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2 / 3)

自睹芳容,未寧狂魄。夫婦已是前生定,至死靡他。

媒妁傳來今日言,為期未決。遙望香閨深鎖,如唐玄宗離月宮而空想嫦娥;要從花圃戲遊,似牽牛郎隔天河而苦思織女。倘複遷延於月日,必當夭折於溝渠。生若無緣,死亦不瞑。勉成拙律,深冀哀憐。

詩曰:

未有佳期慰我情,可憐春價值千金。悶來窗下三杯酒,愁向花前一曲琴。人在瑣窗深處好,悶回羅帳靜中吟。孤淒一樣昏黃月,肯許相攜訴寸心?嬌鸞看罷,即時複書,前寫”虎衙愛女嬌鸞拜稿”:

輕荷點水,弱絮飛簾。拜月亭前,懶對東風聽杜宇;畫眉窗下,強消長晝刺鴛鴦。人正困於妝台,詩忽墜於香案。啟觀來意,無限幽懷。自憐薄命佳人,惱殺多情才子。

一番信到,一番使妾倍支吾;幾度詩來,幾度令人添寂寞。

休得跳東牆學攀花之手,可以仰北鬥駕折桂之心。眼底無媒,書中有女。自此衷情封去劄,莫將消息間來人。謹和佳篇,仰祈深諒!詩曰:

秋月春花亦有情,也知身價重千金。雖窺青瑣韓郎貌,羞聽東牆崔氏琴。癡念已從空裏散,好詩惟向夢中吟。此生但作幹兄妹,直待來生了寸心。

廷章閱書讚歎不已,讀詩至末聯 ,“此生但作幹兄妹”,忽然想起一計道:

“當初張珙申純皆因兄妹得就私情。王夫人與我同姓,何不拜之為姑?便可通家往來,於中取事矣!”遂托言西衙窄狹,且是喧鬧,欲借衛署後園觀書。周司教自與王千戶開口。王翁道:

“彼此通家,就在家下吃些見成茶飯,不煩饋送。”周翁感激不盡,回向兒子說了。廷章道:

“雖承王翁盛意,非親非故,難以打攪。孩兒欲備一禮,拜認周夫人為姑,姑侄二家,庶乎有名!”周司教是糊塗之人,隻要討些小便宜,道:

“任從我兒行事。”廷章又央人通了王翁夫婦,擇個吉日,備下彩緞書儀,寫個表侄的名刺,上門認親,極其卑遜,極其親熱。王翁是個武人,隻好奉承,遂請入中堂,教奶奶都相見了。

連曹姨也認做姨娘,嬌鸞是表妹,一時都請見禮。王翁設宴後堂,權當會親。一家同席,廷章與嬌鸞暗暗歡喜,席上眉來眼去自不必說,當日盡歡而散。姻緣好惡猶難問,蹤跡親疏已自分。

次日王翁收拾書室,接內侄周廷章來讀書。卻也曉得隔絕內外,將內宅後門下鎖,不許婦女入於花園。廷章供給自有外廂照管。雖然搬做一家,音書來往反不便了。嬌鸞鬆筠之誌雖存,風月之情已動。況既在席間眉來眼去,怎當得園上鳳隔鸞分。愁緒無聊,鬱成一病,朝涼暮熱,茶飯不沾。王翁迎醫問卜,全然不濟。廷章幾遍到中堂問病,王翁隻教致意,不令進房。廷章心生一計,因假說:

“長在江南,曾通醫理。表妹不知所患何症,待侄兒診脈便知。”王翁向夫人說了,又教明霞道達了小姐,方才迎入。

廷章坐於床邊,假以看脈為由,撫摩了半晌。其時王翁夫婦俱在,不好交言,隻說得一聲保重,出了房門,對王翁道:

“表妹之疾是抑鬱所致,常須於寬敞之地散步陶情,更使女伴勸慰,開其鬱抱,自當勿藥。”王翁敬信周生,更不疑惑,便道:

“衙中隻有園亭,並無別處寬敞。”廷章故意道:

“若表妹不時要園亭散步,恐小侄在彼不便,暫請告歸。”王翁道:

