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希金詩選
巴奇薩拉的噴泉
許多人和我一樣,來看過這個
噴泉,但是有些人已經死了,
又有些人流落在遠方。——沙地
基列坐在那裏,目光幽暗。
他的琥珀煙嘴冒著濃煙;
卑微的臣僚鴉雀無聲
環繞著這威嚴的可汗,
宮廷裏彌漫著一片寂靜,
所有的人都必恭必敬。
從可汗的陰沉的臉膛
看到了憂煩怒惱的象征,
但驕傲的帝王已不耐煩;
擺了擺手,那一群臣僚
便弓著身子,退出金殿。
他獨自坐在宏大的殿裏,
這才比較自如地呼吸,
他的嚴峻的前額,也才更
清楚地表現內心的激動,
這有如海灣明鏡似的水波
映照著團團狂暴的烏雲。
是什麼鼓動著那高傲的心?
是什麼思想在他腦海裏盤旋?
是不是又要對俄羅斯戰爭?
還是要把法令傳到波蘭?
是心裏燃燒著血海的冤仇?
還是在大軍裏發現了叛謀?
難道他憂懼深山裏的好漢?
或是熱那亞的詭計多端?
不是的,戰場上的光榮
他已經厭煩;那威嚴的手臂
也已經疲倦。他的思想
已經和戰爭毫無關係。
難道是另外一種叛亂
由罪惡底曲徑向後宮潛入,
難道宮闈裏幽閉的嬪妃
有誰把心許給了邪教徒?
不是的,基列怯懦的妻妾
連這麼想想都沒有膽量;
她們受著嚴密而冷酷的監督,
象花朵,在悒鬱的寂靜裏開放;
她們在枯索無聊的歲月中
從不知道什麼是偷情。
她們的美貌已被安全地
關進了牢獄的陰影,
就好象是阿拉伯的花朵
在玻璃暖房裏寄生。
她們一天天將歲月消磨——
嗬,悒鬱的歲月,無盡無休,
而看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
不知不覺地隨著流走。
對於她們,每天都那麼單調,
每一刻鍾,都那麼遲緩,
在後宮裏,生活異常懶散,
它很少閃過歡笑的顏色。
年青的嬪妃無精打采,
便想些方法排遣胸懷,
不是更換華麗的衣服,
便是玩些遊戲,談談閑天,
或者成群結隊地款步
在喧響的流泉旁邊,
高臨那清澈見底的水流,
漫遊於茂密的楓樹蔭間。
凶狠的太監跟在當中,
想要躲開他萬萬不能;
他的監督的耳朵和目光
時時都盯在她們身上。
就靠他的不懈的努力
建立起永恒不變的秩序。
可汗的意誌是他唯一的法典,
就連可蘭經的神聖教言
他也不這樣死死地尊行。
他從不希望別人的垂青,
象一具木偶,他承受著
人們的嘲笑,指責,憎惡,
還有不遜的戲謔的淩辱。
任憑你輕蔑,懇求,輕輕歎息,
畏怯的神色,氣憤的怨訴,
他已熟諳女人的性格。
無論你是故意或者有意,
狡猾的他都一一洞悉;
溫柔的眼色,含淚無言的譴責,
早已引不起他的同情,
因為這一切他已不再相信。
在暑天,年輕的宮妃披散著
輕柔的卷發,在泉裏沐浴,
她們讓那泉水的輕波
滑下了姣好誘人的軀體,
而他,這個監守人,寸步不離
看她們笑鬧;對著這一群
赤體美人,毫不動心。
在夜晚,他常常趁著幽暗,
輕踮著腳尖在宮裏巡行;
他悄悄地踩著地氈
推開輕便的門,溜進臥房,
然後走過一張張臥床,
他要察看這些昏睡的嬪妃
做著什麼旖旎的美夢,
有什麼囈語可以偷聽。
凡是喘息,歎氣,哪怕最輕的
顫動,他都深切地注意;
隻要誰在夢中,喚著外人的
名字,或者對知心的女友
略微吐露了罪孽的思想,
那她就算觸著了黴頭!
但基列的心裏為什麼憂煩?
他手中的煙袋早已灰暗;
太監在門旁靜候著命令
動也不動,連出氣都不敢,
沉思的可汗從座位起立,
門兒大開,他默默無言地
向不久以前還受寵的
那些嬪妃的禁宮裏走去。
她們正坐在光滑的絨氈上
環繞著一座飛濺的噴泉,
一麵在一起彼此笑謔,
一麵無心地等待可汗。
她們充滿了稚氣的喜悅
看著魚兒在澄澈的水中,
在大理石的池底往來遊泳。
有人故意把黃金的耳環
掉在水裏,和魚兒作伴;
這時候,清涼芬芳的果汁,
已由女奴們依次傳遞,
而突然,整個內庭
響起了清脆美妙的歌聲。
韃靼人的歌
一
上天降給人間的報應
是無窮的眼淚和不幸;
老僧有福了,因為在遲暮殘年
他去參拜了麥加聖城。
二
有誰在著名的多瑙河濱
戰死了,留下了英名;
他有福了,因為天國的少女
會熱情地笑著向他飛奔。
三
但更為有福的卻是他
他愛恬靜的你,嗬,莎麗瑪!
