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瑕堪比玉,有態欲羞花。隻少宮狀扮,分明張麗華。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金老大倚著女兒才貌,立心要將他嫁個士人。論來就名門舊族中,急切要這一個女子,亦不易得;可恨生於團頭之家,沒人相求。若是平常經紀人家,沒前程的,金老大又不肯扳他了。因此高低不就,把女兒直捱到一十八歲,尚未許人。偶然有個鄰翁來說:
“太平橋下有個書生姓莫名稽,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隻為父母雙亡,家貧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願入贅人家。此人正與今愛相宜,何不招之為婿?”金老大道:
“就煩老翁作伐,何如?”鄰翁領命,徑到太平橋下,尋那莫秀才,對他說了:
“實不相瞞,祖宗曾做個團頭的,如今久不做了。隻貪他好個女兒,又且家道富足,秀才若不棄嫌,老漢即當玉成其事。”莫稽口雖不語,心下想道:
“我今衣食不周,無力婚娶,何不俯就他家,一舉兩得?也顧不得恥笑。”乃對鄰翁說道:
“大伯所言雖妙,但我家貧乏聘,如何是好?”鄰翁道:
“秀才但是允從,紙也不費一張,都在老漢身上。”鄰翁回覆了金老大。擇個吉日,金家到送一套新衣穿著,莫秀才過門成親。
莫稽見玉奴才貌,喜出望外,不費一錢,白白的得了個美妻;又且豐衣足食,事事稱懷。就是朋友輩中,曉得莫稽貧苦,無不相諒,到也沒人去笑他。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
“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隻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如今請人做滿月,開宴六七日,並無三寸長、一寸闊的請帖兒到我。
你女婿做秀才,難道就做尚書、宰相?我就不是親叔公?坐不起凳頭?直恁不覷人在眼裏!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叫起五六十個丐戶,一齊奔到金老大家裏來。但見:
開花帽子,打結衫兒,舊席片對著破氈條,短竹根配著缺糙碗。叫爹叫娘叫財主,門前隻見喧嘩;弄蛇弄狗弄猢猻,日內各呈伎倆。敲板唱楊花,惡聲聒耳;打磚搽粉臉,醜態逼人。一班潑鬼聚成群,便是鍾馗收不得。
金老大聽得鬧吵,開門看時,那金癩子領著眾丐戶,一擁而入,嚷做一堂,癩子徑奔席上,揀好酒好食隻顧吃,口裏叫道:
“快教侄婿夫妻來拜見叔公!”唬得眾秀才站腳不住,都逃席去了;連莫稽也隨著眾朋友躲避。金老大無可奈何,隻得再三央告道:
“今日是我女婿請客,不幹我事!改日專治一杯,與你陪話。”又將許多錢鈔分賞眾丐戶,又抬出兩甕好酒和些活雞、活鵝之類,教眾丐戶送去癩子家,當個折席。直亂到黑夜,方才散去。玉奴在房中氣得兩淚交流。這一夜,莫稽在朋友家借宿,次早方回。金老大見了女婿,自覺出醜,滿麵含羞。
莫稽心中未免也有三分不樂,隻是大家不說出來。正是:
啞子嚐黃柏,苦味自家知。
卻說金玉奴隻怕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這日,瓊林宴罷,烏帽宮袍,馬上迎歸。將到丈人家裏,隻見街坊上一群小兒爭先來看,指道:
“金團頭家女婿做了官也。”莫稽在馬上聽得此言,又不好攬事,隻得忍耐。見了丈人,雖然外麵盡禮,卻包著一肚子忿氣,想道:
“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嶽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出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 ,不好決絕得。正是事不三思,終有後悔。”為此心中怏怏,隻是不樂。玉奴幾遍問而不答,正不知甚麼意故。好笑那莫稽,隻想著今日富貴,卻忘了貧賤的時節,把老婆資助成名一段功勞,化為春水,這是他心術不端處。
不一日,莫稽謁選,得授無為軍司戶。丈人治酒送行,此時眾丐戶,料也不敢登門鬧吵了。喜得臨安到無為軍是一水之地。莫稽領了妻子,登舟起任。行了數日,到了采石江邊,維舟北岸。其夜月明如晝,莫稽睡不能寐,穿衣而起,坐於船頭玩月。四顧無人,又想起團頭之事,悶悶不悅。忽然動一個惡念:
“除非此婦身死,另娶一人,方免得終身之恥。”心生一計,走進船艙,哄玉奴起來看月華。玉奴已睡了,莫稽再三逼他起身,玉奴難逆丈夫之意,隻得披衣,走出艙門口,舒頭望月。被莫稽出其不意,牽出船頭,推墮江中。悄悄喚起舟人,分付:
“快開船前去,重重有賞!不可遲慢。”舟子不知明白,慌忙撐篙蕩槳,移舟於十裏之外。住泊停當,方才說:
“適間奶奶因玩月墮水,撈救不及了。”卻將三兩銀子賞與舟人為酒錢。舟人會意,誰敢開口?船中雖跟得有幾個蠢婢子,隻道主母真個墮水,悲泣了一場,丟開了手。不在話下,有詩為證:
隻為團頭號不香,忍因得意棄糟糠。
天緣結發終難解,贏得人呼薄幸郎。
你說事有湊巧!莫稽移船去後,剛剛有個淮西轉運使許德厚,也是新上任的,泊舟於采石北岸,正是莫稽先前推妻墜水處。許德厚和夫人推窗著月,開懷飲酒,尚未曾睡。忽聞岸上啼哭,乃是婦人聲音,其聲哀怨,好生不忍。忙呼水手打看,果然是個單身婦人坐於江岸,便教喚上船來,審其來曆。原來此婦正是無為軍司戶之妻金玉奴。初墜水時,魂飛魄蕩,已拚著必死。忽覺水中有物,托起兩足,隨波而行,近於江岸。玉奴掙紮上岸,舉目看時,江水茫茫,已不見了司戶之船,才悟道丈夫貴而忘賤,故意欲溺死故妻,別圖良配。如今雖得了性命,無處依棲,轉思苦楚,以此痛哭。見許公盤問,不免從頭至尾細說一遍。說罷,哭之不已,連許公夫婦都感傷墮淚,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