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得得”,清脆的馬蹄聲在這片寂靜的山林中,顯得格外突兀。車夫不知疲倦地不停揮著鞭子,吆喝一聲接一聲。那馬兒似乎有些煩了,偶爾嘶鳴幾聲,以示抗議。山路不平,車顛簸得厲害。車夫對裏麵的客人抱歉地說道:“公子,再忍耐些,過了這片林子,路就好走啦。”
車廂裏傳來一聲悶悶的“嗯。”
李懿德斜靠在車裏,雙臂抱在胸前,一雙眼似睜非睜,一副慵懶的模樣。普雲寺買來的香灰,從貪官手上訛來的銀票,還有從玄慈手上搶來的名冊,都穩穩地貼身放著。該做的事已做完。隻是不知倘若洪君揚得知她又做出如此勾當,會不會追來討還那本名冊。“顧不上那麼多了!”她咬著嘴唇暗暗鼓勵著自己。此刻她心中隻是掛念著顧雲飛的安危。後肩的傷口還隱隱作痛,她不得不放棄騎馬,租了一輛馬車。這樣一來,在路上又要耽誤不少時間。
那車顛簸得厲害。李懿德不禁微微有些睡意。她索性閉上眼睛,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想,徑自睡過去。
光緒十年,初夏。
兩名少年肩並肩行走在崎嶇的山路上。這兩人年紀相當,衣著卻十分不協調。其中一個穿著山民的平常穿戴,一身短打,身上背著一大捆柴,不時擦著額上滲出的汗滴。天氣漸熱,他將辮子纏在了頭上,以解清涼。另一個卻穿著一身長長的僧袍,衣衫鬆寬,仿佛被裝入一個大大的布袋子,小小的人在裏麵晃過來晃過去,輕得象一麵旗幟。更讓人忍俊不禁的是,他那光光的腦袋,在旁邊那滿頭烏發的映襯下,顯得格外紮眼。
他不時地看看他光光的腦袋,一麵看,一麵笑:“我娘親讓我問問你,願不願意去我們家給她做女兒。”
是的,應該是“她”。著僧袍的少年,其實是一名小尼。
她忽地愣住,停下了腳步。
從她記事開始,她見到的世界就是翠屏山。翠屏山山勢奇峭巍峨,鬆柏蒼鬱茂密,延綿數十裏,恰似一道景色秀美的天然屏障。在這蒼翠掩映之下,藏著一座名為翠影庵的庵堂。她就是庵堂裏的一名小尼,法號懿德。
庵堂不大,連同主持師父在內,加上和她年紀相仿的師姐師妹們,還有幾個帶發修行的女子,也不過二十人左右。但這二十人,卻都使喚她一個。
每天天未亮,她便得起床去山上挑水。師父隻喝山頂的泉源之水,倘若她想偷懶去半山腰汲水,師父一喝便知,定會遭來辱罵與毒打。她的胳膊和肩背上,還留著上回師父責打後的瘀青。打水歸來,便是師父起床之時,她需在一旁伺候著師父更衣,洗漱;接著給眾人煮粥,洗衣服,洗被子。隔天就要上山去拾柴。天黑下來還得燒水供師父和師姐妹洗浴。待輪到她洗浴完畢,早已至深夜。她才拖著疲憊的身子爬上chuang,卻不敢睡沉,唯恐誤了第二天的時辰。
沒有人告訴她為什麼她會在這裏,也沒有人告訴她為什麼她得經受這樣的待遇。她隻是知道,她必須如此,否則會受到師父嚴厲的處罰。
師父是個非常嚴肅的女人。無論她如何討好,卻始終得不到師父的半點疼愛。開始的時候,她還常常會據理力爭,希望師父能弄清事實,不要再錯怪於她。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她漸漸明白,在師父眼裏,她無論怎麼做,都是錯。於是她便沉默了。師父如此待她,師姐們也爭先恐後地欺侮她,就連後來的師妹也敢對她無理取鬧。在她們眼裏,她隻是一個雜役,一個仆人,根本沒資格同她們稱師姐妹。
日子雖然過得艱難,她卻也並非從未得到過快樂。在她上山的路上,遇到了一個小夥伴。
那是個比她略大一些的少年,就住在山腳下,每天都上山來拾柴。她是在一次背水回庵裏的途中遇到他的。開始的時候,兩人並不搭話,她背她的水,他背他的柴,一路默然。時間長了,他終於主動問候她了:“嘿,你叫什麼名字?”
“懿德。你呢?”
“他們都叫我小光。”少年接著問,“你為什麼會在庵堂裏?我娘親說,庵堂不是好地方,不是好女孩應該住的地方。”
她反問:“那麼好女孩應該住在什麼地方?”
“唔……”他撓了撓腦袋,煞有其事地想了想,道,“應該是深宅大院那種吧。我也不知道。”
“深宅大院。”她喃喃重複著,想象著這個離她無限遙遠的地方。
少年衝她笑笑,道:“不過,我知道你是好女孩。”說完,他一路飛奔而去,隻留下林間一串悠揚的山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