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詩選(1 / 3)

普希金詩選

巴奇薩拉的噴泉

許多人和我一樣,來看過這個

噴泉,但是有些人已經死了,

又有些人流落在遠方。——沙地

基列坐在那裏,目光幽暗。

他的琥珀煙嘴冒著濃煙;

卑微的臣僚鴉雀無聲

環繞著這威嚴的可汗,

宮廷裏彌漫著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都必恭必敬。

從可汗的陰沉的臉膛

看到了憂煩怒惱的象征,

但驕傲的帝王已不耐煩;

擺了擺手,那一群臣僚

便弓著身子,退出金殿。

他獨自坐在宏大的殿裏,

這才比較自如地呼吸,

他的嚴峻的前額,也才更

清楚地表現內心的激動,

這有如海灣明鏡似的水波

映照著團團狂暴的烏雲。

是什麼鼓動著那高傲的心?

是什麼思想在他腦海裏盤旋?

是不是又要對俄羅斯戰爭?

還是要把法令傳到波蘭?

是心裏燃燒著血海的冤仇?

還是在大軍裏發現了叛謀?

難道他憂懼深山裏的好漢?

或是熱那亞的詭計多端?

不是的,戰場上的光榮

他已經厭煩;那威嚴的手臂

也已經疲倦。他的思想

已經和戰爭毫無關係。

難道是另外一種叛亂

由罪惡底曲徑向後宮潛入,

難道宮闈裏幽閉的嬪妃

有誰把心許給了邪教徒?

不是的,基列怯懦的妻妾

連這麼想想都沒有膽量;

她們受著嚴密而冷酷的監督,

象花朵,在悒鬱的寂靜裏開放;

她們在枯索無聊的歲月中

從不知道什麼是偷情。

她們的美貌已被安全地

關進了牢獄的陰影,

就好象是阿拉伯的花朵

在玻璃暖房裏寄生。

她們一天天將歲月消磨——

嗬,悒鬱的歲月,無盡無休,

而看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

不知不覺地隨著流走。

對於她們,每天都那麼單調,

每一刻鍾,都那麼遲緩,

在後宮裏,生活異常懶散,

它很少閃過歡笑的顏色。

年青的嬪妃無精打采,

便想些方法排遣胸懷,

不是更換華麗的衣服,

便是玩些遊戲,談談閑天,

或者成群結隊地款步

在喧響的流泉旁邊,

高臨那清澈見底的水流,

漫遊於茂密的楓樹蔭間。

凶狠的太監跟在當中,

想要躲開他萬萬不能;

他的監督的耳朵和目光

時時都盯在她們身上。

就靠他的不懈的努力

建立起永恒不變的秩序。

可汗的意誌是他唯一的法典,

就連可蘭經的神聖教言

他也不這樣死死地尊行。

他從不希望別人的垂青,

象一具木偶,他承受著

人們的嘲笑,指責,憎惡,

還有不遜的戲謔的淩辱。

任憑你輕蔑,懇求,輕輕歎息,

畏怯的神色,氣憤的怨訴,

他已熟諳女人的性格。

無論你是故意或者有意,

狡猾的他都一一洞悉;

溫柔的眼色,含淚無言的譴責,

早已引不起他的同情,

因為這一切他已不再相信。

在暑天,年輕的宮妃披散著

輕柔的卷發,在泉裏沐浴,

她們讓那泉水的輕波

滑下了姣好誘人的軀體,

而他,這個監守人,寸步不離

看她們笑鬧;對著這一群

赤體美人,毫不動心。

在夜晚,他常常趁著幽暗,

輕踮著腳尖在宮裏巡行;

他悄悄地踩著地氈

推開輕便的門,溜進臥房,

然後走過一張張臥床,

他要察看這些昏睡的嬪妃

做著什麼旖旎的美夢,

有什麼囈語可以偷聽。

凡是喘息,歎氣,哪怕最輕的

顫動,他都深切地注意;

隻要誰在夢中,喚著外人的

名字,或者對知心的女友

略微吐露了罪孽的思想,

那她就算觸著了黴頭!

但基列的心裏為什麼憂煩?

他手中的煙袋早已灰暗;

太監在門旁靜候著命令

動也不動,連出氣都不敢,

沉思的可汗從座位起立,

門兒大開,他默默無言地

向不久以前還受寵的

那些嬪妃的禁宮裏走去。

她們正坐在光滑的絨氈上

環繞著一座飛濺的噴泉,

一麵在一起彼此笑謔,

一麵無心地等待可汗。

她們充滿了稚氣的喜悅

看著魚兒在澄澈的水中,

在大理石的池底往來遊泳。

有人故意把黃金的耳環

掉在水裏,和魚兒作伴;

這時候,清涼芬芳的果汁,

已由女奴們依次傳遞,

而突然,整個內庭

響起了清脆美妙的歌聲。

韃靼人的歌

上天降給人間的報應

是無窮的眼淚和不幸;

老僧有福了,因為在遲暮殘年

他去參拜了麥加聖城。

有誰在著名的多瑙河濱

戰死了,留下了英名;

他有福了,因為天國的少女

會熱情地笑著向他飛奔。

但更為有福的卻是他

他愛恬靜的你,嗬,莎麗瑪!

