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1 / 3)

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

詩雲:

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

若是遺珠還合浦,卻教拂拭更生輝。

話說宋朝汴梁有個王從事,同了夫人到臨安調官,賃一民房。居住數日,嫌他窄小不便。王公自到大街坊上尋得一所宅寬敞潔淨,甚是象意。當即把房錢賃下了。歸來與夫人說:

“房子甚是好住,我明日先搬了東西去,臨完,我雇轎來接你。”次日並疊箱籠,結束齊備,王公押了行李先去收拾。臨出門,又對夫人道:

“我先去,你在此等等,轎到便來就是。”王公分付罷,到新居安頓了。就叫一乘轎到舊寓接夫人。轎已去久,竟不見到。王公等得心焦,重到舊寓來問。舊寓人道:

“官人去不多時,就有一乘轎來接夫人,夫人已上轎去了。後邊又是一乘轎來接,我回他:

‘夫人已有轎去了。’那兩個就打了空轎回去,怎麼還未到?”王公大驚,轉到新寓來看。隻見兩個轎夫來討錢道:

“我等打轎去接夫人,夫人已先來了。我等雖不抬得,卻要賃轎錢與腳步錢。”王公道:

“我叫的是你們的轎,如何又有甚人的轎先去接著?而今竟不知抬向那裏去了。”轎夫道:

“這個我們卻不知道。”王公將就拿幾十錢打發了去,心下好生無主,暴躁如雷,沒個出豁處。

次日到臨安府進了狀,拿得舊主人來,隻如昨說,並無異同。問他鄰舍,多見是上轎去的。又拿後邊兩個轎夫來問,說道:

“隻打得空轎往回一番,地方街上人多看見的,並不知餘情。”臨安府也沒奈何,隻得行個緝捕文書,訪拿先前的兩個轎夫。卻又不知姓名住址,有影無蹤,海中撈月,眼見得一個夫人送在別處去了。王公淒淒惶惶,苦痛不已。自此失了夫人,也不再娶。

五年之後,選了衢州教授。衢州首縣是西安縣附郭的,那縣辛與王教授時相往來。縣宰請王教授衙中飲酒,吃到中間,嗄飯中拿出鱉來。王教授吃了兩箸,便停了著,哽哽咽咽眼淚如珠,落將下來。縣宰驚問緣故。王教授道:

“此味頗似亡妻所烹調,故此傷感。”縣宰道:

“尊閫夫人幾時亡故?”王教授道:

“索性亡故,也是天命。隻因在臨安移寓,相約命轎相接,不知是甚奸人先把轎來騙,拙妻錯認是家裏轎,上的去了。

當時告了狀,至今未有下落。”縣宰色變了道:

“小弟的小妾,正是在臨安用三十萬錢娶的外方人,適才叫他治庖,這鱉是他烹煮的。其中有些怪異了。”登時起身,進來問妾道:

“你是外方人,如何卻在臨安嫁得在此?”妾垂淚道:

“妾身自有丈夫,被奸人賺來賣了,恐怕出丈夫的醜,故此不敢聲言。”縣宰問道:

“丈夫何姓?”妾道:

“姓王名某,是臨安聽調的從事官。”縣宰大驚失色,走出對王教授道:

“略請先生移步到裏邊,有一個人要奉見。”王教授隨了進去。縣宰聲喚處,隻見一個婦人走將出來。教授一認,正是失去的夫人,兩下抱頭大哭。王教授問道:

“你何得在此?”夫人道:

“你那夜晚間說話時,民居淺陋,想當夜就有人聽得把轎相接的說話。

隻見你去不多時,就有轎來接。我隻道是你差來的,即便收拾上轎去。卻不知把我抬到一個甚麼地方去處,乃是一個空房。

有三兩婦女在內,一同鎖閉了一夜。明日把我賣在官船上了。

明知被賺,我恐怕你是調官的人,說出真情,添你羞恥,隻得含羞忍耐,直至今日,不期在此相會。”那縣官好生過意不去,傳出外廂,忙喚值日轎夫將夫人送到王教授衙裏。王教授要賠還三十萬原身錢,縣宰道:

“以同官之妻為妾,不曾察聽得備細。恕不罪責,勾了。還敢說原錢耶?”教授稱謝而歸,夫妻歡會,感激縣宰不盡。

元來臨安的光棍欺王公遠方人,是夜聽得了說話,即起謀心,拐他賣到官船上。又是到任去的,他州外府,道是再無有撞著的事了。誰知恰恰選在衢州,以致夫妻兩個失散了五年,重得在他方相會。也是天緣未斷,故得如此。卻有一件:

破鏡重圓,離而複合,固是好事,這美中有不足處:

那王夫人雖是的所遭不幸,卻與人為妾,已失了身,又不曾查得奸人跟腳出,報得冤仇,不如《崔俊臣芙蓉屏》故事,又全了節操,又報了冤仇,又重會了夫妻,這個話本好聽。看官,穿小子慢慢敷演。

先聽《芙蓉屏歌》一篇,略見大意。歌雲:

“畫芙蓉,妾忍題屏風,屏間血淚如花紅。敗葉枯梢兩蕭索,斷縑遺墨俱零落。去水奔流隔死生,孤身隻影成漂泊。成漂泊,殘骸向誰托?泉下遊魂竟不歸,圖中豔姿渾似昨。渾似昨,妾心傷,那禁秋雨複秋霜!寧肯江湖逐舟子,甘從寶地禮醫王。醫王本慈憫,慈憫超群品。逝魄願提撕,煢婺賴將引。芙蓉顏色嬌,夫婿手親描。花萎因折蒂,於死為傷苗。蕊幹心尚苦,根朽恨難消!但道章台泣韓□,豈期甲帳遇文蕭?芙蓉良有意,芙蓉不可棄。幸得寶月再團圓,相親相愛莫相捐!誰能聽我《芙蓉篇》?人間夫婦休反目,看此芙蓉真可憐!”這篇歌是元朝至正年間真州才士陸仲暘所作。你道他為何作此歌?隻因當時本州有個官人姓崔名英,字俊臣,家道富厚,自幼聰明,寫字作畫,工絕一時。娶妻王氏,少年美貌,讀書識字,寫染皆通。夫妻兩個,真是才子佳人、一雙兩好,無不廝稱,恩愛異常。是年辛卯,俊臣以父蔭得官,補浙江溫州永嘉縣尉,同委赴任。就在真州閘邊,有一隻蘇州大船,慣走杭州路的,船家姓顧。賃定了,下了行李,帶了家奴使婢,由長江一路進發,包送到杭州交卸。行到蘇州地方,船家道:

“告官人得知,來此已是家門首了。求官人賞賜些,並買些福物紙錢,賽賽江湖之神。”俊臣依言,拿出些錢鈔,教如法置辦。

完事畢,船家送一桌牲酒到艙裏來。俊臣叫家僮接了,擺在桌上同王氏暖酒少酌。俊臣是宦家子弟,不曉得江湖上的禁忌。

吃酒高興,把箱中帶來的金銀杯觥之類,拿出與王氏歡酌。卻被船家後艙頭張見了,就起不良之心。

此時是七月天氣,船家對官艙裏道:

“官人,娘子在此鬧處歇船,恐怕熱悶。我們移船到清涼些的所在泊去,何如?”俊臣對王氏道:

“我們船中悶躁得不耐煩,如此最好。”王氏道:

“不知晚間謹慎否?”俊臣道:

“此處須是內地,不比外江。況船家是此間人,必知利害,何妨得呢?”就依船家之言,憑他移船。那蘇州左近太湖,有的是大河大洋,官塘路上,還有不測。若是傍港中去,多是賊的家裏。俊臣是江北人,隻曉得揚子江有強盜,道是內地港道小了,境界不同,豈知這些就裏?是夜船家直把船放到蘆葦之中,泊定了。黃昏左側,提了刀,竟奔艙裏來。先把一個家人殺了,俊臣夫妻見不是頭,磕頭討饒道:

“是有的東西,都拿了去,隻求饒命!”船家道:

“東西也要,命也要。”兩個隻是磕頭,船家把刀指著王氏道:

“你不必慌,我不殺你,其餘都饒不得。”俊臣自知不免,再三哀求道:

“可憐我是個書生,隻教我全屍而死罷。”船家道:

“這等饒你一刀,快跳在水中去!”也不等俊臣從容,提著腰胯,撲通的撩下水去。其餘家僮、使女盡行殺盡,隻留得王氏一個,對王氏道:

“你曉得免死的緣故麼?我第二個兒子,未曾娶得媳婦,今替人撐船到杭州去了。再是一兩個月才得歸來,就與你成親。你是吾一家人了,你隻安心住著,自有好處,不要驚怕。”一頭說,一頭就把船中所有,盡檢點收拾過了。王氏起初怕他來相逼,也拚一死。聽見他說了這些話,心中略放寬些道:

“且到日後再處。”果然此船家隻叫王氏做媳婦,王氏假意也就應承,凡是船家教他做些什麼,他千依百順,替他收拾零碎,料理事務,真像個掌家的媳婦伏侍公公一般,無不任在身上,是件停當。船家道:

“是尋得個好媳婦。”真心相待,看看熟分,並不提防他有外心了。

如此一月有餘,乃是八月十五日中秋節令。船家會聚了合船親屬,水手人等,叫王氏治辦酒肴,盛設在艙中飲酒看月。

個個吃得酩酊大醉,東倒西歪,船家也在船裏宿了。王氏自在船尾,聽得鼾睡之聲徹耳。於時月光明亮如晝,仔細看看艙裏,沒有一個不睡沉了。王氏想道: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喜得船尾貼岸泊著,略擺動一些些就好上岸,王氏輕身跳了起來,趁著月色,一氣走了二三裏路,走到一個去處,比舊路絕然不同。四望盡是水鄉,隻有蘆葦、菰蒲,一望無際。仔細認去蘆葦中間有一條小小路徑,草深泥滑,且又雙彎纖細,鞋弓襪小,一步一跌,吃了萬千苦楚。又恐怕後邊追來,不敢停腳,盡力奔走。

漸漸東方亮了,略略膽大了些。遙望林木之中,有屋宇露出來。王氏道:

“好了,有人家了。”急急走去,到得麵前,抬頭一看,卻是一個庵院的模樣,門還關著。王氏欲待叩門,心裏想道:

“這裏頭不知是男僧女僧,萬一敲開門來,是男僧,撞著不學好的,非禮相犯,不是才脫天羅,又罹地網?且不可造次。總是天已大明,就是船上有人追著,此處有了地方,可以叫喊求救,須不怕他了。隻在門首坐坐,等他開出來的是。”須臾之間,隻聽得裏頭托的門栓響處,開將出來,乃是一個女僮出門擔水。王氏心中喜道:

“元來是個尼庵。”一徑的走將進去。院主出來見了,問道:

“女娘是何處來的?大清早到小院中。”王氏對驀生人,未知好歹,不敢把真話說出來,哄他道:

“妾是真州人,乃是永嘉崔縣尉次妻,大娘子凶悍異常,萬般打罵。近日家主離任歸家,泊舟在此。昨夜中秋賞月,叫妾取金杯飲酒,不料偶然失手,落到河裏去了。大娘子大怒,發願必要置妾死地。妾自想料無活理,乘他睡熟,逃出至此。”院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