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老五收葵花發了,院子蓋得真是氣派,一大排二層小樓,樓頂是起脊的,上邊鋪著綠色的琉璃瓦,連門樓子和牆頭上鋪的都是琉璃瓦,隻不過牆頭和門樓上的瓦是金黃色,在驚魂熱晌午日頭的照耀下,更加金光閃閃光彩奪目。路過王老五家門前,院子裏傳出一陣狗叫,甕聲甕氣的比牛吼都粗壯。村裏人說這是藏獒,一條小狗都要幾萬元,見過鄭老五藏獒的人還說,人家專門給狗蓋了一間房子,比別人家的房子都氣派。藏獒不怕熱嗎?在驚魂熱晌午能吠出這樣的聲音來,真的不是一般的狗。王繼明下意識地朝著馬路的那邊躲了躲,他特別狠這條藏獒,興許是因為它的吼叫,嚇著了自己的老婆,才讓王繼明一趟一趟地白跑。這也讓王繼明很是無奈。可恨的藏獒還在吼還在吼,驚魂熱晌午怎麼沒把它熱死!王繼明想把腳蹤放輕點,甚至有點鬼鬼祟祟,做賊似的。這狗真的惹不起,一點動靜都逃不過它靈敏的聽覺。但是,王繼明的腳蹤怎麼輕都輕不來,尤其是那根該死的拐棍,杵在路麵上就是“噔”的一聲。要是老婆活著就好了,兩個人互相攙扶著,你是我的拐棍,我是你的拐棍,那該是多麼地來勁。王繼明忍著疲勞,卯足了勁緊走了幾步,嘴裏默默地念叨著:“這狗真的惹不起,真的惹不起。”他還默默地囑咐著老婆:“別害怕,別怕,這狗拴著哩。”
那隻藏獒可能是吼叫得不耐煩了,終於歇息了。王繼明如釋重負,連日本人進村都害怕狗叫,何況老婆一個弱女子呢?到了村口,迎麵是一堵討厭的照壁,那是前幾年鄭老五自己掏錢建的,金壁輝煌,是為了顯示老鄭家的實力,當然更是為了聚財,銀錢束心呀。一到村口,王繼明就把身子靠在了照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驚魂熱,驚魂熱!他口渴得厲害,嗓子眼要冒煙。嘴唇上附著著一層幹皮,灰白灰白的,舌頭根兒僵硬得連花子也挽不過,唾沫粘稠粘稠的。王繼明砸吧了砸吧嘴,上下嘴唇拉出了一根根粘粘的絲。一隻蒼蠅嗡嗡嗡地飛到的眼前,停落在下眼皮上,他輕微地搖了搖頭,蒼蠅似乎看出了他的無能,剛飛起一點又返回來,仍然停落在那裏,肆無忌憚地伸胳膊蹬腿。王繼明憤怒了,他使出吃奶的勁,伸出右手狠狠朝著蒼蠅落的地方刮去,精明的蒼蠅逃了,而笨拙的他卻一巴掌打在了自己臉上。眼前全是金星,王繼明如同進了鐵匠鋪一般,熱烘烘的火花四濺,腦袋嗡嗡嗡地響著,接著眼睛就是一黑,整個世界進入了渾沌之中。他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大腦一片空白。
村東是一望無際的玉米林,一棵棵玉米自覺地躲避著熾熱的陽光,在本是翠綠的葉子上泛起了灰泛起了白,蜷局著卷成一個葉筒。它們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低眉順眼無精打采地垂手而立。村口一個人也沒有,連隻飛鳥也沒有,路邊的小草在歇晌,螞蚱小蟲都在歇晌,偶爾有一隻花大姐飛過,翅膀無力地忽閃著,飛不了多遠就停落在草叢中。王繼明靠在照壁上,睜著混濁的眼睛,仔細地搜索著目光能及的地方,可是眼前卻是一片寂靜,除了熱辣辣的太陽,就是悄無聲息的莊稼,其他有生命的一切都在歇晌。
