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梅被小姐月芳一罵,立刻回過味來,兩人都禁不住咯咯地笑出聲來。兩人止住了聲息,不料外間卻"嗤嗤"地響個不停。原來是新郎聽了新娘和侍女的談笑,禁不止笑得前仰後合。倩梅挑簾走到外間,新郎趕快用衣袖掩住嘴巴連忙走出屋去。..新娘馬月芳和侍女倩梅來到紀府,紀曉嵐開始了新的生活。
紀曉嵐婚後,曾有一段時間住在東光嶽父馬周籙家,與東光李雲舉、霍養仲等人,在"生雲精舍"讀書,授業的便是《閱微草堂筆記》中多次提到的"東光李又聃先生"。後來,他將家眷帶到北京,定居在父親紀容舒為他新買的一座院落裏,並建起了幾房書齋,供他讀書之用。這時的生活,不再是枯燥無味。讀書齋館,夫人馬月芳常在一旁陪伴,夫妻倆唱和不斷,倒是其樂融融。聰明美麗的倩梅,已被納為妾室,對他體貼得圓滿周到,處處可意。最使他興致盎然的,是同文社裏的文友們的交遊往來。
他到了北京,為了增長學識,擴大見聞,交流心得,便和劉墉等一幫年少學優的官宦子弟結交往來,結成了"文社"。文友們常聚在一起,研討經史,比賽詩文,談今論古,褒貶時事。紀曉嵐學識淵博,才思敏捷,談鋒銳利,旁征博引,恢宏恣肆,常以排山倒海之勢,力冠群"儒",不久,這位少年才子便名噪京城。
眾人喝彩時的激動、才華展露時的興奮,更促使他奮發攻讀,銳意窮究,兼收並蓄,博采眾長。每次文社聚會,他常有宏論闡發,但最讓人津津樂道、相傳流布的是他那些詼諧機警的辯詞對語,讓人玩味無窮。
那次文社中論詩,爭論今古詩的弊玻紀曉嵐堅持古詩多"病"之論,說古人古詩,若細心探究,常常會發現一些不妥。吳惠叔相詰為難,脫口說道:"杜牧《清明》一詩,曆代傳為絕唱,請年兄你來批評,此詩弊病何在?"眾人聽了,暗暗咂舌。紀曉嵐總不服人,見吳惠叔發難,抑製不住地興奮起來,振振有詞地說:"此詩有'病','病'在'上焦','頭火'太盛,宜清其上。"說完他狡黠地一笑。眾人迷惑不解,要他詳細解釋。他便繼續說道:"首句'清明時節雨紛紛',不宜用'清明'二字。諸君試想,如果別的時節下雨,而清明節反倒沒下,這句豈不是'空了'。若改為'時節雨紛紛',哪個節下雨,便指哪個節了,豈不更好?!第二句'路上行人欲斷魂','路上'二字也屬多餘。請問,哪個行路之人,不在'路上'行走,沒有必要點明'路上'。第三句'借問酒家何處有','借問'二字更是不妥,路邊有人,可以問路,如若路邊無人,這路怎麼問呢?
'酒家何處有',自有問意在內,則是有人問人,無人便是自問,這樣最妥。第四句'牧童遙指杏花村','牧童'二字更為欠佳。行路之人,見人即問,如遇到耕夫、樵夫、漁翁、村姑等等,都要問的,哪有專揀牧童問路的道理;再說,還可能一個人也遇不到,自己望見酒簾飄動了。隻留'遙指杏花村'幾字,則為有人問人人答,無人也可自問自答。這樣清理句首之後,便成為:'時節雨紛紛,行人欲斷魂;酒家何處有?遙指杏花村'。
贅瘤已除,簡潔優美!"
