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下,近處的河卻像雪,遠處的雪卻似是河。
“你們看看,誰不愛名?你們聽聽,誰不為己?什麼無敵最是寂寞最是痛苦。人到高峰最是孤寂,那一定是一輩子都不能無敵妄想出來的廢話!誰要是真的無敵,不知有多開心呢!你看曆朝以來的九五之尊,大地在他足下,百姓任其魚肉,哪個會心滿意足、哪個會放手讓賢的!”橫山十八譏誚地道:“無敵?嘿,無敵!問題是:誰承認你是無敵?誰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無敵?無敵?自封的多,一時的也不太少,但永遠無對無敵,試問百世千代以來能有幾?我就決不來這些廢話白說,也不來什麼大辯難言。我是劍客,我要在決鬥中證實自己。我求名,我卓絕,我出色,我珍惜自己,所以決不浪費時間與庸手比鬥,也不浪費精力在不值得的事上,更不浪費精液在不是絕色的女人身上。”
“我隻跟高手決戰,我的勝利就是你的墓誌銘!”他望定納蘭一字一句地道:“所以,我找你決鬥,是看得起你;你死在我的手上,是你走運。”
“謝謝。”納蘭也肅然道,“名韁利鎖,確是沒有誰能躲得過去;看破紅塵,其實也不過不入風塵而已。人要我行我路,與眾不同,就難免使人大驚小怪,指指點點,偏偏人生在世,做一個人,難免就會不能忘情於別人的看法,於是自甘受縛,諸多約束。一個人要走自己的路,就得要有足夠的無懼無畏、我行我素的決心和膽色!”
“說得好!”橫山十八道,“我沒找錯人決鬥!”
“我們是不同的人。你的出發點是恨,我們是愛,但最後都隻想做一個徹徹底底的自己。愛比恨幸福,萬一他什麼都得不到,但他可以求心安;要是得到了什麼,他一樣自得。以恕待人,並非什麼了不起,隻是懂得善待自己一些罷了。人不可能做到完全無欲,但一旦能夠豐衣足食,那麼,把欲求降低一些,節約一些,減少一些,那也就可以了。”納蘭說,“像你,忙著決鬥,忙著比劍,多辛苦啊!一個人要是成天書憤放歌、一怒拔劍、反而很容易壯烈成仁、覺來如夢的。像我,喜歡狗,待它們是我知交好友,跟它們在一起,我就很開心,很滿足。又如白小癡,他愛養鳥;小方呢?他好養魚——”
“不對,”方柔激接道,“我還好色。”
“對,”納蘭說:“他還好色。”
方柔激馬上補充:“還好色得很哩。”
“你看,我們不必整天都水深火熱、如火如荼,所以,我們量己之才適己之性,自在自得,拿起拿得起的,放下放得下的,不知有多快活!”納蘭說,“我看你那麼悲憤若狂、坐立不安,我也為你難過。”
橫山十八沉默了半晌,然後才說:“人隻一生。枉你一身本領,如此自甘平庸,我也為你抱屈。”
“人各有誌,不能相強,但道不同卻正好可相為謀;因不同始有新意,新必有奇,有新有奇才有衝擊、有磨擦、有好玩的事兒!”納蘭道,“我也不是要虛度一生。我的劍,至少還要飲三個人的血,才能不枉此劍與我相伴此生。”
“才殺三個人?太少了!”橫山十八喃喃地道,然後問:“卻不知是些什麼人?”
“等決鬥之後,我還有命在的時候,”納蘭灑然笑道:“才跟你說吧。”
唐斬在旁向墨三傳道:“沒想到今晚沒見到大決戰卻先行聽得一番大道理。”
墨三傳道:“聽完大道理之後,就要看大決鬥了。”
拔劍。
戰鬥開始。
要是我,我絕不會擋他那一劍的。納蘭怎可以那樣笨!要是我,我決不會避他這一劍,哎,是不是!一向,他就氣勢大盛、殺勢大增、咄咄逼人、步步進擊了!要是我是納蘭,我一定會以攻代守、予以還擊的!不好了!要是我,就不會著這一劍——咦?原來是……好個納蘭!要是他起先不閃不避、也不反攻反擊、或不硬吃這一劍,現在豈不是己給橫山十八的劍氣絞成碎片了?他欲擒放縱,反而引出橫山十八圖窮匕現,現在,正是反撲的時候了……
(墨三傳觀戰時這樣忖思)
納蘭這一劍,一定要用迎虛之力以破之。納蘭的劍,係吸盡了日月精華,而今都盡放出來一般,隻能虛接,不能硬碰。唔,他這一劍,使的是劍氣和劍意,劍身幾乎完全沒有動,要硬接這種招,是斷斷接不來的,因為動作再快,也快不過心念意動,所以不要去接,要等劍招剛被引發之際,突然走避,讓對方擊空失神之際,才用微波輕步之法,圓接薄刃之劍,蜻蜓落葉之姿,猿攀奇岩之力,急取他難走而未走的方位:他的頭和腳,隻有這兩處或有破綻——啊,幸好橫山十八不是用我的方法,原來,哎,原來納蘭爆發之劍氣根本是靜的而不是動的,他的頭和腳反而成了他力量的中心,誰要是攻擊那兒,誰就會被吸進漩渦裏去……
(唐斬環手看這一場決鬥,尋思不已)
這樣下去,納蘭一定中劍——哦,不,給他溜過去了,像會飛的猿猴一樣!如此,橫山一定完了——咦,難怪他狂,果真有過人之能,像會斷了腰脊的魚一樣,一晃就越過去了!這樣的話,納蘭得要挨踢了——嘿,隻踢亂了納蘭的發,正好可以痛痛快快的施展他的“發中劍”!如此下去,橫山十八難免要傷在納蘭劍下了!哦,赫!兩劍在月下交擊,卻是靜而無聲的,遠處的辛夷樹卻震下了一張落葉。納蘭己把橫山的絕招變成他的絕招,可是橫山已把納蘭的長處變成了他的長處!好!好!!好!!!兩人又出劍交擊了,啊——
(方柔激靜觀決戰,神思閃掠。)
兩劍相交。
一劍斷折。
戰事結束。
決鬥止。
納蘭斷劍。
斷劍的是納蘭,走的卻是橫山十八。
“你騙我!”臨走前,他狠狠也恨恨的道:“你瞧不起我!”
說完,如風而去。
唐斬和墨三傳好一會才定過神來,忙問納蘭騙他什麼?橫山何以不取納蘭性命?何故匆匆而去?
“三個問題都是一個答案,”方柔激說,“因為納蘭根本沒用他那把趁手的‘阿難劍’來決鬥,否則,今晚納蘭的劍絕不會斷。”
唐斬明白了。
墨三傳大悟。
這次卻輪到方柔激問納蘭:“你必殺的三人,究竟是誰?”
卻見納蘭佇立月下,望著遠山,竟似癡了。隻見月亮不知在何時己從辛夷樹頂轉到遠山頂上那兒去了。山下是雪。山上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