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見任西粵橫州刺史。”寺僧見說是見任官,愈加恭敬,陪侍指引,各處遊玩。那老母但看見佛菩薩像,隻是磕頭禮拜,謝地覆庇。天色晚了,俱各回船安息。黃昏左側,隻聽得樹梢呼呼的風響。須臾之間,天昏地黑,風雨大作,但見:
封姨逞勢,巽二施威。空中如萬馬奔騰,樹抄似千軍擁遝。浪濤澎湃,分明戰鼓齊鳴;圩岸傾頹,恍惚轟雷驟震。山中猛虎嘯,水底老龍驚。盡知巨樹可維舟,誰道大風能拔木!眾人聽見風勢甚大,心下驚惶。那艄公心裏道是江風號猛,虧得船係在極大的樹上,生根得牢,萬無一失。睡夢之中,忽聽得天崩地裂價一聲響亮,元來那株木庸樹年深日久,根行之處把這些幫岸都拱得鬆了。又且長江巨浪日夜淘洗,岸如何得牢?那樹又大了 ,本等招風,怎當這一隻狼犭亢 的船,盡做力生根在這樹上?風打得船猛,船牽得樹重,樹趁著風威,底下根在浮石中,絆不住了,豁喇一聲,竟倒在船上來,把隻船打得粉碎。般輕樹重,怎載得起?隻見水亂滾進來,船已沉了。
船中碎板片片而浮,睡的婢仆盡沒於水。說時遲,那時快,艄公慌了手腳,喊將起來。郭七郎夢中驚醒,他從小原曉得些船上的事,與同艄公竭力死拖住船纜,才把個船頭湊在岸上,擱得住,急在艙中水裏扶得個母親,攙到得岸上來,逃了性命。
其後艄人等、艙中什物行李被幾個大浪撥來,船底俱散,盡漂沒了。其時,深夜昏黑。山門緊閉,沒處叫喚,隻得披著濕衣,三人捶胸跌腳價叫苦。
守到天明,山門開了,急急走進寺中,問著昨日的主僧。
主僧出來,看見他慌張之勢,問道:
“莫非遇了盜麼?”七郎把樹倒舟沉之話說了一遍。寺僧忙走出看,隻見岸邊一隻破船沉在水裏,岸上大木庸 樹倒來壓在其上了,吃了一驚。急叫寺中火工道者人等,一同艄公到破板艙中,遍尋東西。俱被大浪打去,沒討一些處。連那張刺史的告身,都沒有了。寺僧權請進一間靜室,安住老母,商量到零陵州州牧處陳告情由,等所在官司替他動了江中遭風失水的文書,還可赴任。計議已定,有煩寺僧一往。寺僧與州裏人情廝熟,果然叫人去報了。誰知濃霜偏打無根草,禍來隻奔福輕人。
那老母原是兵戈擾攘中,看見殺兒掠女,驚壞了再蘇的,怎當夜來這一驚可又不小,亦且婢仆俱亡,生資都盡,心中轉轉苦楚,麵如蠟木且 、飲食不進,隻是哀哀啼哭,臥倒在床,起身不得了。七郎愈加慌張,隻得勸母親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雖是遭此大禍,兒子官職還在,隻要到得任所便好了。”老母帶著哭道:
“兒,你娘心膽俱碎,眼見得無那活的人了,還說這太平的話則甚?就是你做得官,娘看不著了!”七郎一點癡心,還指望等娘好起來,就地方起個文書前往橫州到任,有個好日子在後頭。誰想老母受驚太深,一病不起。過不多兩日,嗚呼哀哉,伏維尚饗。七郎痛哭一場,無計可施。
又與僧家商量,隻得自往零陵州哀告州牧。州牧幾日前曾見這張失事的報單過,曉得是真情。畢竟官官相護,道他是隔省上司,不好推得幹淨身子。一麵差人替他殯葬了母親,又重重齎助他盤纏,以禮送了他出門。七郎虧得州牧周全,幸喜葬事已畢,卻是丁了母憂,去到任不得了。寺僧看見他無了根蒂,漸漸怠慢,不肯相留。要回故鄉,已此無家可歸。沒奈何就寄住在永州一個船埠經紀人的家裏,原是他父親在時走客認得的。
卻是囊橐俱無,止有州牧所助的盤纏,日吃日減,用不得幾時,看看沒有了。那些做經紀的人,有甚情誼?日逐有些怨谘起來,未免茶遲飯晏,箸長碗短。七郎覺得了,發話道:
“我也是一郡之主,當是一路諸侯。今雖丁憂,後來還有日子,如何恁般輕薄?”店主人道:
“說不得一郡兩郡,皇帝失了勢,也要忍些饑餓,吃些粗糲,何況於你是未任的官?就是官了,我每又不是什麼橫州百姓,怎麼該供養你?我們的人家不做不活,須是吃自在食不起的。”七郎被他說了幾句,無言可答,眼淚汪汪,隻是含著羞耐了。再過兩日,店主人尋事炒鬧,一發看不得了。七郎道:
