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田仰方遞過去的不是別樣東西,正是一張二百吊京錢的錢票子。巧鈴接在手裏道:"請陳大人自己留著罷,又賞我作甚麼?"仰方道:"你就收了罷,客氣甚麼?"巧鈴收了,仰方立起來要走。巧鈴看見仰方殊無醋意,並且代送了賞錢來,便拿出從前的老麵目相待,見仰方要去,便把臉一沉道:"椅子還沒坐暖和,就拔碇了嗎(拔碇,濟南諺,言舍此他適也)? 給我拉個寡去(拉寡,亦濟南諺,談天也。拉個寡,猶言談幾句天)。"仰方又坐下道:"拉甚麼寡啊?"巧鈴道:"你給我謝謝陳大人。"仰方道:"是這麼一句要緊話!我今天有事,要先走了,改天再來。"巧鈴不便再留,仰方便一路走到蕭誌何公館裏去。 恰好遇見雨堂也在座,見了仰方,便問道:"正是,我正想奉訪仰翁,請教一件事。從前這裏派到上海去查訪冒了礦局名字招股的魯薇園,不知現在那裏?"仰方道:"他自從奉委去後,並沒有回過山東。後來打了個稟帖回來,說是所查的喬子遷早已聞風逃遁,不知去向。又附了一個請假回籍措資的稟,就此沒回來過了。雨翁可是與他相識?"雨堂道:"我從前並不識他,不過在上海同過一兩回席,方才接了上海朋友的信,托我查訪查訪。"仰方道:"薇園也很奇,連我這裏也沒信來。"正說話時,仰方的家人找到了說:"請老爺回去,院上有人送劄子來了。"仰方聽說,便辭了誌何、雨堂回去,一路上滿腹狐疑,不知是甚麼劄子?及至回到公館,一腳才跨進大門,迎麵一個人搶近前來,請了個安說:"給田大人道喜。劄子已經送到上房去了。"仰方看時,卻是撫院的號房。仰方到上房取劄子一看,原來委了籌防局總辦。這個本是道班的差,自己忽然以知府得了,不覺心中一喜,以為是放了一夜鞭炮之功,從豐賞了劄費。那號房本來知道仰方出手闊綽的,所以等在那裏,得了犒賞,自歡喜去了。仰方到了明天,不免上院謝委。 同寅中都來和他道喜,自不必提。 且說陳雨堂原是接了伊紫旒的信,訪問魯薇園蹤跡。得了仰方的話,自寫信去回複紫旒。你道紫旒要打聽薇園做甚麼? 原來李閑士從蘇州回來,知道薇園到廣東去了,想起那二萬五千頭的存摺還不曾取回;問問店裏經手,又說沒有留下。到彙豐一查,說是已經某日取去了。閑土這一驚,非同小可。暗想:與薇園相識十多年,不曾見他幹過靠不住的事,何以一旦如此? 莫非他臨行已經留下,是被店裏經手的取去了?然而察看神色又不像。況且這經手的又是自己至親,想來斷不為此事,總是薇園拐去的了。 據店裏各人說,他因為查金礦的事到廣東去了,這件事伊紫旒或者知道,他到廣東住在那裏,不免去看紫旒探問一切,誰知紫旒也不知道。閑士又不便說出被他拐了銀子一節,隻在那裏皺眉搓手。紫旒見他這副情形,便道:"他是到廣東查辦事件的人,閣下如果有要緊事,要通信,隻須廣東有熟人,托人在各衙號房裏總打聽得出來。"閑士聽了,隻得說聲領教。 辭了回去。躊躇了一夜,莫說廣東沒有熟人;就是有熟人,打聽著了,也不見得一封信就討了回來,少不免要自家走一遭的了。想定了主意,便等到有廣東船開時,附了輪船走到廣東,遍處打聽,那裏有個影子?可憐跑了個空,垂頭喪氣回到上海,隻得又去找紫旒。 此時紫旒久已承受了許老十的書局,打聽了幾天,才見著了紫旒,訴說一切。紫旒也十分疑訝,暗想莫非回山東去了? 看閑士情形,十分著急,料得他一定有要緊的事,因此寫了一封信給陳雨堂,打聽薇園蹤跡。 誰知魯薇園當日見財起意,機械心生,拐了二萬五千銀子,上了廣大輪船,說要到廣東去,等送客的都走了,他卻搬到通州船上,寫了天津船票。