眾人聽完,哈哈大笑。大家不計較他的詩論、詩理是對是錯,感興趣的是他這一席雄辯。這時,吳惠叔又用杜甫的《四喜詩》向他發難,說道:"'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這樣的佳作,有沒有可挑剔的地方?"“有。"曉嵐不假思索,"病與清明詩相反,是'上焦太虛,宜補其上'。應改作:"十年久旱逢甘雨,萬裏他鄉遇故知;和尚洞房花燭夜,監生金榜題名時。'"他的話還沒說完,大家已笑得前仰後合。大家覺得有趣,要他講講其中原因。他便笑嘻嘻地解釋起來:"旱了三月五月,是旱。旱上一年兩年也是旱,人們都要急切地盼降甘霖。但和大旱十年相比,程度就差遠了,大旱十年之後,下了一場大雨,那高興勁就無法形容了。'他鄉遇故知'一句,也是如此,離家鄉三百裏五百裏,遇到故舊相知,當然高興,離家萬裏之遙,遇到相知之人,那就高興之極啦!男子娶妻,人生常理,但和尚是不許婚配,如能娶到妻子,則比常人結婚要歡喜諸多倍呀。監生的功名,是用金銀錢財捐來的,多數人才學淺薄,若能金榜題名,當比一般讀書人更來得不易,豈止是歡喜,那可大喜過望了!"紀曉嵐誇誇其談,故意曲解詩文,插科打趣。房裏笑聲不止,他這回出盡了風頭。最愛和紀曉嵐開玩笑的,是他的好友劉墉。劉墉字崇如,號石庵,是東閣大學士劉統勳的長子,比紀曉嵐年長4歲,是一位將門虎子,自幼聰慧過人,如今20剛過,已學識非常淵博,是聞名京城的少年俊才。這次劉墉沒有多說話,要等下次聚會時,讓紀曉嵐出一出醜。
時間不久,又值文社興會,剛談完詩文,劉崇如便說研究一下字學。他在紙上寫下一個"矮"字,讓紀曉嵐講講這個字的音、義。眾人不解其意,在一旁冷眼觀看。紀曉嵐莫名其妙,看看劉墉,倒是一本正經的,又看看那個'矮'字,並沒有奇怪之處,便說道:"這字是高矮的'矮'。矮者,身材短也。"說到此處又問劉墉:"崇如兄,這有什麼好問的?"“不對,應讀為'射',其實這就是射箭的'射'字。"劉墉用手指著那個'矮'字,鄭重地說著。
"崇如兄,豈有如此顛倒之理?"紀曉嵐哪裏肯服他。
劉墉不緊不慢地說:"這不是為兄的顛倒,而是你的先生不高明,耽誤了你這當弟子的。"紀曉嵐滿臉通紅,心裏清楚是劉墉有意奚落他,一時又不知從何處反譏,隻好耐著性子,說道:"如此說來,崇如兄的先生,當有高明的教誨嘍?那麼,我今天倒要領教一下崇如兄的解釋。"劉墉仍是不慌不忙地說:"那好吧,為兄今天給你補補課,這一課就叫'說文解字'。"他用手指著那個"矮"字說,"這個字讀如'射',從委從矢,委者放也,矢者箭也,放箭為射,故應是'射箭'之'射'。"說完他又在紙上寫了一個"射"字,堅持著說:"此字可讀作'矮",從身從寸,身隻寸高,不正是矮嗎?"他這麼一講,把大家逗得啞然失笑,禁不住連連稱絕,有人說:"紀才子,服氣了吧?"“好!"紀曉嵐口中說道。他也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下一個"出"字,讓劉墉看是何字。劉墉說:"出入的'出'呀!"紀曉嵐搖搖頭:"料你也念不對,才讀書幾年,哪會有這麼大的學問。"劉墉心裏明白,紀曉嵐不服氣,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但事已至此,由他說去吧。