“既為兄妹,複何嫌阻?”即日教開了後門,將鎖鑰付曹姨收管,就教曹姨陪侍女兒,任情閑耍,明霞伏侍,寸步不離,自以為萬全之策矣!卻說嬌鸞原為思想周郎致病,得他撫摩一番,已自歡喜。又許散步園亭,陪伴伏侍者都是心腹之人,病便好了一半。每到園亭,廷章便得相見,同行同坐。有時亦到廷章書房中吃茶,漸漸不避嫌疑,挨肩擦背。廷章捉個空,向小姐懇求,要到香閨一望。嬌鸞目視曹姨,低低向生道:

“鎖鑰在彼,兄自求之。”廷章已悟。

次日廷章取吳綾二端,金釧一副,央明霞獻與曹姨。姨問鸞道:

“周公子厚禮見惠,不知何事?”嬌鸞道:

“年少狂生,不無過失,渠要姨包容耳!”曹姨道:

“你二人心事我已悉知,但有往來,決不泄漏!”因把鑰匙付與明霞。鸞心大喜,遂題一絕,寄廷章雲:

“暗將私語寄英才,倘向人前莫亂開;今夜香困春不鎖,月移花影玉人來。”廷章得詩,喜不自禁。

是夜黃昏已罷,譙鼓萬聲,廷章悄步及於內宅,後門半啟,捱身而進。自那日房中看脈出園上來,依稀記得路徑,緩緩而行。

但見燈光外射,明霞侯於門側。廷章步進香房,與鸞施禮,便欲摟抱。鸞將生擋開,喚明霞快請曹姨來同坐。廷章大失所望,自陳苦情,責其變卦,一時急淚欲流。鸞道:

“妾本貞姬,君非蕩子。隻因有才有貌,所以相愛相憐。妾既私君,終當守君之節;君若棄妾,豈不負妾之誠。心矢明神,誓同白首,若不苟合,有死不從。”說罷,曹姨適至,向廷章謝日間之惠。廷章遂央姨為媒,誓諧伉儷,口中咒願如流而出。曹姨道:

“二位賢甥,既要我為媒,可寫合同婚書四紙,將一紙焚於天地,以告鬼神;一紙留於吾手,以為媒證;你二人各執一紙,為他日合巹之驗。女若負男,疾雷震死;男若負女,亂箭亡身。再受陰府愆,水墮酆都之獄。”生與鸞聽曹姨說得痛切,各各歡喜,遂依曹姨所說,寫成婚書誓約。先拜天地,後謝曹姨,姨乃出清果醇醪,與二人把盞稱賀。三人同坐飲酒,直至三鼓。曹姨別去,生與鸞攜手上床,雲雨之樂可知也。五鼓,鸞促生起身,囑咐道:

“妾已委身於君,君休負恩於妾。神明在上,鑒察難逃。今後妾若有暇,自遣明霞奉迎,切莫輕行,以招物議。”廷章字字應承,留戀不舍。鸞急教明霞送出園門。

是日鸞寄生二律雲:

昨夜同君喜事從,芙蓉帳暖語從容;貼胸交股情偏好,撥雨撩雲興轉濃。

一枕鳳鸞聲細細,半窗花月影重重。

曉來窺視鴛鴦枕,無數飛紅撲繡絨。

其一衾翻紅浪效綢繆,乍抱郎腰分外羞。

月正圓時花正好,雲初散處雨初收。

一團恩愛從天降,萬種情懷得自由。

寄語今宵中夕夜,不須欹枕看牽牛。

其二,廷章亦有酬答之句。自此鸞疾盡愈,門鎖竟弛。或三日、或五日,鸞必遣明霞召生,來往既頻,恩情愈篤。如此半年有餘,周司教任滿,升四川峨眉縣尹。廷章戀鸞之情,不肯同行,隻推身子有病,怕蜀道艱難;況學業未成,師友相得,尚欲留此讀書。周司教平昔縱子,言無不從。起身之日,廷章送父出城而返。

鸞感廷章之留,是日邀之相會,愈加親愛。如此又半年有餘。其中往來詩篇甚多,不能盡載。廷章一日閱邸報,見父親在峨眉不服水土,告病回鄉。久別親闈,欲謀歸覲,又牽鸞情愛,不忍分離。事在兩難,憂形於色。鸞探知其故,因置酒勸生道:

