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卷 崔俊臣巧會芙蓉屏(3 / 3)

“聽他這些說話與崔縣尉所說正同。又且芙蓉屏是他所題,崔縣尉又認得是妻子筆跡。此是崔縣尉之妻無可疑心。夫人隻是好好看待他,且不要說破。”高公出來見崔俊臣時,俊臣也屢屢催高公替他查查芙蓉屏的蹤跡。高公隻推未得其詳,略不提起慧圓的事。

高公又密密差人問出顧阿秀兄弟居址所在、平日出沒行徑,曉得強盜是真。卻是居鄉的官,未敢輕自動手,私下對夫人道:

“崔縣尉事查得十有七八了,不久當使他夫妻團圓。但隻是慧圓還是個削發尼僧,他日如何相見,好去做孺人?你須慢慢勸他長發改妝才好。”夫人道:

“這是正理。隻是他心裏不知道丈夫還在,如何肯長發改妝?”高公道:

“你自去勸他,或者肯依固好。畢竟不肯時節,我另自有話說。”夫人依言,來對王氏道:

“吾已把你所言盡與相公說知,相公道:

‘捕盜的事,多在他身上,管取與你報冤。’”王氏稽首稱謝。夫人道:

“隻有一件:

相公道,你是名門出身、仕宦之妻,豈可留在空門沒個下落?叫我勸你長發改妝。你若依得,一力與你擒盜便是。”王氏道:

“小尼是個未亡之人,長發改妝何用?隻為冤恨末伸,故此上求相公做主。若得強盜殲滅,隻此空門靜守,便了終身,還要甚麼下落?”夫人道:

“你如此妝飾,在我府中也不為便。不若你留了發,認義我老夫婦兩個,做個孀居寡女,相伴終身。未為不可。”王氏道:

“承蒙相公、夫人抬舉,人非木石,豈不知感?但重整雲鬟,再施鉛粉,丈夫已亡,有何心緒?況老尼相救深恩,一旦棄之,亦非厚道。所以不敢從命。”夫人見他說話堅決,一一回報了高公。高公稱歎道:

“難得這樣立誌的女人!”又叫夫人對他說道:

“不是相公苦苦要你留頭,其間有個緣故。前日因去查問此事,有平江路官吏相見,說:

‘舊年曾有人告理,也說是永嘉縣尉,隻怕崔生還未必死。’若是不長得發,他日一時擒住此盜,查得崔生出來,此時僧俗各異,不得團圓,悔之何及!何不權且留了頭發?等事體盡完,崔生終無下落,那時任憑再淨了發,還歸尼院,有何妨礙?”王氏見說是有人還在此告狀,心裏也疑道:

“丈夫從小會沒水,是夜眼見得囫圇拋在水中的,或者天幸留得性命也不可知。”遂依了夫人的話,雖不就改妝,卻從此不剃發,權扮作道姑模樣了。

又過了半年,朝廷差個進士薛溥化為監察禦史來按平江路。

這個薛禦史乃是高公舊日屬官,他吏才精敏,是個有手段的。

到了任所,先來拜謁高公。高公把這件事密密托他,連顧阿秀姓名、住址、去處都細細說明白了。薛禦史謹記在心,自去行事,不在話下。

且說顧阿秀兄弟自從那年八月十五夜一覺直睡到天明,醒來不見了王氏,明知逃去,恐怕形跡敗露,不敢明明追尋。雖在左近打聽兩番,並無蹤影,這是不好告訴人的事,隻得隱忍罷了。此後一年之中,也曾做個十來番道路,雖不能如崔家之多,僥幸再不敗露,甚是得意。一日正在家歡呼飲酒間,隻見平江路捕盜官帶著一哨官賓將宅居圍住,拿出監察禦史發下的訪單來。顧阿秀是頭一名強盜,其餘許多名字逐名查去,不曾走了一個。又拿出崔縣尉告的贓單來,連他家裏箱籠,悉行搜卷,並盜船一隻,即停泊門外港內,盡數起到了官,解送禦史衙門。薛禦史當堂一問,初時抵賴,及查物件,見了永嘉縣尉的敕牒尚在箱中,贓物一一對款,薛禦史把崔縣尉舊日所告失盜狀,念與他聽,方各俯首無詞。薛禦史問道:

