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張佐君查見梅史的衣箱,知道落了騙局。呆了一會,瞥見他臥房的鑰匙在桌上,索性拿過來代他鎖了房門,然後到房裏去。暗想他們騙了官家這筆巨款,卻拿我串在當中;此刻他們逃走了,卻又把我丟在這裏。我如果不走,這件事便都栽在我一個人身上了。想到這裏,又不禁自怨自艾,悔不該拐了閑士巨款,跑到這裏來受這種騙局。閑士那裏發作起來,我還有個交情可講,這件事關係官款,如何擔當得起?在這裏又苦沒個人商量,方老辦雖是精明人,到底是個初交,這等事如何好叫他知道?思來想去,三十六著,走為上著。但是走雖定了,這一回的事,不比閑士,一旦發作起來,是要行文通緝的。前回不過改換姓名,這回還要改換麵目才好。 想定了主意,便取出表一看,見入京火車將近開車時候了,便叫人挑了兩個衣箱,直到車站上去,所有帳被等件不敢帶了。 好在自己臥室就在樓下,樓上是洋人的寫字房,帳房卻設在三層樓。這便是俞梅史等的用心,早就預備下的。至於佐君也住在樓下的緣故,梅史因他雖不是一黨,然而終日在外應酬的時候多,還不礙事,恰好樓下一個空房,所以由他住了。此刻卻便宜了佐君,在外頭叫了挑夫來,等把箱子挑出了大門之外,才告訴他到車站上去,所以行裏的甚麼出店、茶房,都不知他是到那裏的。到車站上了火車,到了北京。佐君下車,又叫人挑了箱子,到一家京城土人開的小客店裏歇下。洗了個臉,便取出兩張魯薇園的片子來,一張放在身邊;一張交給店家。看官,他此刻又光複了魯薇園的姓名了,我這個做小說的,隻得又跟著稱他魯薇園了。 且說薇園當下交代店家道:"行李寄在你這裏,我此刻到會館出拜同鄉,倘使會館住得下,我打發長班來取,就拿這個片於做憑據。你見了這麼一樣的片子,就交東西給他便了。"店家答應了。薇園記了客店招牌,便走到街上一家剃頭店裏夫剃頭。剃過頭之後,便叫待詔(京諺稱剃發匠為待詔)把胡子剃了,待詔不肯。原來各處的剃發匠都有這條規矩,隻代人家留胡子,若是留好的胡子叫他剃下來,他卻不肯的,若是一定要他剃去,他必要你自己先剃下一點來,方才肯代剃的。且說魯薇園留得好好的胡子,又為甚忽然要剃了呢?隻因他在天津受了那個騙局,恐怕發作起來,自己雖然亦在受騙之列,然而官場一邊是斷不肯原諒的;既然不肯原諒,一定把自己作為同黨,那時如何得了?好在在天津時改了姓名,此刻隻要還了舊時姓名,便是兩個人了。隻有麵貌是生成的,無可改革;隻得把胡子剃了,掩人耳日。好在從前捐官時年紀尚輕,填的年貌是身中、麵白、無須,此時要捐過班,就是沒有胡子也不要緊。所以定了主意,把它剃了。然而無端剃了胡子,叫人家看見,未免詫異;所以他不在天津剃,不在客店裏剃,卻到剃頭店裏去剃。他等剃了之後,再到別處去,叫人到客店去取行李,使得客店的人隻知道是有胡子的客人來取行李了。他後到的地方,隻知道來了個沒胡子的客人。就是京裏麵相識的朋友,與及同鄉,都是多年闊別的,這番相見,也不過以為他沒留胡子罷了。至於那待詔是個先不知姓名,後不知蹤跡的,絕不妨事。他定了這個好主意,所以叫待詔剃了。待詔道:"老爺好好的胡子,為甚麼要剃了?我們照例是不能代人家剃胡子的。"薇園道:"我這胡子不過是留著玩的,此刻留了幾個月,覺得討厭了。"待詔道:"老爺要剃,請先自己剃下點來,我們才好剃。"薇園無奈,左手拿了鏡子,右手拿了剃刀,要剃下去,隻是不敢,恐怕割傷了皮肉。