紀曉嵐笑眯眯地說:"這字有兩讀,一讀'輕重'之'重',一讀'重疊'之'重'。"隨即,他又寫出一個"重"字,指著說:"此字才讀作'出入'的'出'呢!"眾人都圍上來打趣,問他作何解釋,紀曉嵐笑道:"重(出)者,二山也,山上加山,兩山相疊,讀作'重疊'之'重'。一座山本已很重,再加上一山,那就重不可比了,故又讀'輕重'之'重'!"他再指著'重'字,繼續說道:"上千下裏,合為'出'(重)字,千裏之行,始於足下,居家而不出,何以致千裏,故應讀作'出入'之'出'字。"眾人聽完,又是歡笑不止。劉墉笑道:"如此看來,我這一課補得很好,你的長進很快!"大家又接著笑起來。紀曉嵐這回也不再反駁。
很快就到了乾隆甲子年,考期臨近,紀曉嵐從北京回到家鄉,參加這年的科試。清時的製度,每屆鄉試之前,一省的提督學政要巡回本省所屬州府,舉行科試,俗稱科考。科考合格的生員,才有參加本省鄉試的資格。
紀曉嵐寄宿到河間府學,要在這裏溫習兩月,然後參加考試。在這裏,他遇上了戈源。戈源字仙舟,家住獻縣城裏。
兩人一拍即合,情趣相投,於是形影不離,在河間鬧出了一場又一場的笑話。
這天,紀、戈二人到河間街上閑遊,剛過十字街口,看到他們的一位同學正大搖大擺地向前走。這人叫邵思德,是河間府學的生員。這時,從邵思德的對麵,走來一位20多歲的少婦,生得容顏俏麗,眉目含情,香腮帶笑。邵思德見少婦走近,便在街心停下來,盯著少婦上下打量。少婦與他錯肩而過,邵思德也隨之轉身,跟在了少婦後麵慢慢行走,兩眼滴溜溜亂轉,貪婪的神情將他眼饞心急的醜態暴露無遺,活像一隻饞貓盯上了一塊兒不能到口的魚餌。
紀曉嵐、戈仙舟將此事看在眼裏,不由得相視一笑。轉眼見少婦已從他二人身邊走過,邵思德仍跟在少婦身後。他倆迎著邵思德停下腳步,意欲同邵思德打個招呼,調侃幾句。
可是邵思德一心一意地盯著少婦,哪裏將他們二人看到眼裏。
邵思德走近了,紀曉嵐也不躲閃。正當邵思德與紀曉嵐擦肩而過時,紀曉嵐忽然伸腿一絆,邵思德"叭"的一聲倒在了地上。邵思德沒顧得思想腳下發生的事情,慌忙起身,嘴裏向身邊的人道歉,眼睛卻不停地盯著少婦遠去的影子。紀、戈二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邵思德這才注意到站在眼前的是他兩位同窗。
回到府學,邵思德才回味過來,是紀曉嵐使了一絆,將他跌倒在地,使他丟掉了跟蹤的念頭,最終沒能弄清少婦住在哪處屋舍,心中說不出的懊惱,於是他就尋找機會,要整治一下這個壞小子。
邵思德出身在富貴之家,生得身高體胖,在府學裏卻孤傲不群,常與同學發生口角。有幾個年少力薄的生員,曾吃過他的苦頭。紀曉嵐看邵思德已經銜恨在心,便與戈仙舟商量,來個先發治人,給他點兒顏色看看,也為同學們出出氣。
一天午飯時,邵思德正在紀、戈二人的近處。戈仙舟閃眼一笑,俯在紀曉嵐耳邊私語起來,卻有意讓邵思德聽個清楚。戈仙舟說:"這幾日午間,在學院前麵的大柳樹下,總有個美貌的小娘子,歇息在蔭涼裏,看其左右顧盼之狀,定是久悶深閨,在此尋覓情郎,欲求歡會,我等何不覷個機會,與他調笑?"“不可,不可。"紀曉嵐搖搖頭,"考期臨近,我等溫書為要。"這一說一答,邵思德聽得句句真切。表麵上若無其事,心思早已想入非非了。等同學們都已午睡,邵思德便借故走出府學大門。
府學位處河間城的東南角,學院外麵有一方池塘。池中荷撐綠傘,蓮掌紅燈,蛙鳴魚戲,好不悠閑;四周茂密的蘆葦,翻動著綠色的波浪。池塘那麵,一行依依的垂柳,搖搖擺擺,飄飄蕩蕩。柳絲拂水,鳥語蟬鳴,頗有情致,是夏日納涼的好去處。邵思德踽踽獨行,看到這美麗的景色,想著那俏麗的佳人,更是春情蕩漾,匆匆繞過池塘,鑽到柳蔭之下。看這裏靜悄悄地,空無一人,邵思德悵惋地猶疑起來,但又不忍心離去,便倚在樹上觀望。
