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卷 金玉奴棒打薄情郎(3 / 3)

“汝休得悲啼,肯為我義女,再作道理。”玉奴拜謝。許公分付夫人取幹衣替他通身換了,安排他後艙獨宿。教手下男女都稱他小姐,又分付舟人,不許泄漏其事。不一日,到淮西上任。那無為軍正是他所屬地方,許公是莫司戶的上司,未免隨班參謁。許公見了莫司戶,心中想道:

“可惜一表人才,幹恁般薄幸之事。” 約過數月,許公對僚屬說道:

“下官有一女,頗有才貌,年已及笄,欲擇一佳婿贅之。諸君意中,有其人否?”眾僚屬都聞得莫司戶青年喪偶,齊聲薦他才品非凡,堪作東床之選。許公道:

“此子吾亦屬意久矣,但少年登第,心高望厚,未必肯贅吾家。”眾僚屬道:

“彼出身寒門,得公收拔,如蒹葭倚玉樹,何幸如之!豈以入贅為嫌乎?”許公道:

“諸君既酌量可行,可與莫司戶言之。但雲出自諸君之意,以探其情。莫說下官,恐有妨礙。”眾人領命,遂與莫稽說知此事,要替他做媒。莫稽正要攀高,況且聯姻上司,求之不得,便欣然應道:

“此事全仗玉成,當效銜結之報。”眾人道:

“當得,當得。”隨即將言回複許公。許公道:

“雖承司戶不棄,但下官夫婦鍾愛此女,嬌養成性,所以不舍得出嫁。

隻怕司戶少年氣概,不相饒讓。或致小有嫌隙,有傷下官夫婦之心。須得預先講過,凡事容耐些,方敢贅入。”眾人領命,又到司戶處傳話;司戶無不依允。此時司戶不比做秀才時節,一般用金花彩幣為納聘之儀。選了吉期,皮鬆骨癢,整備做轉運使的女婿。

卻說許公先教夫人與玉奴說:

“老相公憐你寡居,欲重贅一少年進士,你不可推阻。”玉奴答道:

“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與莫郎結發,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言畢,淚如雨下。夫人察他誌誠,乃實說道:

“老相公所說少年進土就是莫郎。老相公恨其薄幸,務要你夫妻再合。隻說有個親生女兒要招贅一婿,卻教眾僚屬與莫郎議親,莫郎欣然聽命,隻今晚入贅吾家。等他進房之時,須是如此如此,與你出這口嘔氣。”玉奴方才收淚,重勻粉麵,再整新妝,打點結親之事。

到晚,莫司戶冠帶齊整,帽插金花,身披紅錦,跨著雕鞍駿馬,兩班鼓樂前導,眾僚屬都來送親。一路行來,誰不喝采!正是:

鼓樂喧闐白馬來,風流佳婿實奇哉!團頭喜換高門眷,采石江邊未足哀。是夜,轉運司鋪氈結彩,大吹大擂,等候新女婿上門。莫司戶到門下馬,許公冠帶出迎,眾官僚都別去。莫司戶直入私宅,新人用紅帕覆首,兩個養娘扶將出來。掌禮人在檻外喝禮,雙雙拜了天地,又拜了丈人、丈母,然後交拜。禮畢,送歸洞房,做花燭筵席。莫司戶此時心中如登九霄雲裏,歡喜不可形容。仰著臉,昂然而入。才跨進房門,忽然兩邊門側裏走出七八個老嫗、丫環,一個個手執籬竹細棒劈頭劈腦打將下來。把紗帽都打脫了,肩背上棒如雨下,打得叫喊不迭,正沒想一頭處。莫司戶被打,慌做一堆蹭倒,隻得叫聲:

“丈人,丈母,救命!”隻聽房中嬌聲宛轉,分付道:

“休打殺薄情郎,且喚來相見。”眾人方才住手。七八個老嫗、丫環,扯耳朵,拽胳膊,好似六賊戲彌陀一般,腳不點地,擁到新人麵前。司戶口中還說道:

“下官何罪?”開眼看時,畫燭輝煌,照見上邊端端正正坐著個新人,不是別人,正是故妻金玉奴。莫稽此時魂不附體,亂嚷道:

“有鬼,有鬼!”眾人都笑起來。

隻見許公自外而入,叫道:

“賢婿休疑。此乃吾采石江頭所認之義女,非鬼也。”莫稽心頭方才住了跳,慌忙跪下,拱手道:

“我莫稽知罪了,望大人包容之。”許公道:

“此事與下官無幹,隻吾女沒說話就罷了。”玉奴唾其麵,罵道:

“薄幸賊!你不記宋弘有言:

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當初你空手贅入吾門,虧得我家資財,讀書延譽,以致成名,僥幸今日。奴家亦望夫榮妻貴。何期你忘恩負本,就不念結發之情,恩將仇報,將奴推墮江心。幸然天可憐見,得遇恩爹提救,收為義女,倘然葬江魚之腹,你別娶新人,於心何忍?今日有何顏麵,再與你完聚?”說罷,放聲而哭,千薄幸,萬薄幸,罵不住口。莫稽滿麵羞慚,閉口無言,隻顧磕頭求恕。許公見罵得勾了,方才把莫稽扶起,勸玉奴道:

“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隻算新婚花燭。凡事看我之麵,閑言閑語一筆都勾罷。”又對莫稽說道:

“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隻索忍耐,我教你丈母來解勸。”說罷,出房去。少刻夫人來到,又調停了許多說話,兩個方才和睦。

次日,許公設宴,管待新女婿,將前日所下金花彩幣依舊送還,道:

“一女不受二聘。賢婿前番在金家已費過了,今番下官不敢重疊收受。”莫稽低頭無語。許公又道:

“賢婿常恨令嶽翁卑賤,以致夫婦失愛,幾乎不終。今下官備員如何?隻怕爵位不高,尚未滿賢婿之意。”莫稽漲得麵皮紅紫,隻是離席謝罪。有詩為證:

癡心指望締高姻,誰料新入是舊人?打罵一場羞滿麵,問他何取嶽翁新?自此莫稽與玉奴夫婦和好,比前加倍。許公共夫人待玉奴如真女,待莫稽如真婿;玉奴待許公夫婦,亦與真爹娘無異。

連莫稽都感動了,迎接團頭金老大在任所,奉養送終。後來許公夫婦之死,金玉奴皆製重服,以報其恩。莫氏與許氏世世為通家兄弟,往來不絕。詩雲:

宋弘守義稱高節,黃允休妻罵薄情;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