“主人家,我這裏須是異鄉,並無一人親識可歸,一向叨擾府上,情知不當,卻也是沒奈何了。你有甚麼覓衣食的道路,指引我一個兒?”店主人道:
“你這樣人,種火又長,拄門又短,郎不郎秀不秀的,若要覓衣食,須把個‘官’字兒閣起,照著常人傭工做活,方可度日。你卻如何去得?”七郎見說到擁工做活,氣忿忿地道:
“我也是方麵官員,怎便到此地位?”思想:
“零陵州州牧前日相待甚厚,不免再將此苦情告訴他一番,定然有個處法。難道白白餓死一個刺史在他地方了不成?”寫了個帖,又無一個人跟隨,自家袖了,葳葳蕤蕤走到州裏衙門上來遞。
那衙門中人見他如此行徑,必然是打抽豐、沒廉恥的,連帖也不肯收他的。直到再三央及,把上項事-一分訴,又說到替他殯葬厚禮贐行之事,這卻衙門中都有曉得的,方才肯接了進去,呈與州牧。州牧看了,便有好些不快活起來道:
“這人這樣不達時務的!前日吾見他在本州失事,又看上司體麵,極意周全他去了,他如何又在此纏擾!或者連前日之事求必是真,多是神棍假裝出來騙錢的未可知。縱使是真,必是個無恥的人,還有許多無厭足處。吾本等好意,卻叫得’引鬼上門’,我而今不便追究,隻不理他罷了。”分付門上不受他帖,隻說概不見客,把原帖還了。七郎受了這一場冷淡,卻又想回下處不得。住在衙門上守他出來時,當街叫喊。州牧坐在轎上問道:
“是何人叫喊?”七郎口裏高聲答道:
“是橫州刺史郭翰。”州牧道:
“有何憑據?”七郎道:
“原有告身,被大風飄舟,失在江裏了。”州牧道:
“既無憑據,知你是真是假?就是真的,齎發已過,如何隻管在此纏擾?必是光棍,姑饒打,快走!”左右虞候看見本官發怒,亂棒打來,隻得閃了身子開來,一句話也不說得,有氣無力的,仍舊走回下處悶坐。
店主人早已打聽他在州裏的光景,故意問道:
“適才見州裏相公,相待如何?”七郎羞慚滿麵,隻歎口氣,不敢則聲。
店主人道:
“我教你把‘官’字兒閣起,你卻不聽我,直要受人怠慢。而今時勢,就是個空名宰相也當不出錢來了。除是靠著自家氣力方掙得飯吃,你不要癡了!”七郎道:
“你叫我做甚勾當好?”店主人道:
“你自想身上有甚本事?”七郎道:
“我別無本事,止是少小隨著父親涉曆江湖,那些船上風水,當艄拿舵之事,盡曉得些。”店主人喜道:
“這個卻好了,我這裏埠頭上來往船隻多,盡有缺少執艄的。我薦你去見時,好歹覓幾貫錢來,餓你不死了。”七郎沒奈何,隻得依從。從此隻在往來船隻上,替他執艄度日。去了幾時,也就覓了幾貫工錢回到店家來。永州市上人認得了他,曉得他前項事的,就傳他一個名,叫他做”當艄郭使君。”但是要尋他當艄的船,便指名來問郭使君。永州市上編成他一隻歌兒道:
問使君,你緣何不到橫州都?元來是天作對,不許你假斯文,把家緣結果在風一陣。舵牙當執板,繩纜是拖紳。
這是榮耀的下梢頭也!還是把著舵兒穩。 詞名《掛技兒》在船上混了兩年,雖然挨得服滿,身邊無了告身,去補不得官。若要京裏再打關節時,還須照前得這幾千緡使用,卻從何處討?眼見得這話休題了,隻得安心塌地靠著船上營生。又道是”居移氣,養移體”,當初做刺史便象個官員;而今在船上多年,狀貌氣質也就是些篙工水手之類,一般無二。可笑個一郡刺史,如此收場。可見人生榮華富貴,眼前算不得賬的。
上複世間人,不要十分勢利。聽我四句口號:
富不必驕,貧必不怨。要看到頭,眼前不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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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 古 奇 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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