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俊峰的另一種可能
長報道
作者:魏玲
他們是夏俊峰的工友,中國第一批下崗產業工人。沈陽防爆電機廠破產後,他們被迫麵對一種新的無所依靠的生活,而夏與兩名被言者的悲劇?某種程度上也從這一刻開始。
發小:和夏俊峰天天玩在一起
姓名:曹佳
年齡:37
在廠職務:車工
現在:某民營公司經理
曹佳最後一次見到夏俊峰,是2009年5月15日下午。兩個發小一起去南市場胡同裏理發,跟老板早就熟了一人15塊錢理得清爽利索。理完照例拐進旁邊的烤肉店吃飯,照例亂七八糟點一堆,夏俊峰能喝酒,但那天他沒點,曹佳也不知道為啥,回憶時他猜測,估計是為給他省點錢。
一天以後,夏俊峰殺了人。此後4年,曹佳動用了他能動到的各種關係,可他能力有限,一次探監的機會也沒辦成。
曹佳和夏俊峰相識於學生時代,他倆進了同一所技校。課業閑,有大量的時間幹別的,比如談談兄弟義氣,烤串、啤酒、撲克牌伴隨著真心話,積累起那個時代的情誼。1996年畢業後,倆人商量好,一同分配到沈陽防爆電機廠。
當時,這是—座擁有近3000員工、占地4萬平方米的老牌國企,在全國同行業排名第三,在沈陽也享有盛名。鼎盛時期,廠子還為建造中的神舟係列飛船提供部件,在電視台上打出廣告,這足以讓全廠人驕傲半年。
但曹、夏兩人報到時,國營工廠的頹勢已現。他們被分到車工崗位,指定給一個師傅,師傅卻不管他們,心不在焉,好像操心著別的事。工人們一撥兒上午來,一撥兒下午來,他發現,穿工作眼的意義隻是為了應付門崗檢查,根本沒活兒幹。他覺得不如幹點更有意義的事,比如喊上夏俊峰,翻牆出去打牌。
迫於父母壓力,他不敢辭職,和夏俊峰喝酒的時候,他半真半假地賭咒過,趕緊黃了吧,黃了就解放了。我們人生最好的時候,能就扔給這個破廠了?
賭咒居然應驗了,還這麼快,“挺突然”。1996年6月6日,車間主任召集他們集合,說咱廠減人,第—批減掉你們,你們記下這個電話,到哪哪地址去,給你們買斷錢。氣氛沉悶,老工人們有人啜泣,有人罵。他簽完字接過錢,3300塊,我靠巨款啊,在一片混亂和嫌錢少的抱怨中,曹、夏兩人幸福地下崗了。
接下來就是玩兒。玩了兩年。夏俊峰不能玩,他有家了,要養家。沈陽那會兒時興音像店,出租武打電影也出租毛片,夏俊峰給人看店,一個月掙400,曹佳天天黏在那兒打撲克嘮嗑。10多年後,夏俊峰的葬禮上,曹佳認出了幾個當年音像店的常客,他們從網上看到消息,特意趕來送一程。沒人說話,他們互相點了點頭。
靠著家裏的關係,曹佳先後換了幾份工作,從軍區後勤部,到一家大單位的內部醫院,都算得上肥差。他不願把它們當做工作經曆,寧可說成“混著”,在位的親戚下去了,他就再換一個活計,總有的混。
2003年,曹佳小發了一把,那時他在當小包工頭,承包一個內部醫院的立麵改造,掙了2萬塊,現金。他第一次見這麼多錢,請夏俊峰吃飯,夏的妻子張晶記得那天丈夫回家炫耀,他專門挑了最貴的飲料點,紅牛,一罐六塊五呢。
沈陽的娛樂場所已經不像早年那麼單調,曹佳請一夥兄弟,到處見識見識,高消費的也去一去,人均100的啊,燈紅酒綠的酒吧啊,在他們從小形成的觀念裏,朋友就是誰發達誰請客,請朋友就請最好的,沒二話。但和夏俊峰獨處的時候,他倆更愛去舊一點的地方,比如去南市場整頭發,完了坐在街邊吃串喝酒。
如今曹佳在一家代理挖掘機的公司工作,有自己的辦公室,雖然和三個人合用,但老板桌、電腦、書架、檔案櫃,總之他心目中一個白領該有的配備都有了。他和夏俊峰從畢業—直想找個能玩兒又能掙錢的工作,他覺得終於找到了,他不想再混。上半年,他貸款買了房子,7200塊錢一平方米,明年就能蓋好。
17年了,曹佳現在想想,下崗還是下對了。但他也承認自己屬於特殊的,家裏條件不錯,能借上光,這才到今天。夏俊峰才是多數,沒錢,沒人脈,早早成家生子,盡管心氣和他一樣高,也隻能去炸串,甚至去五愛市場給賣衣服的當托兒,不是多光彩的事兒,沒辦法。