正在他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樹林的盡頭傳來叮當的鈴聲。邵思德扭頭一望,不由得心中一喜,一顆心呯呯地,要跳出胸外。隻見迎麵走來一頭小驢兒,驢上坐著一位濃妝豔抹、俏麗嫵媚的女子。邵思德站在那裏一時發起呆來,不知道怎樣上前招呼才好。
不料,那女子來到近前未曾下驢,嫣然一笑,撥轉驢頭。
回眸含羞帶怨,嬌滴滴說道:
"期盼數日,終得相見,郎君不棄,請隨奴家舍中吃茶納涼。"邵思德萬萬沒想到這般順利,一言未發,悠悠乎乎地,跟著驢子便走。心裏美滋滋地,暗喜今日吉星高照,運交桃花,隻等到得女子家中,成就好事,再慢慢詢問女子的來由。
驢子越走越快,漸漸地拉開距離,邵思德急急追驢。沒想到從一旁的莊稼地裏飛出一陣磚頭瓦塊,一片正打在邵思德額頭,立刻血流滿麵,疼得他嗷嗷怪叫。待他定神觀看,莊稼地裏靜無聲響,前麵的毛驢早已鑽進莊稼地裏,看不到蹤影了。
邵思德驚魂未定,回到府學,用帕子包紮額頭。同學們詢問他何致傷著額頭,邵思德隱衷難訴,隻說是去親戚家時,從驢上墜地而致,紀曉嵐、戈仙舟聽了,竊笑不已。
邵思德吃了苦頭,狐疑驚懼。第二天偷偷地向紀、戈二人詢問起柳下少婦之事,戈仙舟故作驚愕地說:"昨日曾與紀曉嵐言及此事,那婦人非狐即鬼,邵兄可曾見得?"邵思德聽了,驚愕不已,便說起昨日經過,最後怔怔地說道:"未見婦人舉手,而瓦塊橫著擊來,我也疑其非人。可是,鬼魅不會白天出來,我懷疑是狐仙呢。"紀曉嵐說道:"此事不可深究,無論是人是鬼是狐,總之......當擊。勸君莫再造次。"邵思德驚魂未定,連連稱是。
不料,這件事被府學的講學先生知道了,先是對邵思德嚴厲訓斥,又向訓導懲報,嚴加苛責,整肅風紀。邵思德被整得苦不堪言,連連抱怨紀、戈二人將此事講了出去。
紀曉嵐眼珠一轉,對邵思德說:
"要堵住先生的嘴,倒也不難。"
邵思德連忙追問有何良策,紀曉嵐低聲對邵思德說:要如此這般。邵思德連連點頭,依計而行。
這位講學先生性格古板,循規蹈矩,對生徒要求十分嚴厲,在河間府素享端方之名。
這天傍晚,先生像往常一樣,到府學後麵的菜園散步,見月下花間,有一個人影晃動,隱隱約約,看不清楚。當時積雨初晴,府學後院的圍牆倒塌一段,先生還認為是鄰近的人,來院中偷竊蔬菜,便要過去盤問盤問。走到近前一看,卻是一名美貌的少女,躲在樹的後麵。見先生走到跟前,這女郎也不躲閃,跪在地上,嬌滴滴地說:"妾身本是狐女,怕見端方公正之人,白天不敢來,所以夜間才敢來這兒折花,沒想到遇到先生,請先生饒恕!"女郎的聲音,像銀鈴一般悅耳,兩隻閃亮的眸子,脈脈含情,光彩動人,嬌羞的麵容,百媚俱生。先生看了,禁不住生起愛憐的情懷,一時間沒了言語,隻是在女子身上看來看去。
見此情景,那女郎又說道:
"先生不作計較,寬恕待人,妾身定要報答!"“你將怎樣報答我?"先生急切地問著,已經想入非非。
女郎回道:"妾身除了俏麗的容貌,婀娜的體態,再沒有值得先生喜歡的了。"這話說得先生心裏顫悠悠兒的,女郎又說道:"如先生不棄,妾願一薦枕席。"這話直截了當地說出來,讓先生有些驚慌失措,口中忙說:"使不得,使不得!"眼睛卻一刻也舍不得離開少女的身上。
女郎莞爾一笑,站起身來說道:"先生無須擔驚,小妾道行雖淺,但也會隱形之術,往來無影無蹤。即使有人站在一旁,也看不見我,不會被人發現的。"說著話,女郎上前拖起先生的臂膊,先生看著女郎的笑臉,忐忑不安地來到了寢室。於是,一夜的卿卿燕昵,說不盡其中情趣。