“夫婦之愛,瀚海同深,父子之情高天難比。苦戀私情而忘公義,不惟君失子道,累妾亦失婦道矣!”曹姨亦勸道:

“今日暮夜之期,原非百年之算。公子不如暫回故鄉,且覲雙親。倘於定省之間即議婚姻之事,早完誓願,免致情牽。”廷章心猶不決。嬌鸞教曹姨竟將公子欲歸之情對王翁說了。此日正是端陽,王翁治酒與廷章送行,且致厚贐。廷章義不容已,隻得收拾行李。是夜,鸞另置酒香閨,邀廷章重伸前誓,再訂婚期,曹姨亦在坐。千言萬語,一夜不睡。臨別,又問廷章住居之處。廷章道:

“問做甚麼?”鸞道:

“恐君不即來,妾便於通信耳。”廷章索筆寫出四句:

思親千裏返姑蘇,家住吳江十七都;須問南麻雙漾口,延陵橋下督糧吳。

廷章又解說:

“家本吳姓,祖當裏長督糧,有名督糧吳家,周是外姓也。此字雖然寫下,欲見之切,度日如歲。多則一年,少則半載,定當持家君柬帖,親到求婚。決不忍閨閣佳人懸懸而望。”言罷,相抱而泣。將次天明,鸞親送生出園,有聯句一律:

“綢繆魚水正投機,無奈思親使別離。”廷章;”花圃從今誰待月?蘭房自此懶圍棋。”嬌鸞;”惟憂身遠心俱遠,非慮文齊福不齊。”廷章;”低首不言中自省,強將別淚整蛾眉。”嬌鸞。須臾天曉,鞍馬齊備。王翁又於中堂設酒,妻女畢集,為上馬之餞。廷章再拜而別。鸞自覺悲傷欲泣,潛歸內室,取烏絲箋題詩一律,使明霞送廷章上馬,伺便投之。章於馬上展春雲:

同攜素手並香肩,送別那堪雙淚懸。

郎馬未離青柳下,妾心先在白雲邊。

妾持節操如薑女,君重綱常類閔騫。

得意匆匆便回首,香閨人瘦不禁眼。

廷章讀之淚下,一路上觸景興懷,未嚐頃刻忘鸞也。

閑話休敘。不一日,到了吳江家中,參見了二親,一門歡喜,原來父親與同裏魏同知家議親,正要接兒子回來行聘完婚。

生初時有不願之意,後訪得魏女美色無雙,且魏同知十萬之富,妝奩甚豐,慕財貪色,遂忘前盟。過了半年,魏氏過門,夫妻恩愛,如魚似水,竟不知王嬌鸞為何人矣!但知今日新妝好,不顧情人望眼穿。卻說嬌鸞一時勸廷章歸省,是他賢慧達理之處。然已去之後,未免懷思。白日淒涼,黃昏寂寞;燈前有影相親,帳底無人共語。每遇春花秋月,不覺夢斷魂勞。捱過一年,杳無音信。忽一日明霞來報道:

“姐姐可要寄書與周姐夫麼?”嬌鸞道:

“那得有這方便?”明霞道:

“適才孫九說臨安衛有人來此下公文。臨安是杭州地方,路從吳江經過,是個便道。”嬌鸞道:

“既有便,可教孫九囑咐那差人不要去了。”即時修書一封,曲敘別離之意。囑他早至南陽,同歸故裏,踐婚姻之約,成終始之交。書多不載,書後有詩十首。錄其-雲:

端陽一別杳無音,兩地相看對月明。

暫為椿萱辭虎衛,莫因花酒戀吳城。

遊仙閣內占離合,拜月亭前問死生。

此去願君心自省,同來與妾共調羹。

封皮上又題八句:

此句煩遞至吳衙,門麵春風足可誇。

父列當今宣化職,祖居自古督糧家。

已知東宅鄰西宅,猶恐南麻混北麻。

去路逢人須借問,延陵橋在那村些?又取銀釵二股為寄書之贈。書去了七個月,並無回耗。時值新春,又訪得前衛有個張客人要往蘇州收貨。嬌鸞又取金花一對,央孫九送與張客,求他寄書。書意同前。亦有詩十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