和曹佳聊天的地方是—個教堂,夏入獄後不久,曹從沈陽調到鞍山工作。每個月都有兩三回,他開車回沈陽,坐在這兒靜靜地聽布道。
“在這兒會想起夏俊峰嗎?”我問。
“教堂不是讓人想事兒的地方,教堂是讓人忘記事兒的地方。”他低頭盯著鞋子,說得斷斷續續,頭上已有零星白發。采訪前一天,他剛剪過頭發,420塊,覺得挺值。南市場的那家老理發館,和夏俊峰分手之後,他再沒去過。
父與子:活在父親的庇護下
姓名:溫德明
年齡:60
在廠職務:分廠廠長
現在:某民營工廠副廠長
姓名:溫靜東
年齡:35
在廠職務:裝卸工
現在:某民營工廠推銷員
溫靜東穿著藍色條紋的病號服,胳膊吊起在胸前。他剛剛入院,鎖骨斷了,疼得要命。動用了身體幾乎所有部分一起使勁,他撐著坐起來,笑眯眯的,挺靦腆。“你可找對人了,我爸、我爺、我姑、我叔都是老防爆廠的,我以前也是。”
站在一旁的父親溫德明看上去嚴肅得多。3天前的晚上,35歲的兒子被鄰居打倒在地,60歲的他從五樓上衝下來,一拳放倒了肇事者。
得知我的來意,溫德明飛快地瞥了兒子一眼,似乎對兒子貿然接受采訪不太滿意。幾秒鍾的沉默後,他招呼我坐下,客氣,周到。
“在老廠的時候啊”,說起往事,溫德明臉上的線條漸漸柔和下來,他說那些年他印象最深的是家裏的自行車,3輛,他一輛,父親老溫頭一輛,弟弟一輛,妹妹坐公交車,每天吃完早飯,全家一起出門上廠子。下班鈴一打,全家人又一起騎車出廠門。
廠裏的玻璃櫥窗不知道掛過多少回他戴大紅花的相片,他—直是父親的驕傲,弟弟妹妹的壓力,父親最高興的就是被工友們一拍肩膀,嘿,老溫頭,你大兒子又上榜啦。家裏到處擺著溫德明領回的搪瓷紀念杯子、盤子,有次是—對枕巾,還有一回是一口燒炭的銅鍋。另一個領到鍋的人,回家以後,第二天死了。被煙熏死的。
溫德明眯起眼欷歔,唉,故事太多了,可惜老溫頭出了遠門,不會回來啦,不然,讓他嘮嘮老廠他可得高興壞了。
老溫頭是2010年去世的。破產前,他在廠裏當供應科科長,到黑龍江銷售電機,一分錢也不讓價,對方送他一塑料瓶散稱東北大豆油,5斤,他不敢拿,回來告訴溫德明,他們這是成心讓我犯錯誤啊。溫德明主要跑南方的業務,1991年,他驚訝無錫老板的生意怎麼能這麼好,老板咬著他的耳朵根,說了三個字,“信息費”。
溫德明聽懂了,他開始帶著手下的業務員送禮,聯絡生意,“改革開放大批的開放起來了,社會的潮流”,他說。老溫頭對此不快,他冷著臉,不再和兒子討論工作。直到幾年前,孫子溫靜東結婚,酒席擺了60桌,老溫家從沒有那麼風光,“省長結婚也沒來這麼多人!”老溫頭和兒子喝了不少酒,這天之後,他停止冷戰,算是認可兒子的本事。
生意和朋友都從酒桌上來,你把我放倒了我們談,放不倒免談,這條規則在那個時代沈陽的多數場合通行。溫德明說自己年輕時喝酒和打架一樣厲害,廠子的鼎盛期,他一天能陪到4頓酒,必須合理規劃,鬥智鬥勇,確保桌桌賓主盡歡。為開辟市場,他不惜拿不鏽鋼缸子喝德惠大曲,52度,半缸子一輪,大部分合作夥伴都出溜到椅子底下了。
溫靜東一直生活在父親的庇護下,他性格溫良,甚至有點悶。他對父親和爺爺的故事細節不甚了了。少年時期,他隻知道家裏條件優渥,家具是真皮的,鋁合金窗鑲最貴的海藍玻璃,抽屜裏總有現金,1990年代中期,他一個月花掉了4000塊零花錢,打老虎機,爸爸居然沒察覺。學校出來,他毫無懸念地接班進廠,沒多久,手受了點輕傷回家養著,傷還沒好,廠子先亂了。
2002年過完年,突然間傳來了要破產的消息。廠裏不斷地開會、開會,人心惶惶,有工人開始偷廢鐵,保衛科很忙,其他人則沒事兒幹。7月份,溫家全家曾每天騎自行車穿過的廠大門上,赫然貼出一張白紙。毛筆字,一米見方。溫德明沒過去看,他知道,廠子正式破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