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雖是風流快活,終久是當家立計好利的人,起初見還的利錢都在裏頭,所以放鬆了些手。過了三數年,覺道用得多了,捉捉後手看,已用過了一半多了。心裏猛然想著家裏頭,要回家,來與張多保商量。張多保道:
“此時正是濮人王仙芝作亂,劫掠郡縣,道路梗塞。你帶了偌多銀兩,待往那裏去?恐到不得家裏。不如且在此盤桓幾時,等路上平靜好走,再去未遲。”七郎隻得又住了幾日。
偶然一個閑漢叫做包走空包大,說起朝廷用兵緊急,缺少錢糧,納了些銀子就有官做;官職大小,隻看銀子多少。說得郭七郎動了火,問道:
“假如納他數百萬錢,可得何官?”包大道:
“如今朝廷昏濁,正正經經納錢,就是得官,也隻有數,不能勾十分大的。若把這數百萬錢拿去,私下買囑了主爵的官人,好歹也有個刺史做。”七郎吃一驚道:
“刺史也是錢買得的?”包大道:
“而今的世界,有甚麼正經?有了錢百事可做,豈不聞崔烈五百萬買了個司徒麼?而今空名大將軍告身,隻換得一醉;刺史也不難的。隻要通得關節,我包你做得來便是。”正說時,恰好張多保走出來,七郎一團高興告訴了適才的說話。張多保道:
“事體是做得來的,在下手中也弄過幾個了。隻是這件事在下不攛掇得兄長做。”七郎道:
“為何?”多保道:
“而今的官有好些難做。他們做得興頭的,都是有根基,有腳力,親戚滿朝,黨羽四布,方能勾根深蒂固。有得錢賺,越做越高,隨你去剝削小民,貪汙無恥,隻要有使用,有人情,便是萬年無事的。兄長不過是白身人,便弄上一個顯官,又無四壁倚仗,到彼地方,未必行得去。就是行得去時,朝裏如今專一討人便宜,曉得你是錢換來的,略略等你到任一兩個月了,有了些光景,便道勾你了,一下子就塗抹著,豈不枉費了這些錢?若是官好做時,在下也做多時了。”七郎道:
“不是這等說,小弟家裏有的錢,沒的是官。況且身邊現有錢財,總是不便帶得到家,何不於此處用了些?博得個腰金衣紫,也是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就是不賺得錢時,小弟家裏原不希罕這錢的;就是不做得興時,也隻是做過了一番官了。登時住了手,那榮耀是落得的。小弟見識已定,兄長不必掃興。”多保道:
“既然長兄主意要如此,在下當得效力。”當時就與包大兩個商議去打關節,那個包大走跳路數極熟,張多保又是個有身家、幹大事慣的人,有什麼弄不來的事?原來唐時使用的是錢,千錢為“緡”,就用銀子準時,也隻是以錢算帳。
當進一緡線,就是今日的一兩銀子;宋時卻叫做一貫了。張多保同包大將了五千緡,悄悄送到主爵的官人家裏。那個主爵的官人是內官田令孜的收納戶,百靈百驗。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有個粵西橫州刺史郭翰方得除授,患病身放,告身還在銓曹。主爵的受了郭七郎五千緡,就把籍貫改注,即將郭翰告身轉付與了郭七郎。從此改名,做了郭翰。張多保與包大接得橫州刺史告身,千歡萬喜來見七郎稱賀。七郎此時頭輕腳重,連身子都麻木起來。包大又去喚了一部梨園子弟。張多保置酒張筵,是日就換了冠帶。那一班閑漢,曉得七郎得了個刺史,沒一個不來賀喜撮空,大吹大擂,吃了一日的酒。又道是:
“蒼蠅集穢,螻蟻集膻,鵓鴿子旺邊飛。”七郎在京都一向撒漫有名,一旦得了刺史之職,就有許多人來投靠他做使令的。
少不得官不威,牙爪威。做都管,做大叔,走頭站,打驛吏,欺估客,詐鄉民,總是這一幹人了。