輪船到了煙台,照例停泊,起卸貨物,薇園卻也就此帶了行李登岸,投入客棧住下。他所帶的家人,本來是山東登州人,到了煙台,已是登州地麵,便算清工錢,另外給了他幾個盤費,打發去了。到底是初次學做壞人,事事膽小,暫把姓名改變了,叫做張佐君。 看官,他既然自己改換了姓名,我作書的也隻得跟著稱他做張佐君了。且說張佐君住了幾天,等再有到天津的船來了,才附了船到天津去,住在佛照樓棧裏。問他的原意,他本要借了閑士的一筆錢,進京去過個道班,也是他見財起意時的主意。 及至到了船上,走到半路,忽然又深自懊悔起來,這二萬多銀子,不是小事,萬一李閑士追究起來,尋著我的蹤跡,控告起來,豈非身敗名裂?因此失了主意,打發開家人,變了姓名,作一個暫時之計。到得天津,越想越不敢進京,住在客棧裏,殊無聊賴。同寓的一個廣東人,姓方,是一個販貨行商,大家叫他方老辦,所住的房正與張佐君相對。住了幾天,彼此出入相見,不免點頭招呼,佐君從此算是得了一個朋友。他看見方老辦天天忙著收甚麼貨,發甚麼貨,便動了心,暗想:我何不借著這筆銀子也來經商?僥幸賺著了,就可以拿這一筆本錢還了閑土,免得失了交情。定了這個主意,便時常向方老辦研究商務經絡。方老辦是個直爽人,凡是張佐君所請教的,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因此兩個成為知己。張佐君結識了一個方老辦,未免跟著在外麵應酬,便識了一班朋友。 一天佐君正在棧裏悶坐,忽然來了一個朋友看他,這個朋友叫楊藎臣,也是席麵上展轉相識的。見了佐君便道:"佐翁,連日看不見你,原來你在家裏悶著。為甚不到外麵去逛逛?"佐君道:"沒個伴兒,就懶得出去。"藎臣道:"我今天備了個小酌,特來相邀,可以出去走走了。"佐君道:"怎好打攪?"藎臣道:"朋友們逢場作戲,說甚麼打攪呢?"說著,便一定拉了同行。雇車到了侯家後一家南班子裏去吃酒。同席的一個俞梅史,一個周濟川,其餘幾個與我這書上無幹的,也不必去記他了。藎臣一一介紹,代通了姓名。周濟川是拿離士洋行的買辦,俞梅史是新從上海來的,也是一個洋東打發他來找尋洋房,要開甚麼洋行,順便要招尋買辦。自此之後,他們四個人便天天在一起,混了半個多月。 忽然一天,說是俞梅史的洋東到了,這洋東名叫孩尼低,向在上海開了一家五金進口洋行,這回要到天津來開一家支行。 所以先打發梅史來看房子,看定了,這洋東便親自到了。梅史便起了忙頭,霎時間置備中外木器,布置起來,還用了帳房、茶房、出店等人,即日開張。這洋行名叫加士梯。濟川、藎臣、佐君等未免去和梅史道喜,梅史自然置酒相待。飲酒中問,梅史說道:"今日敝東說起,這加士梯的買辦,就委兄弟做了。 兄弟於市麵上的事情雖還略知一二,但是孩尼低這回到天津,是兼辦軍裝的,缺少了一個軍裝買辦,你幾位可替我想一個人出來?"濟川道:"軍裝買辦是和我們兩路的,倒不必懂洋話,隻要熟識官場門路便做得。"梅史道:"熟識官場門路倒不必,隻要熟悉官場的應酬規矩,自己有了個二百五的功名就可以做得。至於門路一層,隻要慢慢走起來,就會熟的。況且名片上頭刻了某某洋行的字樣,那官場中自然另眼相看。"濟川道:"隻是一時那裏去找這個人?"藎臣拍手道:"現成放著的不要,你們還向那裏去找?"眾人愕然問是那個?藎臣道:"佐君兄左右閑著沒事,不就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