為難了半晌,還是待詔想出個法子來,遞給他一把剪刀。薇園放下剃刀,接了過來,齊根剪了一撮道:"這可好了。"待詔這才颼颼的一陣,把它剃下。 薇園拿起鏡子一照,居然變了光下巴的少年郎君,不覺心中又喜又惱。打好了辮子,便出了剃頭店,走到騾馬市大街廣升客店裏,揀了一個房,叫廣升的茶房拿了片子,到那邊客店裏取了行李來。開了箱子,取出銀子,現成置辦被褥。料理妥當,然後出門去拜兩個同鄉。因為,京師密邇天津,不敢過於耽擱,匆匆捐過了道班,辦了引見,仍舊歸到山東,從旱路上趕回濟南。不料在半路上得了個病,病了四五個月。待他病好趕到濟南時,那位撫院陳惠裳已經交卸,新撫龍中丞已經到任多時了。魯薇園和龍中丞是同鄉世好,薇園上轅銷假,並稟知捐過道班。龍中丞一見,便不勝之喜道:"你來得好,我正在這裏惦記你,有多少事情要找你幫忙呢!"薇園謝過了出來,不免各處去拜客。各人見他沒了胡子,都很以為奇,那相好知交未免動問,薇園道:"在上海遇了個相士,說我胡子留的太早了,與官運有礙的,所以我把他剃了。"這麼一句話,把眾人朦混過了。過了幾天,龍中丞下個劄子,委了他銅元局總辦。 有的見他得了銅元局差使,還說那相士靈呢。 且說薇園得了銅元局差使之後,便到局中細細考查,如何作弊,如何朦混,每年可得若幹好處,不覺大喜。因念龍中丞生平喜歡古董,並且歡喜得與眾不同;人家歡喜的無非是鍾鼎、磚瓦、碑帖、字畫之類,他卻必要有點靈異的才歡喜。他藏的一個小小花瓶,是在貴州撫台任上時用整萬銀子買來的。那花瓶又沒有年號,顏色也不甚好,隻有一樣好處,無論梅、杏、桃、李等花,插在瓶裏,開過花之後,還要結果生根,所以他就化整萬銀子買了。還有一座古玉屏風,天晴是幹的,下雨時便滋潤起來,他也視同拱璧,還說外國人的晴雨表不及它呢。 薇園知道他這脾氣,思量要搜羅一兩件異樣古董去孝敬他。這個意思一起,"便未免對人說要買古董。這句說話一出去,那班古董客便絡繹不絕的懷寶登門;爭奈所有的夏鼎、商彝,都不過古色斕斑,別無奇異之處。 銅元局中有一個司事,姓柏,號養芝,為人極其聰明,又且見多識廣,古玩字畫一門,幾乎是他的專門學,凡看見一樣古器,必能指出它的來曆。因為生得聰明,又兼事事留心,所以經他見過的東西,"他就沒有不懂的,就是銅元局的機器,他也天天去考究,到底被他考出那轉動的道理,就自己造起一副小機器來。諸如此類之事,不勝枚舉。因此人家又送他一個諢名,叫他做"通天曉"。薇園要買古玩,也叫他來參看討論。 一天,有個古董客送來一麵古鏡,鏡後麵古色斑剝,銘了"貴壽無極"四個篆字,鏡麵卻磨得極光,要討三千兩價錢。薇園叫請了養芝來看過,養芝也看不出個道理來。那古董客才說道:"這麵鏡子與別的古鏡不同,隻要在太陽底下一照便知。"說罷,拿了鏡子,把鏡麵對著太陽,鏡麵自然有個返影照在牆上,那返影當中,說也奇怪,隱隱的也現出鏡背的"貴壽無極"四個字來。薇園大喜,養芝心中暗暗稱奇。接過鏡子,再四把玩,再四尋思。那邊薇園已經還了一千兩的價了,古董客不肯,磋磨了半天,說道:"這鏡子且留在這裏,魯大人隻管商量兩天,我再來取信也不要緊。一千兩相去太遠啊。"養芝正在懷疑這麵鏡於的道理,巴不得他留下考究考究,便慫恿著留下,又把玩了半天,忽然心中有所覺悟,便對薇園道:"司事家裏本有一部《古鏡圖考》,可惜不曾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