在後宮的幽寂裏,擁抱你,

象擁抱著可愛的玫瑰花。

她們唱著。但莎麗瑪在哪裏,

那後宮的花朵和明星?

嗬,她卻在悲傷,臉色蒼白,

一點聽不見對她的歌頌。

象是棕樹受著雷雨的吹打,

她俊俏的臉正低低垂下。

再沒有什麼引動她的心,

因為基列已厭棄了莎麗瑪。

他變了心!···但是有誰能

和你比美,格魯吉亞的女郎?

你的一對媚人的眼睛

濃過黑夜,又比白日明亮,

在你潔白如玉的額前

盤繞著兩匝烏黑的發辮;

有誰的聲音比你更嬌柔

透出心中火一般的欲念?

有誰的熱吻更能比過

你的噬人的吻的靈活?

那曾為你陶醉的心

能夠再去迷戀別人?

然而基列,自從波蘭的郡主

被他關在宮禁裏麵,

就變得無情而又冷酷

不把你的美貌放在心坎,

而寧願一個人,悶悶地

守著寒冷孤寂的夜晚。

年輕的郡主瑪麗亞

還是剛剛在異邦居留,

在故國,她的花一般的容貌

也並沒有爭妍很久。

她愉悅著父親的晚年,

他為她感到驕傲和慰安,

凡是她的話無不聽從,

女兒的心願是父親的法典。

老人的心裏隻有一樁事情,

但願愛女終身的命運

能象春日一樣明朗;

他願意,即使片刻的悲傷

也別在她心間投下陰影,

他希望她甚至出嫁以後

也不斷想起少女的青春,

想起快樂的日子,那麼甜蜜,

象一場春夢飛快地逝去。

嗬,她的一切是多麼迷人;

安靜的性格,活潑而柔和的

舉止,倦慵而淺綠的眼睛,

這美好的自然底賦予,

她更給添上藝術的裝飾:

在家中的宴會上,她常常

彈奏一曲,使座客神往。

多少權貴和富豪,一群群

都曾跑來向瑪麗亞求婚,

多少青年為她在暗中神傷。

然而在她平靜的心坎

她還不懂什麼是愛情,

隻知在家中和一群女伴

嬉笑,遊玩,度過無憂的光陰。

但是才過多久!韃靼的鐵騎

象河水似地湧進了波蘭,

轉眼間,就是穀倉的火

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蔓延;

原是一片錦繡的山河

戰爭給摧毀得破碎零落。

太平的歡樂不見了,

樹林和村莊一片淒涼,

高大的王府也已空曠,

瑪麗亞的閨房寂然無聲……

在家祠裏,那死去的祖先

還在作著寒冷的夢,

但新的墳墓懸著冠冕,

和勳章,又添在他們旁邊……

父親安息了;女兒已被俘,

刻薄的強人承繼了王府

整個的河山到處荒涼,

在重軛之下忍受著屈辱。

唉!年青的公爵女兒

關在巴奇薩拉的宮裏!

瑪麗亞無言地憔悴,

在禁宮裏憂傷地哭泣。

基列對她忽然發了慈悲:

她的悲哀,呻吟,眼淚,

驚擾了可汗的短促的夢。

而為了她,他放寬了

後宮裏的嚴禁的法令。

不分晝夜,嬪妃的監守人

都不許走進她的寢宮,

他那好事的手,也不得

強迫她在床上入夢,

他那無禮的眼睛絕不敢

在她的身上來回梭巡。

沐浴的時候,她和女奴

獨自安排了另外一處,

就連可汗自己,也不願

驚擾她的悒鬱的孤獨。

她住在宮中遠遠的一隅

和別的人們沒有往還,

就好象在那一塊地方

隱藏著一位絕世的天仙。

在那裏,日夜有明燈一盞

供奉著聖母的肖像,

她懷著這種虔誠的信仰——

是悲哀的心靈唯一的慰安,

寂寞的歲月僅有的希望。

她常常懷念美好的故土,

她想起那些遠方的女伴

不由得滴下羨慕的淚珠;

這好象當周圍的一切

都已沉淪在荒淫之中,

獨有奇跡拯救的一隅

掩護了莊嚴的聖靈,

因此,她的為魔影侵擾的心

盡管四周的罪惡在歡騰,

卻獨自保持了神聖的約言,

和僅有的高潔的感情……

……………………

在愉快的塔弗利亞原野上,

夜來了,鋪滿了它的黑影;

遠遠的,從桂花靜穆的濃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