天色欲曉,先生催促她早點離去。女郎溫存地說:"先生太狠心了!奴家怎麼舍得離開你呢?其實,先生用不著擔心,即使外麵來人,妾會從窗縫裏飛出去的!"先生這才放心下來,又是一番男歡女愛,直到天光大亮。
生徒們都來了,等著先生講經。但此刻先生剛剛起床,那女郎仍偃臥在圍帳之中,懶洋洋地,聽著先生讓她離去的催促,笑而不語,把先生急得驚慌不迭。先生從昨天夜裏,就根本沒有相信她是什麼狐女的話。
女郎賴著不走,先生也沒辦法,說聲:"你且在在屋中歇息,千萬不要出去。"就惴惴不安地給生徒們講課去了。不想課未講完,外麵有人來向他說道:"外麵來了個老太太,說是接她女兒的。"這時,女郎披著衣服,徑自上了先生的講壇,坐到先生的椅子上,旁若無人地梳理著頭發。生徒們嘩然大笑,邵思德等人,衝著先生大喊大叫。
先生驚慌失措,臉上變顏失色,一副魂不附體的姿態。
女郎梳理完畢,斂衽向先生謝道:"多謝先生厚愛,昨日來得匆忙,未帶妝具,賤妾回家梳洗,改日再來相見。"話剛說完,生員們已嚷成一片。
女郎伸出手來,要昨夜的纏頭,先生才如夢方醒,心中叫苦不迭,臉上卻像死了親娘老子一樣。
原來,這女郎是城中新來的藝妓,受邵思德的賄使,來坑害先生的。先生上當受騙,又被搞得聲名狼藉,當天下午,就離了府學。邵思德的事,也就不了了之。
眨眼兩月過去,紀曉嵐順利地通過了科試,並以優異的學識,得到督學大人的賞識。督學在離開河間府前,將紀曉嵐傳到寓所。
行過師徒大禮,紀曉嵐接過督學要他對的一副上聯,隻見寫道:"縣考難,府考難,院考更難,當名秀才不易;"紀曉嵐心中疑惑起來,以為學政大人,沒有將他這名秀才看在眼裏,便自恃年少才高,要對上一副表明心跡、抒發誌向的下聯,隨即寫道:“鄉試易,會試易,殿試更易,中個進士何難?"學政大人皺起了眉頭,俄而說道:"為學之道,謙虛嚴謹,切不可恃才傲物,爾當牢牢記住才是!"督學的話講得語重心長,紀曉嵐若有所悟地點頭應諾。實際上,督學提醒和教誨,紀曉嵐隻是聽著在理,但當時並沒有引為鑒戒,直到鄉試過後,才深刻地領會了督學的用意。
這年鄉試,紀曉嵐所作破題,因考官不欣賞,考卷被置入劣等。果然如學政大人所言,紀曉嵐名落孫山。這是他生平第一次遇到這麼大的打擊,於是想起了學政的話,心中感念不已。回到家中,痛悔自己恃才傲物,於是閉門謝客,發奮攻讀經義,夜以繼日地將自己埋在書堆裏,一盞寒燈夜夜閃亮,伴著他度過了上千個夜晚。
功夫不負苦心人。乾隆十二年丁卯科,紀曉嵐再應順天府鄉試,終於揚眉吐氣,以第一名解元奪魁。
喜訊傳來,合家歡騰起來,前來賀喜的絡繹不絕,紀曉嵐反倒表現得非常平靜,在應酬來客的時候,置辦了豐盛的禮物,親自上門拜謝座師劉統勳。
劉統勳,字延清,號爾純,山東諸城人,是雍正年間進士,乾隆元年擢為內閣學士,是紀曉嵐好友劉墉(石庵)的父親。乾隆十二年,他卸任漕運總督後還京,受命同阿克敦主持順天鄉試,這次鄉試出的文章題目是,"擬乾隆十一年,上特召宗室廷臣分日賜宴,瀛台賦詩,賞花釣魚,賜賚有差,眾臣謝表。"閱卷時,劉統勳接連看了幾份,都覺得不夠滿意,又拿過一份審閱,先是清秀字體和幹淨漂亮的卷麵,已讓他有幾分喜悅,再看那文章辭句,隻見開始寫道:"伏以皇慈霧洽,雅葉夫酒醴笙簧;聖渥天浮,道契夫賡歌颺拜。。.....集公姓公族以式燕,玉牒生光;合大臣小臣以分榮,冰銜動色。欞槎八月,真同海客之遊,廣樂九成,似返鈞天之夢;屏藩有慶,簪組騰歡,。.....竊維世道升平,著太和於有象,朝運清暇,敷愷樂以無疆;。....."這段開場白,讀起來回腸蕩氣,宏偉壯闊,劉統勳極其欣賞。往下看時,更是氣象千重,誇張新異,盛讚至極:"青龍布席,白虎執壺,四溟作杯,五嶽為豆。琳琅法曲,舜韶奏而鳳凰儀;渾穆元音,軒樂張而鳥獸駭。紅牙碧管,飛逸韻以千雲;羽衣霓裳,驚仙遊之入月,莫不神飛色舞,共酌大和。感覺心曠神怡,同餐元氣。....."讀著文章,劉統勳確實心曠神怡,禁不住拍案叫好,往下看瀛台賦詩的描寫,更覺詞藻華麗,五彩繽紛:"天章首煥,落一串之驪珠;禦筆高標,扛百斛之龍鼎。
