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餘有聲被伊紫旒幾句引為知己不忘故舊的話,說的開口不得,回到客棧,悶悶不樂。此時旅費有限,文述農光述景未見得怎樣,若不早點謀著一件事,隻怕這上海也不能久住的了。但不知紫旒的話是真是假?自己一個人越想越悶。直到晚上七點鍾時候,茶房送進來一張條子,有聲接來一來看,卻是紫旒請一品香吃大菜。有聲答應知道了,隨即鎖了房門到一品香去,問了坐號,進去與紫旒相見。座上先已有了兩個人,一個便是喬子遷,一個便是李老三。有聲向未認得,由紫旒代彼此通過姓名。原來李老三此時已經由喬子遷代他起了個表字,叫李仲英。當下彼此寒暄已畢,紫旒便讓點菜。有聲在棧裏是吃過晚飯的,隨意點了兩樣。一時點齊了,便發了菜單下去,大眾入席。一湯過後,紫旒便對有聲道:"兄弟是爽快的人,早起所說的,就是這位喬子翁。子翁在山東多年,所有那邊的風土人情、物產地理,都考究的十分清楚,為人又十分精明強幹。去年在招遠察出一座金礦,探了礦苗,化驗過,成數極高,所以稟準了山東撫台,招股開辦,撫帥給了劄於,到上海來設局招股。要想請一位書啟老夫子,恰好足下現在清閑無事;子翁也久仰大名,就打算奉屈幫忙。"子遷接著拱手說道:"一切都望指教。"有聲正要回答,忽然外麵跑了一個人進來,生得麵目瘦削,皮色青白,手裏拿了沉甸甸的一包東西,嘴裏說道:"二哥,我早知道你又是吃大菜的了。"說著,又向眾人彎了彎腰,把那包東西向桌上一放,便就坐下,向有聲招呼。彼此問了貴姓台甫,原來這個人正是紫旒的妻舅,姓賈,表字伯繩。當下伯繩問紫旒道:"奉托的事怎樣了?"紫旒道:"我已經竭力磋磨過了,大約七十五兩庫平銀子是不能再少的。以我的交情說上去,他此刻應允照七十五兩規平就是了。"伯繩道:"大約一百元光景罷?"紫旒道:"總不過一百零兩三元的樣子。洋錢折銀價,好在是有市麵的。"伯繩按一按那包東西道:"這裏隻有一百元,明日再補足可使得?"紫旒便伸手去取那包洋錢。伯繩連忙一手按住道:"照呢?"紫旒便縮回了手道:"明日包辦到就是了。"伯繩道:'那麼我們明日交易罷。"說著,拿起洋錢包子,說聲失陪,便揚長的去了。紫旒不住地說:"吃兩樣東西去。"伯繩口也不開,頭也不回。李仲英問道:"是甚麼交易?"紫旒道:"是要捐一個小功名"。子遷道:"既然要捐功名,何以不把上兌銀子交出呢?"紫旒臉上漲了一陣緋紅道:"伯繩是小孩子脾氣,我不好和他計較。"回頭對有聲道:"我們說得好好的,卻被他來打了個岔,還是談我們的正事罷。子翁那邊為的是開辦之始,束修不能從豐,暫時先送五十金一月;等將來開工之後,每年分紅,再格外酬勞,不知閣下可肯屈就。"有聲聽說有了五十金一月,自己暗忖,姑勿論其豐不豐,暫時且得了一個托足之所,免了客棧的旅費,也是好的。想罷,便道:"多承紫翁的盛情,喬子翁的青眼,就怕兄弟才疏學淺,不能辦事。"子遷連忙道:"客氣,客氣!有翁大才,兄弟是久仰的。"紫旒道:"如此,我們一言為定,明日子翁就送關書過去罷。"子遷道:"這個自然。不知有翁幾時可以搬過來?"有聲道:"兄弟住在客棧裏,行止是隨意的。"子遷道:"如此好極了。"當下彼此又應酬了一番,吃完大菜,各自散去。 到了次日,紫旒果然親身代子遷送了關書到有聲處。有聲受下了,便算清旅費,將行李搬到子遷所開的金礦局去。子遷首先請有聲作一張稟帖給山東撫台,稟報開辦招股情形,官銜倒是二品銜花翎山東候補道。