“當日還有孺人王氏,今在何處?”顧阿秀等相顧不出一語。禦史喝念嚴刑拷訊。顧阿秀道:

“初意實要留他配小的次男,故此不殺。

因他一口應承,願做新婦,所以再不防備。不期當年八月中秋,乘睡熟逃去,不知所向。隻此是實情。”禦史錄了口詞,取了供案,凡是在船之人,無分首從,盡問成梟斬死罪,決不待時。

原贓照單給還失主。禦史差人回複高公,就把贓物送到高公家來,交與崔縣尉。俊臣出來-一收了,曉得敕牒還在,家物猶存,隻有妻子沒查下落處,連強盜肚裏也不知去向了,真個是渺茫的事。俊臣感新思舊,不覺慟哭起來。有詩為證:

堪笑聰明崔俊臣,也應落難一時渾。

既然因畫能追盜,何不尋他題畫人?元來高公有心,隻將畫是顧阿秀施在尼院的說與俊臣知道,並不曾提起題畫的人就在院中為尼。所以俊臣但得知盜情,因畫敗露,妻子卻無查處,竟不知隻在畫上,可以跟尋得出來的。

當時俊臣慟哭已罷,想道:

“既有敕牒,還可赴任。若現稽遲,便恐另補有人,到不得地方了。妻子既不見,留連於此無益。”請高公出來拜謝了,他就把要去赴任的意思說了。高公道:

“赴任是美事,但足下青年無偶,豈可獨去?待老夫與足下做個媒人,娶了一房孺人,然後夫妻同往也未為遲。”俊臣含淚答道:

“糟糠之妻同居貧賤多時,今遭此大難,流落他方,存亡未卜。然據著芙蓉屏上尚及題詞,料然還在此方。今欲留此尋訪,恐事體渺茫,稽遲歲月,到任不得了。愚意且單身到彼,差人來高揭榜文,四處追探,拙婦是認得字的。傳將開去,他聞得了,必能自出。除非憂疑驚恐,不在世上了。萬一天地垂憐,尚然留在,還指望伉儷重諧。英感明公恩德,雖死不忘,若別娶之言,非所願聞。”高公聽他說得可憐,曉得他別無異心,也自淒然道:

“足下高誼如此,天意必然相佑,終有完全之日。吾安敢強逼?隻是相與這幾時,容老夫少盡薄設奉餞,然後起程。”次日開宴餞行,邀請郡中門生、故吏、各官與一時名土畢集,俱來奉陪崔縣尉。酒過數巡,高公舉杯告眾人道:

“老夫今日為崔縣尉了今生緣。”眾人都不曉其意,連崔俊臣也一時未解,隻見高公命傳呼後堂:

“請夫人打發慧圓出來!”俊臣驚得目呆,隻道高公要把甚麼女人強他納娶,故設此宴,說此話,也有些著急了。夢裏也不曉得他妻子叫得甚麼慧圓!當時夫人已知高公意思,把崔縣尉在館內多時,已獲了強盜,問了罪名,追出敕牒,今日餞行赴任,特請你到堂廝認團圓,逐項逐節的事情,說了一遍。王氏如夢方醒,不勝感激。先謝了夫人,走出堂前來。此時王氏發已半長,照舊妝飾。崔縣尉一見,乃是自家妻子,驚得如醉裏夢裏。高公笑道:

“老夫原說道與足下為媒,這可做得著麼?”崔縣尉與王氏相持大慟,說道:

“自料今生死別了,誰知在此,卻得相見?”座客見此光景,盡有不曉得詳悉的,向高公請問根由。高公便叫書僮去書房裏取出芙蓉屏來,對眾人道:

“列位要知此事,須看此屏。”眾人爭先來看,卻是一畫一題。看的看,念的念,卻不明白這個緣故。高公道:

“好教列位得知,隻這幅畫,便是崔縣尉夫妻一段大姻緣。這畫即是崔縣尉所畫,這詞即是崔孺人所題。他夫妻赴任到此,為船上所劫。崔孺人脫逃於尼院出家,遇人來施此畫,認出是船中之物,故題此詞。後來此畫卻入老夫之手。遇著崔縣尉到來,又認出是孺人之筆。

老夫暗地著人細細問出根由,乃知孺人在尼院,叫老妻接將家來住著。密行訪緝,備得大盜蹤跡。托了薛禦史究出此事,強盜俱已伏罪。崔縣尉與孺人在家下各有半年多,隻道失散在那裏,竟不知同在一處多時了。老夫一向隱忍,不通他兩人知道,隻為崔孺人頭發未長,崔縣尉敕牒未獲,不知事體如何,兩人心事如何?不欲造次漏泄。今罪人既得,試他義夫節婦,兩下心堅,今日特地與他團圓這段姻緣,故此方才說替他了今生緣。

即是崔孺人詞中之句,方才說,‘請慧圓’,乃是崔孺人尼院中所改之字,特地使崔君與諸公不解,為今日酒間一笑耳。”崔俊臣與王氏聽罷,兩個哭拜高公,連在坐之人無不下淚,稱歎高公盛德古今罕有。王氏自到裏麵去拜謝夫人了。高公重入座席,與眾客盡歡而散。是夜特開別院,叫兩個養娘伏侍王氏與崔縣尉在內安歇。

明日,高公曉得崔俊臣沒人伏待,贈他一奴一婢,又贈他好些盤纏,當日就道。他夫妻兩個感念厚恩,不忍分別,大哭而行。王氏又同丈夫到尼院中來,院主及一院之人見他許久下來,忽又改妝,個個驚異。王氏備細說了遇合緣故,並謝院主看待厚恩。院主方才曉得顧阿秀劫掠是真,前日王氏所言妻妾不相容,乃是一時掩飾之詞。院中人個個與他相好的,多不舍得他去。事出無奈,各各含淚而別,夫妻兩個同到永嘉去了。

待永嘉任滿回來,重過蘇州,差人問候高公,要進來拜謁。

誰知高公與夫人俱已薨逝,殯葬已畢了。崔俊臣同王氏大哭,如喪了親生父母一般。問到他墓下,拜奠了,就請舊日尼院中各眾在墓前建起水陸道場三晝夜,以報大恩。王氏還不忘經典,自家也在裏頭持誦。事畢,同眾尼再到院中。崔俊臣出宦資厚贈了院主。王氏又念昔日朝夜禱祈觀世音暗中保佑,幸得如願,夫婦重諧,出白金十兩,留在院主處,為燒香點燭之費。不忍忘院中光景,立心自此長齋念觀音不輟,以終其身。當下別過眾尼,自到真州寧家,另日赴京補官,這是後事,不必再題。

此本話文,高公之德,崔尉之誼,王氏之節,皆是難得的事。各人存了好心,所以天意周全,好人相逢。畢竟冤仇盡報,夫婦重完,此可為世人之勸。詩雲:

王氏藏身有遠圖,間關到底得逢夫。

舟人妄想能同誌,一月空將新婦呼。

又詩雲:

芙蓉本似美人妝,何意飄零在路旁?畫筆詞鋒能巧合,相逢猶自墨痕香。

又有一道讚歎禦史大夫高公雲:

高公德誼薄雲天,能結今生未了緣。

不使初時輕逗漏,致令到底得團圓。

芙蓉畫出原雙蒂,萍藻浮來亦共聯。

可惜白楊堪作柱,空教灑淚及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