葛天浩唱,不推義繩以前;叢雲奧詞,漫道媧簧而後。因之句成七字,仿漢事以聯吟;人賦五言,分唐詩而探韻。宮鳴商應,俱協和聲,璧合璋分,細裁麗製。歌葉八拍,盈廷依紀縵之華;頌出九如,聯袂上岡陵之祝。"接著看其賞花釣魚的情景,形容得更加生動逼真,引人入勝,恍如親臨其境:"......舟浮太液,驚黃鵠以翻飛;帳啟昆明,淩石鯨而問渡。指天河之牛女,路接銀潢;塞秋水之芙蓉,域開香國。尋芳曲徑,惹花氣於露中;垂釣青波,起潛鱗於荷下。檀林瑤草,似開金穀之鬱芬;桂餌翠綸,喜看銀盤之撥刺。....."看到這裏,主考劉統勳高興地站立起來,讓人去叫阿克敦,讓他也欣賞批評一下這篇文章。劉統勳又拿著試卷,聲情並茂地讀其最後一段:"觀九族之燕笑,則思自親睦以至平章,顧千官之肅雍,則思正朝廷以及邦國。賞花而念貢花之非禮,勿信其小忠;垂餌而知貪餌之不情,務察其大偽。供來芬饌,莫忘東作之耕人;捧出霜綃,當厘西江之浣女。樂諧韻潗,致戒夫琴瑟之專;詩被管弦,務親夫風雅之正。....."讀到這裏,劉統勳的激動心情竟然鎮定下來。仔細考味,確為其實穩健,拓展宏深,發人深思,畫龍點睛,堪稱神來之筆!沒有它,那些虛構場景、人物和情節的描述,將會讓人覺得虛言浮誇,華而不實;有了它,全文便落地生根,巍然屹立。劉統勳越品味越喜歡,暗讚此文出手不凡,匠心獨運。
阿克敦來後,兩人又一起誦讀一遍,禁不住交口稱讚,這篇隻有兩千字的文章,引經據典,宏大精深,詞藻瑰麗典雅,把一場假設的宴會,寫得富麗堂皇,盛況空前,譽為"千秋曠禮,萬古奇逢。"兩人當場決定,此卷擢為榜首。阿克敏問是何人所寫,劉統勳才想起隻顧看文,竟沒顧得看卷封內的姓名。
啟封看時,這位以"儷語冠場"而高中解元的考生,就是年僅24歲的河間秀才紀曉嵐。
劉統勳早在上年卸漕運總督任回京時,就曾聽兒子劉墉講過,他有位好朋友叫紀昀字曉嵐,學識超人,才華橫溢,劉統勳也很想見見這位年輕後生。
紀曉嵐來訪,劉統勳十分高興。紀曉嵐先是施禮謝恩。然後向老師賀喜,原來劉墉這年也中了舉人。在劉統勳看來,這位門生雖比兒子小幾歲,但其學識遠比兒子優長。言談話語之中,顯得機敏異常,應答如流,在這年紀輕輕的時候,竟已熟知經史,旁及百家,是位難得的文才。
由此而後,劉統勳對紀曉嵐的愛護有加,更是悉心教誨,使之受益匪淺。後來,紀曉嵐因為泄露查鹽機密,而充軍烏魯木齊,也是由劉統勳保薦他當《四庫全書》總纂,他才被詔還京城。
紀曉嵐得中解元,好像暗淡的書齋生活,打開了一扇窗子,照進了一片光亮,幽暗日子結束了,又恢複三年前的光彩。還有一件讓他高興的事,他的長子降生了,取名紀汝佶。
小汝佶的到來,使他嚐到了做父親的歡樂。妻子馬月芳對丈夫體貼入微,讓丈夫將倩梅正式納為妾室,以照顧他的起居。
也就在這個時候,紀曉嵐反倒更加思念文鸞,竟至輾轉反側,夜不成寐,白日裏倦溫詩書,失魂落魄。
侍妾倩梅見到反常的樣子,猜想他有什麼事藏在心裏。問他有什麼心事,他卻搖頭不語,讓倩梅急得沒辦法,最後隻好搬出夫人月芳,兩人硬要他說出個究竟,他這才將埋在心底已久的話,說了出來。