有聲是向來辦慣公事的,就和他一揮而就,如式做妥,交給子遷自去發寄。自此以後,過了一個多月,沒有甚麼事,不過寫幾封往來書信。金礦局裏居然也有人來附股,他定的章程是每股一百兩,先收一半。十股、八股、三股、五股,居然有人來的。 一天,子遷、仲英都出去了,隻剩了有聲在家,忽然紫旒走到,有聲接著相見。寒暄已畢,紫旒便問長問短,問賓東相得否?同事處得來否?有聲倒是十分感激。紫旒談過一陣,然後湊近一步,對有聲道:"兄弟今天有一件事要和閣下商量。 因為要還一筆欠項,要用二百元洋錢,一時沒處調動,要想向閣下通融。論理呢,我所欠尊款尚不曾清還,不便再說這個,但是'前欠未清,免開尊口',這句是市井上的話,閣下必不如此。所以我才仗著老臉,前來商量。並且還有一說,我還有一樣東西,可以放在這裏做一個信,不過兩三個月,我就可以設法歸還的。"有聲道:"兄弟近來光景不比從前,前幾天支了兩個月薪水,已經寄了家用。閣下若是早來兩天,雖不能如命二百元,多少總還可以應酬一點,此刻卻是力不從心,無可如何了。"紫旒道:"我也明知道這一層,但不知可否暫向於遷借兩個月薪水,應酬我一半?我這件信物,暫且可以存在此地。"說罷,在懷中取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抖出一看,卻是紫花印標了朱的一張雙月通判的官照,姓名、年貌、籍貫、三代,填的整整齊齊。紫旒一麵抖開給有聲看,一麵說道:"這東西別人拿去,雖然沒用,卻是兄弟一輩子的前程。此刻停了捐,就讓化了錢也捐不回來。拿了這個作信,想來閣下總可以諒我。"有聲道:"委實是沒有,倘是有的,也無須這個。兄弟承情薦到這裏,還不滿兩個月,先就向喬子翁借了兩個月薪水了,此刻再借,恐怕難乎為情。還是紫翁自己問他商量,隻怕還好。"紫旒道:"這個倒有點未便,還是費心閣下罷。"有聲道:"如此,這官照請先拿回去,我隻管商量商量看。"紫旒道:"如此就費心了,我明後日來取回信。"說罷,懷了官照,別過有聲,出了鴻仁裏,走到大馬路,向西行去。 一路上左右盤籌,到那裏去才可以借得著二百元呢?一路上低頭去想,猛然想著了一處,恰好一輛東洋車走過,紫旒便叫了過來,跨上去坐了,一路指揮那車夫轉彎抹角,到了四馬路胡家宅梅春裏停下。給了車夫幾十文,走到一家門首,扣了兩下門,裏麵問:"是誰?"紫旒答應:"是我。"便有一個人開了門。紫旒問道:"小姐在家麼?"那人道:"不在家,跑馬車去了,隻有老太太在樓上。"紫旒便一徑登樓,在樓梯上先叫道:"媽媽,你近來可好?許久不見了。"上麵應道:"是誰?"紫旒登盡樓梯,掀開門簾進去道:"是我。"那老婦人道:"哎喲,原來是伊老爺!久不見了,你可好?我家妮兒(京師閨女之稱)惦記著你呢!可巧他今兒跑馬車去了。伊老爺你這邊躺一躺,他就來的。"一麵說,一麵在煙榻上坐起來,手裏還拿著一杆煙槍,嘴裏又喊道:"喜子,泡茶來。"樓下答應了一聲。老婦人又對紫旒道:"我家妮兒不在家,那些丫頭們就都躲懶了,欺負我年紀大。"說話時,丫頭喜子捧了一碗茶上來,放在煙盤裏,笑道:"伊老爺,今兒是甚麼風把伊老爺吹來了?還是前回送衣服帳簷來過一次,以後就沒見過金臉了。"紫旒笑道:"你說我罷了,好膽大的丫頭,甚麼金啊、銀啊,犯了你小姐的諱。"喜子道:"我說的金字,不過是姓,不像你送的帳簷,全幅用了繡金的,繡出來的又是甚麼月亮咧,梅花咧,那才犯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