今天的一切還是昨天的一切。王繼明失望了,從來沒有過的失望從心底彌漫著。“見一麵真比上天還難啊。”他念叨著站起來,漫無目標地朝前走去。不遠處是一條人們出地的小道,斜插著從玉米地穿過。這條小道已經存在很久很久了,生產隊的時候大包幹後都曾經鏟斷過,人們不管不顧仍然走著,走了斷鏟了走,至今也沒斷成。王繼明順著公路拐進了小道,玉米地裏的熱浪差點把他掀翻,他拄著拐棍猶豫了片刻,還是鑽了進去。太陽底下是一種幹熱,既沒掖著也沒藏著,明晃晃的;而進了玉米地卻是一種悶熱,如待在頂起火的蒸籠裏,熱氣從四麵八方無孔不入地滲透著,悄無聲息。沒走多遠,王繼明就渾身發了粘,褲腿衣袖一下子就窄了許多,這一塊沾上了肉剛撕開,那一塊馬上又貼了上去。要是往常,在村口待上一陣子,一無所獲後,王繼明會默默地原路返回,再去水坑邊和房背陰處看看,然後回到家把中午涼好的一杯白開水灌進肚子,接著在背陰處呆呆地坐上一下午。今天他卻不知為什麼,一頭紮進了莊稼地。
走啊,走啊,王繼明一步三晃地走著。腦袋木木的,腿腳木木的。拐棍、左腳、右腳;拐棍、左腳、右腳。他機械地重複著這個枯燥的“三部曲”,遠遠看去,像是一個遊走在玉米地裏的幽靈。其實,王繼明哪兒還有靈魂,從打照壁前站起來,腦袋就空空的,腦漿被人插進一根吸管,嘩啦一聲就吸光了。大約走了一個時辰,在驚魂熱晌午即將過去的時候,王繼明穿越了這片玉米林,來到一片開闊地。
王繼明愣了一下,呆在了那裏。
在開闊地的邊緣,矗立著一座墳塋,一座四麵無靠的孤墳。孤墳被一大片綠草環繞著,爛漫的野花星星點點,也有的成片成片,五顏六色的散落在草叢中。周邊幾棵壯實的青楊,那是老婆走後第一個清明節栽下的,如今已經是根深葉茂了。藍色的小蝴蝶,黃色的花大姐,紫紅色上點綴著黑色斑點的花蝴蝶,在花叢中翻飛著嬉戲著。黑色壯實的“炭錘子”,翠綠柔弱的“擔杖鉤”,這兩種不同性格的螞蚱,按照各自的喜好,或者有力地跳躍,或者節奏分明地蹦躂,讓本是死氣沉沉的墳地充滿生氣。沒有了青紗帳的圍堵,墳地裏竟然吹過一縷清風,讓王繼明昏沉的腦袋輕鬆了些許。回過神來,他才發覺自己稀裏糊塗地來到了老婆的墳前,這是當初老婆去世後,他親自為她選的,也是為自己選的墳地。每年的清明節、七月十五他都要帶著孩子們來上墳,除了燒紙上供填墳磕頭外,還要修剪一下野草樹木,整理一下周邊的環境。當然,每年做完這一切後,王繼明都要讓孩子們先回去,自己盤腿坐在墳前和老婆嘮叨嘮叨,他的思念,他的孤獨,最後不忘記囑咐她抽空回來看看,他會在每天的驚魂熱晌午等著她。王繼明的大腦一閃,這才想起,今天是老婆的忌日,怪不得心裏老是覺得有什麼事,“怎麼就忘了呢?怎麼就忘了呢!”王繼明想狠狠地揍自己一頓,他攥了攥拳頭,胳膊軟綿綿的手指軟綿綿的。
王繼明有點虛脫,盡管墳地上的空氣清新了許多,可在火盆下炙烤了好幾個鍾頭,對於他這個年近八十的老漢來說,真的是夠嗆。他一步一步走到了老婆墳前,想盤腿坐在地上,可連往下蹲的力氣都沒了。借助於拐棍支撐著身子,他慢慢地慢慢地下滑,然而雙腿剛彎曲了一少半,就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大腦嗡的一聲,眼前又是一黑,王繼明就暈過去了。
老婆來啦,來了!她從天際飄呀飄呀,飄到了王繼明跟前。苦苦等了五十年,終於等到了!兩個人相挽著手並肩坐在花草叢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相視而笑。就像結婚入洞房那一刻,誰也不說話,就那樣微笑著,微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