當初離開獻縣崔爾莊,遷居京城的時候,紀曉嵐就想把文鸞一同帶來,可是四嬸李氏有些不願意,她是看他剛結婚不久,又是少年夫妻,天天享受著無盡的恩愛,還有陪嫁丫環服侍,那是當然的媵妾,紀曉嵐對她也很滿意,再搭上個年輕貌美、趣味無窮的文鸞,豈不讓他耽於床第的歡娛,而毀掉了錦繡的前程。李氏好言相勸,句句在理,紀曉嵐也無可強求,心想這煮熟的鴨子,怎麼也飛不了的,晚個一年半載,再來商議此事不遲,遂同意嬸母的好意,讓文鸞再在家中住上一段時間,以後來接她。
他把這個主意,告訴了文鸞。文鸞痛苦非常,不能自持地俯在他的懷裏,嗚咽起來,哭得紀曉嵐的心裏酸楚難忍。但他還是遵從了嬸母的意見,軟言細語地安慰文鸞,等他鄉試中舉,一定來接她,自信時間頂多隻有一年,這個願望很快就會實現。文鸞無奈,隻好送別了情人,依依怨怨地苦等苦挨。沒想到那年鄉試,紀曉嵐名落孫山,痛苦之下,沒有心思再納妾室,這樣又過了三年,一直沒有回去接納文鸞,現在中了解元,許下的諾言該實現了,但身邊的夫人和倩梅,對他百依百順,恩愛無比,他一時又覺得難於啟齒,要不是她倆追問究竟,還不知他會在肚子裏悶多久。
聽完紀曉嵐所說的情由,馬月芳心中難於平靜,想著丈夫對自己沒有不滿意的時候,盡管有了倩梅陪他夜宿,他也是不出三日五日,定去自己房中,共敘夫妻之樂。兩人恩愛有加,情深意濃,可他仍舊對一個婢女情深如海,經久莫忘,有這樣一位多情的丈夫,雖然有時心裏酸溜溜地,但也是十分欣慰,便欣然答應,打發人回獻縣去,將文鸞接進京來。
不料,去的人很快就回來了,說文鸞姑娘早已經死了,這突然的消息,使紀曉嵐心中忍不住一陣陣作痛。細究其中情由,原來是在他三年前鄉試未果,文鸞賣身紀府的期限已滿。
雖然她願意留在紀府,但也不再是奴婢的身份,嬸母李安人有意成全,便為她置辦衣裳簪環,即將打發人送她進京。不料文鸞的父親來到崔爾莊,向紀家索要一千兩紋銀的身價。這下把李安人氣壞了,心想買下一個婢女頂多花上三百五百,現在與你家作親戚,豈有索要身價之理。即使你不說要錢,那納為妾室之後,侄兒還能虧待了你?一千兩紋銀也不算太多,但給了豈不招來別人的譏笑,一氣之下讓他把女兒帶回家中,納妾之事就這樣僵持下來。文鸞隨父親回到家中,痛苦難忍,竟然一病不起,不久便抑鬱而死。為了讓曉嵐安心讀書,李安人不讓人告訴曉嵐,免得他為文鸞傷心,直到鄉試中舉,回家去接文鸞時,才讓人告訴這其中的原委。
文鸞死去,事出意外,煮熟的鴨子又飛了,紀曉嵐悵然良久,痛苦地思念使他無可奈何。想起文鸞說過的命由天定的話,覺得似乎有些道理,但又似乎全然無理。這樣一朵美麗的花,豈不是被毀在了人的手裏?雁過長空,影沉秋水,一場難以克製的期盼,竟早已成為泡影,但幼時與文鸞嬉戲的場麵,永遠保留在他的記憶裏,文鸞那俏麗的身影,銅鈴般的笑聲,深深地鐫刻在紀曉嵐的心中,每逢看到海棠花,他的思念之情,便油然而生。.....這年春節過後,紀曉嵐正準備參加本科會試之時,家鄉傳來生母張夫人病重的消息,立刻使紀曉嵐心神難定,如坐針氈,急忙回家探望,在病榻前守護半年,母親終於命歸黃泉。臨終前,張夫人叮囑兒子奮力進取,光耀門庭。
錯過了這科會試,紀曉嵐並未覺得多麼惋惜,使他心神不寧的,是他這些年忙於追求功名,埋身在書海之中,未能照顧母親。成家之後,移居京城,沒把母親接來同住,未能先盡孝道,心中尤為痛惜。於是在張夫人的喪事過後,同妻兒一起留在家中,按當時規矩,為母親守喪三年。
這段時間,紀曉嵐無限悵惘,錯過了本科會試,下科也不能參考,因為居喪未滿,要等六年後的甲戌科才能參加大比,雖說是太平盛世,但誰知道六年之後會有什麼世事變化?
