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看到肉身白裙拍打在地麵上的濃烈場麵,下車,坐了一輛反方向的車繼續繞著遊樂場轉圈。不敢回到那裏,我有種空前的恐慌。
一年前,曾上演過相似的一幕。那時落下來的是一個男子,我眼睜睜看他像一隻裝滿糧食的麻布袋,跌在南瓜馬車的前麵,袋子碎了,溢出的血是撒了滿地的紅豆。他的臉詭異地扭向上,望著天空的方向。
他死得那樣慘烈,我總在噩夢裏看見他抖著碎布袋一樣的身體來到我麵前,問我過得好不好。而公主的死讓我懷疑,是他在以另一種方式問候我。
遊行被暫時取消。夜裏,我王子坐在城堡的窗口喝酒。遊樂場裏充斥著前所未有的不快樂的氣氛。
魔女,一起喝酒? 城堡上的人對我招手,無所顧忌的樣子似乎有些醉了,我小心環顧了下周圍的蘑菇房子,他叫的的確是我。
城堡的大堂是舉行婚禮的地方,二樓和三樓是遊客止步的區域。那裏是公主和王子居住的地方,我從未來過,不知原是如此奢華氣派。
他將我帶到尖頂的閣樓上,替我倒了一杯白葡萄酒,自己落座在窗邊,側影魅惑。
你很傷心吧? 我走到窗邊,淡淡問他。
你指什麼?
公主死了,你應該很難過。
即便是個陌生人,以這種方式死去我也會覺得難過,何況我和她共事那麼久。 他轉頭望住我: 你為什麼要這樣問。
我以為,你的傷心會和別人不同。
他狀似冷笑地喝掉杯裏的酒,沒有辯解。許多次我看他在深黑的夜裏從城堡閣樓的這扇小窗裏俯看下來,守望著隻等夜深人靜才獨自出入的公主。我猜想,他必是喜歡著她,而公主和小醜一號之間的羈絆是否成了他的障礙?
因愛而殺,從來都是最直接的理由。
太晚了,你回去吧。 他忽然對我說,帶著點失望的冷漠,而我杯裏的酒尚未喝完,轉身下樓的那刻,身後飄來有幾分醉的勸告, 魔女,離白龍遠點,他不是那麼簡單的人。 6
在新的公主到來之前,王子被閑置起來。新的遊行隊伍是雜技團和印度舞娘。
若論親疏,我和王子的關係遠不及我與白龍的自然熟絡。我不了解王子,就像不了解遊樂場裏其他人一般,覺得這種帶著距離的共處才是正確且舒服的狀態。
可那天,我不自覺向白龍打聽了王子的情況。
白龍的腿還未痊愈便恢複了工作,拖著有些沉重的石膏,樣子有些狼狽。旋轉木馬上坐滿孩子和陪同孩子的家長,叮鈴樂聲像自童話世界流淌而出,每個人臉上都掛著不自覺的笑。白龍卻很少笑,最近他更有些憂鬱。
魔女,我總有不好的預感。好像我們就要這樣一個接一個死掉,沒有征兆,死不瞑目。 他說。
我心裏一顫,口氣卻是鎮定: 不要胡思亂想,遊樂場不會接納喪心病狂的凶手。
這是個為了快樂而存在的世界,允諾給人們幾乎最大的自由。每個人負責看顧好自己,在生存的基礎上盡全力地快樂。而遊樂場的規則,隻負責保護它自己,例如不允許損壞遊樂設施。
你知道王子是為何來到這裏嗎? 我忽然轉了話題,直白地問他,雖然知道這行為十分不當。
王子?他是殺人犯的兒子,父親坐牢後他就成了孤兒,一直遭人鄙視,十四歲之前靠沿街乞討生活,他渴望被仰望的身份,渴望安逸奢華的生活。 白龍很幹脆地回答,他和王子同時來到遊樂場,果然知道得更加詳細。
他同你講的?
我從他的報名表上不經意看到的。
原來這樣。
怎麼忽然問起他?
我懷疑,他和公主的死有關
咚!整點時鍾敲響,一輛龍頭車慢悠悠自身邊穿過,身後現出龐大的表演隊伍。
蓮花台形狀的小車上,倒立著一個小人兒,十歲出頭的樣子,骨肉都是軟的,一屈身,腦袋已繞過身後從胯下探了出來,大眼睛驕傲地睜著,麵對遊客的掌聲隻從容不迫將自己縮得更小,腿與手臂盤曲在一起,腰肢折疊,蝴蝶骨鎖住腳後跟,如一床被真空壓縮的被子,變成不可思議的形狀。那一坨骨肉慢慢蠕動,最後縮進痰盂大小的罐子裏,隻露出一根細細的衝天辮。
這個新來的小男孩叫麵團,因為可以搓扁捏圓任意塑型。
白龍說: 這麼小的孩子,有什麼不快樂?
我們因為缺失了快樂才來到這個天堂般的遊樂場。可大哭大笑,不應該就是孩子的本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