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人們回憶起了藩鎮間無休止戰亂的恐怖,以及不斷失去家園的屈辱。當他們昂首仰望鄧州新城巨大的圍牆,向前邁出一步,就將與恐懼永遠揮手作別時,他們一定會情不自禁的問道:“是誰,建了這堵牆?是誰,給了我們新生?”
張尋用鉛筆在本子上匆匆寫下這段文字,這是新牆落成後的碑文。不過他念了幾遍,又匆匆劃掉了。
不能讓李暮看見,他一定會說我是抄襲。有些時候,張尋真的很想把李暮掐死。那樣,世上有很多秘密,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張尋獨自一人坐在剛剛建成不久的城牆上,李暮管這叫“二環”,鄧州的百姓習慣叫“羅城”,張尋則喜歡叫它鄧州新城。
他手握鉛筆,望向前方靜靜的湍河。這鉛筆,可是名副其實的鉛粉筆,古人稱之為“鉛”。與後世的石墨筆完全是兩回事,而且,是地地道道的祖宗貨。
兩個月了,給七娘再寫一封信吧。張尋想道。
見字如麵。
我已經能夠自由活動了。放心吧,這回我是真的死不了了。所以也說明,你的所謂“克夫”謬論,可以收起來了。封建迷信要不得。你也應該回來了。裴家寨再好,也是娘家。鄧州才是你的家。
如果你回來,會看到鄧州發生了很多變化。首先,當你距離州城還有十裏的時候,就能看見一座高聳入雲的水車。那就是我以前給你說過的“摩天輪”。我說過要帶你坐摩天輪,你還記得吧?當你隨著它的轉動,升上頂端,你能望到南陽城。不可思議吧?不要說我是勞民傷財,這雖然是摩天輪,但也同時是一座水車。它就建在湍河的岸邊,觀光座椅的下麵,還裝有水鬥。可以把湍河水汲取上來,通過竹管引到高高的城牆上,儲存在城頭的蓄水池裏。再經過一條人工修建的水渠,引入鄧州新城,解決了新城區數萬百姓的飲水問題。所以,這其實是一項利民工程。
你上次來信問我,他們兩個怎麼樣了。此刻我就坐在新城的城頭上,遙望著他們。沒錯,他們正在摩天輪上享受最後的假日呢。我的傷好了,宋蠻也該歸隊了。藥兒此刻正在笑,雖然聽不到他倆說什麼,但是,內容一定很有趣。所以,你不用擔心了。我這一刀不是白挨的。她至少放下了什麼。
所以最後,隻剩下你了。你放下了嗎?如果你不回來,我可要去向城抓你回來了。九爺我還是頭一次“被逃婚”。如果你不回來自首,我保證你會……
張尋囉囉嗦嗦的寫著肉麻的情信,離他數百步遠的“摩天大水車”(李暮起的名字)上,一對新人也在說著頗為私密的話。
“宋郎。”
“嗯?”
“家翁長什麼樣?”
“嗯……”宋蠻想了想道:“比我略高一點,額頭像我一樣寬,但是很瘦,留著一撮山羊胡……”
“是了。”
“是什麼?”
“我夢到的就是他。”
“你夢見我阿爺了?他說什麼了?”
“沒說什麼。我夢見他和我阿爺,兩個人坐在一棵大槐樹下麵對弈。就是咱們向城南門外的那棵,然後我……”
“然後你怎麼了?”
“我領著一個不知是誰家的小娃娃,去喊他倆吃飯。”
“哈哈哈哈!”
“你笑什麼?”
“當然是咱們倆的娃娃啦!”
“做夢去吧!”
“當然是做夢啊,你不就是在講夢嗎?哈哈哈……”
宋蠻笑著笑著,竟然沉默了。
“你怎麼了?”
“能和縣尊一起下棋,阿爺一定特別特別的開心,他做了一輩子的鐵匠,朋友裏麵,連個當過裏正的都沒有……”
“嗯。”姚藥兒嗯了一聲,就不再說話。她夢裏的兩位老人,的確都非常的開心。他的父親姚啟之,還高興的將小外孫抱在懷中,教他認黑白兩色的棋子。
阿爺,女兒努力過了。希望你不會怪我……
“叮鈴當——叮鈴當——”忽然一陣鈴聲打斷了姚藥兒的思緒。她順著鈴聲傳來的方向望去,看到了一支馬隊,正在緩緩的向鄧州城走來。在馬隊的後麵,還跟著數十輛牛車,每輛車上,都載滿了貨物。
“是鹽會運鹽回來了!”姚藥兒一眼認出了鄧州鹽業商會那迎風飄揚的大旗。“蠻蠻,快去買些鹽,若去得晚了,恐怕又要被襄州的鹽商搶空了。”
宋蠻嗯了一聲,恨恨的說道:“就不該賣給這幫狗日的鹽巴,想當初,他們襄州不賣給我們川鹽,可把我淡出鳥來了。如今他們襄州缺鹽了,九哥卻沒有禁賣,把我們的商會辛辛苦苦運來的淮鹽,都賣給了他們。唉!想想我就恨啊!九哥哪都好,就是心太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