在後宮的幽寂裏,擁抱你,
象擁抱著可愛的玫瑰花。
她們唱著。但莎麗瑪在哪裏,
那後宮的花朵和明星?
嗬,她卻在悲傷,臉色蒼白,
一點聽不見對她的歌頌。
象是棕樹受著雷雨的吹打,
她俊俏的臉正低低垂下。
再沒有什麼引動她的心,
因為基列已厭棄了莎麗瑪。
他變了心!···但是有誰能
和你比美,格魯吉亞的女郎?
你的一對媚人的眼睛
濃過黑夜,又比白日明亮,
在你潔白如玉的額前
盤繞著兩匝烏黑的發辮;
有誰的聲音比你更嬌柔
透出心中火一般的欲念?
有誰的熱吻更能比過
你的噬人的吻的靈活?
那曾為你陶醉的心
能夠再去迷戀別人?
然而基列,自從波蘭的郡主
被他關在宮禁裏麵,
就變得無情而又冷酷
不把你的美貌放在心坎,
而寧願一個人,悶悶地
守著寒冷孤寂的夜晚。
年輕的郡主瑪麗亞
還是剛剛在異邦居留,
在故國,她的花一般的容貌
也並沒有爭妍很久。
她愉悅著父親的晚年,
他為她感到驕傲和慰安,
凡是她的話無不聽從,
女兒的心願是父親的法典。
老人的心裏隻有一樁事情,
但願愛女終身的命運
能象春日一樣明朗;
他願意,即使片刻的悲傷
也別在她心間投下陰影,
他希望她甚至出嫁以後
也不斷想起少女的青春,
想起快樂的日子,那麼甜蜜,
象一場春夢飛快地逝去。
嗬,她的一切是多麼迷人;
安靜的性格,活潑而柔和的
舉止,倦慵而淺綠的眼睛,
這美好的自然底賦予,
她更給添上藝術的裝飾:
在家中的宴會上,她常常
彈奏一曲,使座客神往。
多少權貴和富豪,一群群
都曾跑來向瑪麗亞求婚,
多少青年為她在暗中神傷。
然而在她平靜的心坎
她還不懂什麼是愛情,
隻知在家中和一群女伴
嬉笑,遊玩,度過無憂的光陰。
但是才過多久!韃靼的鐵騎
象河水似地湧進了波蘭,
轉眼間,就是穀倉的火
也不曾這樣迅速地蔓延;
原是一片錦繡的山河
戰爭給摧毀得破碎零落。
太平的歡樂不見了,
樹林和村莊一片淒涼,
高大的王府也已空曠,
瑪麗亞的閨房寂然無聲……
在家祠裏,那死去的祖先
還在作著寒冷的夢,
但新的墳墓懸著冠冕,
和勳章,又添在他們旁邊……
父親安息了;女兒已被俘,
刻薄的強人承繼了王府
整個的河山到處荒涼,
在重軛之下忍受著屈辱。
唉!年青的公爵女兒
關在巴奇薩拉的宮裏!
瑪麗亞無言地憔悴,
在禁宮裏憂傷地哭泣。
基列對她忽然發了慈悲:
她的悲哀,呻吟,眼淚,
驚擾了可汗的短促的夢。
而為了她,他放寬了
後宮裏的嚴禁的法令。
不分晝夜,嬪妃的監守人
都不許走進她的寢宮,
他那好事的手,也不得
強迫她在床上入夢,
他那無禮的眼睛絕不敢
在她的身上來回梭巡。
沐浴的時候,她和女奴
獨自安排了另外一處,
就連可汗自己,也不願
驚擾她的悒鬱的孤獨。
她住在宮中遠遠的一隅
和別的人們沒有往還,
就好象在那一塊地方
隱藏著一位絕世的天仙。
在那裏,日夜有明燈一盞
供奉著聖母的肖像,
她懷著這種虔誠的信仰——
是悲哀的心靈唯一的慰安,
寂寞的歲月僅有的希望。
她常常懷念美好的故土,
她想起那些遠方的女伴
不由得滴下羨慕的淚珠;
這好象當周圍的一切
都已沉淪在荒淫之中,
獨有奇跡拯救的一隅
掩護了莊嚴的聖靈,
因此,她的為魔影侵擾的心
盡管四周的罪惡在歡騰,
卻獨自保持了神聖的約言,
和僅有的高潔的感情……
……………………
在愉快的塔弗利亞原野上,
夜來了,鋪滿了它的黑影;
遠遠的,從桂花靜穆的濃蔭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