郭七郎身子如在雲霧裏一般,急思衣錦榮歸,擇日起身,張多保又設酒餞行。起初這些往來的閑漢、姊妹都來送行。七郎此時眼孔已大,各各齎發些賞賜,氣色驕傲,旁若無人。那些人讓他是個見任刺史,脅肩諂笑,隨他怠慢。隻消略略眼梢帶去,口角惹著,就算是十分殷勤好意了。如此攛哄了幾日,行裝打疊已備,齊齊整整起行,好不風騷!一路上想道:
“我家裏資產既饒,又在大郡做了刺史,這個富貴不知到那裏才住?”心下喜歡,不覺日逐賣弄出來。那些原跟去京都家人,又在新投的家人麵前誇說著家裏許多富厚之處,那新投的一發喜歡,道是投得著好主了,前路去耀武揚威,自不必說。無船上馬,有路登舟,看看到得江陵境上來。七郎看時吃了一驚。
但見人煙稀少,閭井荒涼。滿前敗宇頹垣,一望斷橋枯樹。烏焦木柱,無非放火燒殘;赭白粉牆,盡是殺人染就。屍骸沒主,烏鵲與螻蟻相爭;雞犬無依,鷹隼與豺狼共飽。任是石人須下淚,總教鐵漢也傷心。
元來江陵渚宮一帶地方多被王仙芝作寇殘滅,裏閭人物百無一存。若不是水道明白,險些認不出路徑來。七郎看見了這個光景,心頭已自劈劈地跳個不住。到了自家岸邊,抬頭一看,隻叫得苦。原來都弄做了瓦礫之場,偌大的房屋,一間也不見了。母親、弟妹、家人等俱不知一個去向。慌慌張張,走頭無路,著人四處找尋。找尋了三四日,撞著舊時鄰人,問了詳細,方知地方被盜兵抄亂,弟被盜殺,妹被搶去,不知存亡。止剩得老母與一兩個丫頭寄居在古廟旁邊兩間茅屋之內,家人俱各逃竄,囊橐盡已蕩空。老母無以為生,與兩個丫頭替人縫針補線,得錢度日。七郎聞言,不勝痛傷,急急領了從人奔至老母處來。母子一見,抱頭大哭。老母道:
“豈知你去後,家裏遭此大難!弟妹俱亡,生計都無了!”七郎哭罷,試淚道:
“而今事已到此,痛傷無益。虧得兒子已得了官,還有富貴榮華日子在後麵,母親且請寬心。”母親道:
“兒得了何官?”七郎道:
“官也不小,是橫州刺史。”母親道:
“如何能勾得此顯爵?”七郎道:
“當今內相當權,廣有私路,可以得官。兒子向張客取債,他本利俱還,錢財盡多在身邊,所以將錢數百萬勾幹得此官。而今衣錦榮歸,省看家裏,隨即星夜到任去。”七郎叫眾人取冠帶過來穿著了,請母親坐好,拜了四拜,又叫身邊隨從舊人及京中新投的人俱各磕頭,稱“太夫人”。
母親見此光景,雖然有些喜歡,卻歎口氣道:
“你在外邊榮華,怎知家丁盡散,分文也無了?若不營勾這官,多帶些錢歸來用度也好。”七郎道:
“母親誠然女人家識見,做了官,怕少錢財?而今那個做官的家裏不是千萬百萬,連地皮多卷了歸家的?今家業既無,隻索撇下此間,前往赴任,做得一年兩年,重撐門戶,改換規模,有何難處?兒子行囊中還剩有二三千緡,盡勾使用,母親不必憂慮。”母親方才轉憂為喜,笑逐顏開道:
“虧得兒子崢嶸有日,奮發有時,真是謝天謝地!若不是你歸來,我性命隻在目下了。而今何時可以動身?”七郎道:
“兒子原想此一歸來,娶個好媳婦,同享榮華。而今看這個光景,等不得做這事了。且待上了住再做商量。今日先請母親上船安息。此處既無根絆,明目換過大船,就做好日開了罷。早到得任一日,也是好的。”當夜,請母親先搬在來船中了,茅舍中破鍋破灶破碗破罐盡多撇了。又分付當直的雇了一隻往西粵長行的官船,次日搬過了行李,下了艙口停當。燒了利市神福,吹打開船。此時老母與七郎俱各精神榮暢,誌氣軒昂。七郎不曾受苦,是一路興頭過來的,雖是對著母親,覺得滿盈得意,還不十分怪異;那老母是曆過苦難的,真是地下超升在天上,不知身子幾多大了。
一路行去,過了長沙,入湘江,次永州。州北江漂有個佛寺名喚兜率禪院。舟人打點泊船在此過夜,看見岸邊有大木庸樹一株,圍合數抱,遂將船纜結在樹上,結得牢牢的,又釘好了樁橛。
七郎同老母進寺隨喜,從人撐起傘蓋跟後。寺僧見是官員,出來迎接送茶,私問來曆,從人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