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2 / 3)

“如此說來,娘子不敢歸舟去了。家鄉又遠,若要別求匹偶,一時也未有其人,孤苦一身,何處安頓是好?”王氏隻是哭泣不止。院主見他舉止端重,情狀淒慘,好生慈憫有心要收留他。便道:

“老尼有一言相勸,未知尊意如何?”王氏道:

“妾身患難之中,若是師父有甚麼處法,妾身敢不依隨?”院主道:

“此間小院僻在荒濱,人跡不到,茭葑為鄰,鷗鷺為友,最是個幽靜之處。幸得一二同伴都是五十以上之人。

侍者幾個,又皆淳謹。老身在此住跡,甚覺清修味長。娘子雖然年芳貌美,爭奈命蹇時乖,何不舍離愛欲,披緇削發,就此出家?禪榻佛燈,晨飧暮粥,且隨緣度其日月,豈不強如做人婢妾,受今世的苦惱,結來世的冤家麼?”王氏聽說罷,拜謝道:

“師父若肯收留做弟子,便是妾身的有結果了。還要怎的?就請師父替弟子落了發,不必遲疑。”果然院主裝起香,敲起馨來,拜了佛,就替他落了發。可憐縣尉孺人,忽作如來弟子。落發後,院主起個法名,叫做慧圓,參拜了三寶。就拜院主做了師父,與同伴都相見已畢,從此在尼院中住下了。

王氏是大家出身,性地聰明。一月之內,把經典之類一一曆過,盡皆通曉。院主大相敬重。又見他知識事體,凡院中在大小事務,悉憑他主張。不問過他,一件事也不敢輕做。且是寬和柔善,一院中的人沒一個不替他相好,說得來的。每日早晨,在白衣大土前禮拜百來拜,密訴心事。任是大寒大暑,再不間斷。拜完,隻在自己靜室中清坐。自怕貌美,惹出事來,再不輕易露形,外人也難得見他麵的。

如是一年有餘。忽一日,有兩個人到院隨喜,乃是院主認識的近地施主,留他吃了些齋。這兩個人是偶然閑步來的,身邊不曾帶得甚麼東西來回答。明日將一幅紙畫的芙蓉來施在院中張掛,以答謝昨日之齋。院主受了,便把來裱在一格素屏上麵。王氏見了,仔細認了一認,問院主道:

“此幅畫是那裏來的?”院主道:

“方才檀越布施的。”王氏道:

“這檀越是何姓名?住居何處?”院主道:

“就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兩個。”王氏道:

“做甚麼生理的?”院主道:

“他兩個原是個船戶,在江湖上賃載營生。近年忽然家事從容了,有人道他劫掠了客商,以致如此。未知真否如何?”王氏道:

“長到這裏來的麼?”院主道:

“偶然來來,也不長到。”王氏問得明白,記了顧阿秀的姓名,就提筆來寫一首詞在屏上。詞雲:

少日風流張敞筆,寫生不數今黃筌。芙蓉畫出最鮮妍。

豈知嬌豔色,翻抱死生緣?粉繪淒涼餘幻質,隻今流落有誰憐。素屏寂寞伴枯禪。今生緣已斷,願結再生緣!-右調《臨江仙》。

院中之尼雖是識得經典上的字,文義不十分精通。看見此詞,隻道是王氏賣弄才情,偶然題詠,不曉中間緣故。誰知這畫來曆,卻是崔縣尉自己手筆畫的,也是船中劫去之物。王氏看見物在人亡,心內暗暗傷悲。又曉得強盜蹤跡,已有影響,隻可惜是個女身,又已做了出家人,一時無處申理。忍在心中,再看機會。卻是冤仇當雪,姻緣未斷,自然生出事體來。

姑蘇城裏有一個人,名喚郭慶春,家道殷富,最肯結識官員士夫。心中喜好的是文房清玩。一日遊到院中來,見了這幅芙蓉畫得好,又見上有題詠,字法俊逸可觀,心裏喜歡不勝,問院主要買。院主與王氏商量,王氏自忖道:

“此是丈夫遺跡,本不忍舍;卻有我的題詞在上,中含冤仇意思在裏麵,遇著有心人玩著詞句,究問根由,未必不查出蹤跡來。若隻留在院中,有何益處?”就叫:

“師父賣與他罷。”慶春買得,千歡萬喜去了。 其時有個禦史大夫高公,名納麟,退居姑蘇,最喜歡書畫。

郭慶春想要奉承他,故此出價錢買了這幅紙屏去獻與他。高公看見畫得精致,收了他的,忙忙裏也未看著題詞,也不查著款字,交與書僮,分付且張在內書房中,送慶春出門來別了。隻見外麵一個人手裏拿著草書四幅,插個標地要賣。高公心性既愛這行物事,眼裏看見,就不肯便放過了,叫取過來看。那人雙手捧遞,高公接上手一看,字格類懷素,清勁不染俗。若列法書中,可載《金石錄》。高公看畢,道:

“字法頗佳,是誰所寫?”那人答道:

“是某自己學寫的。”高公抬起頭來看他,隻見一表非俗,不覺失驚。問道:

“你姓甚名誰?何處人氏?”那個人掉下淚來道:

“某姓崔名英,字俊臣,世居真州。以父蔭補永嘉縣尉,帶了家眷同往赴任,自不小心,為船人所算,將英沉於水中。家財妻小,都不知怎麼樣了?幸得生長江邊,幼時學得泅水之法,伏在水底下多時,量他去得遠了,然後爬上岸來,投一民家。渾身沾濕,並無一錢在身。賴得這家主人良善,將幹衣出來換了,待了酒飯,過了一夜,明日又贈盤纏少許,打發道:

‘既遭盜劫,理合告官。恐怕連累,不敢奉留。’英便問路進城,陳告在平江路案下了。隻為無錢使用,緝捕人役不十分上緊。今聽候一年,杳無消耗。無計可奈,隻得寫兩幅字賣來度日。乃是不得已之計,非敢自道善書,不意惡劄上達鈞覽。”高公見他說罷,曉得是衣冠中人,遭盜流落,深相憐憫。

又見他字法精好,儀度雍容,便有心看顧他。對他道:

“足下既然如此,目下隻索付之無奈,且留吾西塾,教我諸孫寫字,再作道理。意下如何?”崔俊臣欣然道:

“患難之中,無門可投。得明公提攜,萬千之幸!”高公大喜,延入內書房中,即治酒榼相待。正歡飲間,忽然抬起頭來,恰好前日所受芙蓉屏,正張在那裏。俊臣一眼睃去見了,不覺泫然垂淚。高公驚問道:

“足下見此芙蓉,何故傷心?”俊臣道:

“不敢欺明公,此畫亦是舟中所失物件之一,即是英自己手筆。隻不知何得在此。”站起來再看看,隻見上有一詞。俊臣讀罷,又歎息道:

“一發古怪!此詞又即是英妻王氏所作。”高公道:

“怎麼曉得?”俊臣道:

“那筆跡從來認得,且詞中意思有在,真是拙妻所作無疑。但此詞是遭變後所題,拙婦想是未曾傷命,還在賊處。明公推究此畫來自何方,便有個根據了。”高公笑道:

“此畫來處有因,當為足下任捕盜之責,且不可泄漏!”是日酒散,叫兩個孫子出來拜了先生,就留在書房中住下了。自此俊臣隻在高公門館,不題。

卻說高公明日密地叫當直的請將郭慶春來,問道:

“前日所惠芙蓉屏是那裏得來的?”慶春道:

“買自城外尼院。”高公問了去處,別了慶春,就差當直的到尼院中仔細盤問:

“這芙蓉屏是那裏來的?又是那個題詠的?”王氏見來問得蹊蹺,就叫院主轉問道:

“來問的是何處人?為何問起這些緣故?”當直的回言:

“這畫而今已在高府中,差來問取來曆。”王氏曉得是官府門中來問,或者有些機會在內,叫院主把真話答他道:

“此畫是同縣顧阿秀舍的,就是院中小尼慧圓題的。”當直的把此言回複高公。高公心下道:

“隻須賺得慧圓到來,此事便有著落。”進去與夫人商議定了,隔了兩日,又差一個當直的,分付兩個轎夫抬了一乘轎到尼院中來。當直的對院生道:

“在下是高府的管家。本府夫人喜誦佛經,無人作伴。聞知貴院中小師慧圓了悟,願禮請拜為師父,供養在府中。不可推卻!”院主遲疑道:

“院中事務大小都要他主張,如何接去得?”王氏聞得高府中接他,他心中懷著複仇之意,正要到官府門中走走,尋出機會來。亦且前日來盤問芙蓉屏的,說是高府,一發有些疑心。便對院主道:

“貴宅門中禮請,豈可不去?萬一推托了,惹出事端來,怎生當抵?”院主曉得王氏是有見識的,不敢違他,但隻是道:

“去便去,隻不知幾時可來,院中有事怎麼處?”王氏道:

“等見夫人過,住了幾日,覷個空便,可以來得就來。想院中也沒甚事,倘有疑難的,高府在城不遠,可以來問信商量得的。”院主道:

“既如此,隻索就去。”當直的叫轎夫打轎進院,王氏上了轎,一直的抬到高府中來。 高公未與他相見,隻叫他到夫人處見了,就叫夫人留他在臥房中同寢,高公自到別房歇宿。夫人與他講些經典,說些因果,王氏問一答十,說得夫人十分喜歡敬重。鬧中問道:

“聽小師父口談,不是這裏本處人。還是自幼出家的?還是有過丈夫,半路出家的?”王氏聽說罷,淚如雨下道:

“複夫人:

小尼果然不是此間人,是真州人。丈夫是永嘉縣尉,姓崔名英,一向不曾敢把實話對人說,而今在夫人麵前,隻索實告,想自無妨。”隨把赴任到此,舟人盜劫財物,害了丈夫全家,自己留得性命,脫身逃走,幸遇記僧留住,落發出家的說話,從頭至尾,說了一遍,哭泣不止。夫人聽他說得傷心,恨恨地道:

“這些強盜,害得人如此!天理昭彰,怎不報應?”王氏道:

“小尼躲在院中一年,不見外邊有此消耗。前日忽然有個人拿一幅畫芙蓉到院中來施。小尼看來,卻是丈夫船中之物。即向院主問施人的姓名,道是同縣顧阿秀兄弟。小尼記起丈夫賃的船正是船戶顧姓的。而今真贓已露,這強盜不是顧阿秀是誰?小尼當時就把舟中失散的意思,做一首詞題在上麵。

後來被人買去了。貴府有人來院,查問題詠芙蓉下落。其實即是小尼所題,有此冤情在內。”即拜夫人一拜道:

“強盜隻在左近,不在遠處了。隻求夫人轉告相公,替小尼一查,若是得了罪人,雪了冤仇,以下報亡夫,相公、夫人恩同天地了!”夫人道:

“既有了這些影跡,事不難查,且自寬心!等我與相公說就是。”夫人果然把這些備細-一與高公說了。又道:

“這人且是讀書識字,心性貞淑,決不是小家之女。”高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