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1 / 3)

第三十二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技在牆東花在西,自從落地任風吹;枝無花時還再發,花若離枝難上枝。

這四句乃昔人所作《棄婦詞》。言婦人之隨去,如花之附於枝。枝若無花,逢春再發;花若離枝,不可複合。勸世上婦人事夫盡道,同甘同苦,從一而終;休得慕富嫌貧,兩意三心,自貽後悔。

且說漢朝一個名臣當初未遇時節,其妻有眼不識泰山,棄之而去;到後來,悔之無及。你說那名臣何方人氏?姓甚名誰?那名臣姓朱,名買臣,表字翁子,會稽郡人氏。家貧未遇,夫妻二口,住於陋巷蓬門。每日,買臣向山中砍柴,挑至市中,賣錢度日。性好讀書,手不釋卷。肩上雖挑卻柴擔,手裏兀自擒著書本朗誦咀嚼,且歌且行。市人聽慣了,但聞讀書之聲,便知買臣挑柴擔來了,可憐他是個儒生,都與他買。更兼買臣不爭價錢,憑人估值,所以他的柴比別人容易出脫。一般也有輕薄少年及兒童之輩見他又挑柴,又讀書,三五成群把他嘲笑戲侮,買臣全不為意。

一日,其妻出門汲水,見群兒隨著買臣柴擔,拍手哄笑,深以為恥。買臣賣柴回來,其妻勸道:

“你要讀書,便休賣柴;要賣柴,便休讀書。許大年紀,不癡不顛,卻做出恁般行徑,被兒童笑話,豈不羞死!”買臣答道:

“我賣柴以救貧賤,讀書以取富貴,各不相妨,由他笑話便了。”其妻笑道:

“你若取得富貴時,也不去賣柴了。自古及今,那見賣柴的人做了官?卻說這般沒鼻的話!”買臣道:

“富貴貧賤各有其時。有人算我八字,到五十歲上必然發跡,常言海水不可鬥量,你休料我。”其妻道:

“那算命先生見你癡顛模樣,故意耍笑你,你休聽信。

到五十歲時,連柴擔也挑不動,餓死是有分的,還想做官?除是閻羅王殿上少個判官,等你去做!”買臣道:

“薑太公八十歲尚在渭水釣魚。遇了周文王,以後車載之,拜為尚父。本朝公孫弘丞相,五十九歲上還在東海牧豕,整整六十歲,方才際遇今上,拜將封侯。我五十歲上發跡,比甘羅雖遲,比那兩個還早,你須耐心等去。”其妻道:

“你休得攀今吊古。那釣魚,牧豕的,胸中都有才學。你如今讀這幾句死書,便讀到一百歲,隻是這個嘴臉,有甚出息?晦氣做了你老婆!你被兒童恥笑,連累我也沒臉皮。你不聽我言,拋卻書本,我決不跟你終身。

各人自去走路,休得兩相擔誤了。”買臣道:

“我今年四十三歲了,再七年,便是五十。前長後短,你就等耐也不多時。直恁薄情,舍我而去,後來須要懊悔!”其妻道:

“世上少甚挑柴擔的漢子,懊悔甚麼來?我若再守你七年,連我這骨頭不知餓死於何地了。你倒放我出門,做個方便,活了我這條性命。”買臣見其妻決意要去,留他不住,歎口氣道:

“罷,罷!隻願你嫁得丈夫強似朱買臣的便好。”其妻道:

“好歹強似一分兒。”說罷,拜了兩拜,欣然出門而去,頭也不回。買臣感恨不已,題詩四句於壁上雲:

嫁犬逐犬,嫁雞逐雞;妻自棄我,我不棄妻。

買臣到五十歲時,值漢武帝下詔求賢。買臣到西京上書,待詔公車。同邑人嚴助薦買臣之才。天子知買臣是會稽人,必知本土民情利弊,即拜為會稽太守,馳驛赴任。會稽長吏聞新太守將到,大發人夫,修治道路;買臣妻的後夫亦在役中,其妻蓬頭跣足,隨伴送飯。見太守前呼後擁而來,從旁窺之,乃故夫朱買臣也。買臣在車中一眼瞧見,還認得是故妻,遂使人招之,載於後車。到府第中,故妻羞慚無地,叩頭謝罪。買臣教請他後夫相見。不多時,後夫喚到,拜伏於地,不敢仰視。

買臣大笑,對其妻道:

“似此人,未見得強似我朱買臣也。”其妻再三叩謝,自悔有眼無珠,願降為婢妾,伏事終身。買臣命取水一桶潑於階下,向其妻說道:

“若潑水可複收,則汝亦可複合。念你少年結發之情,判後園隙地與汝夫婦耕種自食。”其妻隨後夫走出府第,路人都指著說道:

“此即新太守夫人也。”於是羞極無顏,到於後園,遂投河而死。有詩為證;漂母尚知憐餓士,親妻忍得棄貧儒。

早知覆水難收取,悔不當初任讀書。

又有一詩說欺貧重富,世情皆然,不止一買臣之妻也。詩曰:

盡看成敗說高低,誰識蛟龍在汙泥?莫怪婦人無法眼,普天幾個負羈妻?這個故事,是妻棄夫的。如今再說一個夫棄妻的,一般是欺貧重富,背義忘恩,後來徒落得個薄幸之名,被人講論。

話說故宋紹興年間,臨安雖然是個建都之地,富庶之鄉,其中乞丐的依然不少。那丐戶中有個為頭的名曰”團頭 ”,管著眾丐。眾丐叫化得東西來時,團頭要收他日頭錢。若是雨雪時,沒處叫化,團頭卻熬些稀粥,養活這夥丐戶,破衣破襖,也是團頭照管。所以這夥丐戶,小心低氣服著團頭,如奴一般,不敢觸犯。那團頭見成收些常例錢,一般在眾丐戶中放債盤利。

若不嫖不賭,依然做起大家事來。他靠此為生,一時也不想改業。隻是一件 ,“團頭”的名兒不好。隨你掙得有田有地,幾代發跡,終是個叫化頭兒,比不得平等百姓人家。出外沒人恭敬,隻好閉著門,自屋裏做大。雖然如此,若數著”良賤”二字,隻說娼、優、隸、卒四般為賤流,到數不著那乞丐。看來乞丐隻是沒錢,身上卻無疤瘢。假如春秋時伍子胥逃難,也曾吹簫於吳市中乞食;唐時鄭元和做歌郎,唱蓮花落,後來富貴發達,一床錦被遮蓋,這都是叫化中出色的。可見此輩雖然被人輕賤,到不比娼、優、隸、卒。

閑話休題。如今且說杭州城中一個團頭,姓金,名老大,祖上到他做了七代團頭了。掙得個完完全全的家事,住的有好房子,種的有好田園,穿的有好衣,吃的有好食;真個廒多積粟,囊有餘錢,放債使婢;雖不是頂富,也是數得著的富家了。

那金老大有誌氣,把這團頭讓與族人金癩子做了,自己見成受用,不與這夥丐戶歪纏。然雖如此,裏中口順,還隻叫他是團頭家,其名不改。金老大年五十餘,喪妻無子,止存一女名喚玉奴。那玉奴生得十分美貌,怎見得?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