光陰不可虛度,他於是開始了考據學的研究。
閑暇之時,他也常給紀氏子弟講解經文,教他們賦詩填詞,這下可把族人們高興極了,誰家能請到一名解元當先生呢,僅此一事足使崔爾莊的紀姓自豪十分。那些讀書的孩子,更是喜歡紀曉嵐,隻要是紀曉嵐的空閑時間,就有一幫孩子圍著他問這問那。
一次,他的兩個族侄,竹汀和秀山,到村南的廟旁玩耍,淘氣地爬到樹上,折斷了不少枝杈,拿在手裏揮舞不停。廟裏的老和尚看到了,便出廟來勸阻,問明是紀家的子弟,也不好過於責備,便對兩個小孩說:"你們紀家是詩禮之家,個個能詩能文,兩位公子可曾學過?"“學是學了,隻是做不好!"“那我出個聯,你倆對對,怎麼樣?"竹廷秀山很感興趣,便請師傅說出來試試。
老和尚說出了上聯:
"二猿伐樹,看小猴子如何下鋸?"
竹廷秀山聽出是老和尚轉著彎地罵人,都想立刻回敬他。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對不出下聯。老和尚笑咪咪地說:“快回家讀書去吧,你們的學問還差得遠呢,阿彌陀佛。"說完老和尚轉身走了。
竹廷秀山回到家裏,心裏很不舒服,覺得讓老和尚戲弄了,胸中窩火。兩個小調皮便找到紀曉嵐家,請他指教一下。
紀曉嵐正在家中讀書,聽完他倆的講述,就教訓其他倆,責備侄子不懂事,不該損壞樹木,兩個侄子認了錯,卻纏著不走,非要叔叔說出下聯不可,紀曉嵐便笑道:"你們可以這樣對他:'一馬犁田,瞧老畜生怎樣出蹄!'"竹廷秀山得意非常。他倆趕忙寫在紙上,拿著跑到村外,到廟裏送給老和尚。
老和尚看了,也不生氣,問道:
"這是兩位公子對的?"
“是啊!"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不是,不是。"老和尚搖著頭,眼光盯著竹汀和秀山。
竹汀見其他不過,便實說道:
"是我們五叔對的,怎麼樣?"
老和尚笑起來:"我猜就是他。高才,高才!"兩個孩子見此情景非常高興,向和尚告別,像兩個凱旋的武士,趾高氣揚地回到家中。
中秋節前,先生要回家過節,休館那天,先生得意洋洋地給學生們出了個上聯,要學生們對上,節後開館便講給他們聽。這個上聯是:"中秋八月中;"看上去,這句話很簡單,但對上它很不容易,所以先生很得意。竹汀搜腸刮肚地想了一晚上,直到月上中天,吃完了中秋瓜果和月餅,仍然沒有想出對句,心裏有這事結記著,在炕上翻過來轉過去,既對不上聯,又睡不著覺,幹脆起來出了門,踏著融融的月色,跑到紀曉嵐的住處,讓五叔指教個下聯。
紀曉嵐已經躺在床上,聽仆人說是竹汀對不上聯了,半夜跑來請教,心中很歡喜,便讓竹汀進院來,隔著窗問:"是個什麼句,非今天對不可?"竹汀忙說:"是個五言句,'中秋八月中,'您看好對不?"紀曉嵐在屋內說道:"現在天色什麼時候?"“已到半夜了。"竹汀看看空中的皎月。
"噢--,那你就回去吧。"屋中又說。
真是掃興,竹汀琢磨著,該是五叔嫌吵醒覺,生氣了吧,仍想說幾句請求的話,隻聽屋中催促道:"你回去睡覺吧。已經'兩更半"了,明天再告訴你。"竹汀無奈,隻好怏怏而去。
第二天一早,竹汀又來了,給五叔請過早安,正要開口詢問,卻聽叔叔說道:"竹汀,你有什麼事兒嗎?一大早就來啦。"竹汀納悶起來,怎麼五叔這麼愛忘事?昨夜說得好好的,今天告訴我怎麼對下聯。莫非是昨晚睡迷怔了,還沒醒過來,迷迷糊糊地把我打發走了。於是竹汀說道:"五叔,我是來討那個'中秋八月中'的下聯來了,您是否對了出來?"這時紀曉嵐嗔怪起來:"你這孩子,我昨夜不是告訴你了嗎?怎麼又來問呢?"“沒有哇,您說今天再說。"竹汀茫然,兩隻眼睛眨巴眨巴地。又聽五叔說道:"你這孩子,怎麼就不動腦筋?我昨夜問你什麼事了?"“問我是什麼時候了。"竹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