”,則獨樹一幟地向市革委會提出到河南蘭考去“插隊落戶”(為此,紅鷗曾兩度到蘭考考察,並取得蘭考縣革委會的接受證明,直接“交給上海康平路辦公室張春橋的秘書何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