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賣油郎獨占花魁

年少爭誇風月,場中波浪偏多。

有錢無貌意難和,有貌無錢不可。

就是有錢有貌,還須著意揣摩。

知情識趣俏哥哥,此道誰人賽我。

這首詞名為《西江月》,是風月機關中撮要之論。常言道:

“妓愛俏,媽愛鈔。”所以子弟行中有了潘安般貌,鄧通般錢,自然上和下睦,做得煙花寨內的大王、鴛鴦會上的主盟。然雖如此,還有個兩字經兒,叫做幫襯。幫者,如鞋之有幫;襯者,如衣之有襯。但凡做小娘的,有一分所長,得人補貼,就當十分。若有短處,曲意替他遮護,更兼低聲下氣,送暖偷寒,逢其所喜,避其所諱,以情度情,豈有不愛之理。這叫做幫襯。

風月場中,隻有會幫襯的最討便宜,無貌而有貌,無錢而有錢。

假如鄭元和在卑田院做了乞兒,此時囊篋俱空,容顏非舊。李亞仙於雪天遇之,便動了一個側隱之心,將繡襦包裹,美食供養,與他做了夫妻。這豈是愛他之錢,戀他之貌?隻為鄭元和識趣知情,善於幫襯,所以亞仙心中舍他不得。你隻看亞仙病中想馬板腸湯吃,鄭元和就把個五花馬殺了,取腸煮湯奉之。

隻這一節上,亞仙如何不念其情!後來鄭元和中了狀元,李亞仙封做汴國夫人。蓮花落打出萬年策,卑田院變做了白玉堂。

一床錦被遮蓋,風月場中反為美談。這是:

運退黃金失色,時來鐵也生光。

話說大宋自太祖開基,太宗嗣位,曆傳真、仁、英、神、哲,共是七代帝王,都則偃武修文,民安國泰。到了徽宗道君皇帝,信任蔡京、高俅、楊戩、朱勔之徒,大興苑圃,專務遊樂,不以朝政為事。以致萬民嗟怨,金虜乘之而起,把花錦般一個世界弄得七零八落。直至二帝蒙塵,高宗泥馬渡江,偏安一隅,天下分為南北,方得休息。其中數十年,百姓受了多少苦楚。正是:

甲馬叢中立命,刀槍隊裏為家。

殺戮如同戲耍,搶奪便是生涯。

內中單表一人,乃汴梁城外安樂村居住,姓莘,名善,渾家阮氏。夫妻兩口開個六陳鋪兒,雖則糶米為生,一應麥、豆、茶、酒、油、鹽、雜貨無所不備,家道頗頗得過。年過四旬,止生一女,小名叫做瑤琴。自小生得清秀,更且資性聰明。七歲上,送在村中學讀書,日誦千言。十歲時,便能吟詩作賦。

曾有《閨情》一絕為人傳誦,詩雲:

“朱簾寂寂下金鉤,香鴨沉沉冷畫樓。移枕怕驚鴛並宿,挑燈偏惜蕊雙頭。”到十二歲,琴、棋、書、畫無所不通,若題起女工一事,飛針走線,出人意表。此乃天生伶俐,非教習之所能也。莘善因為自家無子,要尋個養女婿來家靠老。隻因女兒靈巧多能,難乎其配。所以求親者頗多,都不曾許。不幸遇了金虜猖獗,把汴梁城圍困,四萬勤王之師雖多,宰相主了和議,不許廝殺,以致虜勢愈甚,打破了京城,劫遷了二帝,那時城外百姓,一個個亡魂喪膽,攜老扶幼,棄家逃命。

卻說莘善領著渾家阮氏和十二歲的女兒,同一般逃難的,背著包裹,結隊而走,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擔渴擔饑擔勞苦,此行誰是家鄉;叫天叫地叫祖宗,惟願不逢韃虜。正是:

寧為太平犬,莫作亂離人!正行之間,誰想韃子到不曾遇見,卻逢著一陣敗殘的官兵。他看見許多逃難的百姓多背得有包裹,假意呐喊道:

“韃子來了!”沿路放起一把火來。

此時天色將晚,嚇得眾百姓落荒亂竄,你我不相顧。他就乘機搶掠,若不肯與他,就殺害了。這是亂中生亂,苦上加苦。

卻說莘氏瑤琴被亂軍衝突,跌了一交,爬起來,不見了爹娘,不敢叫喚,躲在道旁古墓之中過了一夜。到天明,出外看時,但見滿目風沙,死屍橫路。昨日同時避難之人都不知所往。

瑤琴思念父母,痛哭不已。欲待尋訪,又不認得路徑。隻得望南而行,哭一步,捱一步,約莫走了二裏之程,心上又苦,腹中又饑。望見土房一所,想必其中有人,欲待求乞些湯飲。及至向前,卻是破敗的空屋,人口俱逃難去了。瑤琴坐於土牆之下,哀哀而哭。自古道:

無巧不成話。恰好有一人從牆下而過,那人姓卜,名喬,正是莘善的近鄰。平昔是個遊手遊食,不守本分,慣吃白食,用白錢的主兒,人都稱他是卜大郎,也是被官軍衝散了同夥,今日獨自而行,聽得啼哭之聲,慌忙來看。

瑤琴自小相認,今日患難之際,舉目無親,見了近鄰,分明見親人一般,即忙收淚,起身相見。問道:

“卜大叔,可曾見我爹媽麼?”卜喬心中暗想:

“昨日被官軍搶去包裹,正沒盤纏。天生這碗衣飯送來與我,正是奇貨可居。”便扯個謊,道:

“你爹和媽尋你不見,好生痛苦,如今前麵去了,分付我道:

‘倘若見我女兒,千萬帶了他來,送還了我。’許我厚謝。”瑤琴雖是聰明,正當無可奈何之際,君子可欺以其方,遂全然不疑,隨著卜喬便走。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隨。

卜喬將隨身帶的幹糧把些與他吃了,分付道:

“你爹媽連夜走的,若路上不能相遇,直要過江到建康府方可相會。一路上同行,我權把你當女兒,你權叫我做爹。不然,隻道我收留迷失子女,不當穩便。”瑤琴依允。從此陸路同步,水路同舟,爹女相稱。到了建康府,路上又聞得金兀術四太子引兵渡江,眼見得建康不得寧息。又聞得康王即位,已在杭州駐蹕,改名臨安。遂趁船到潤州。過了蘇、常、嘉、湖,直到臨安地麵,暫且飯店中居住。也虧卜喬,自汴京至臨安三千餘裏,帶那莘瑤琴下來,身邊藏下些散碎銀兩都用盡了,連身上外蓋衣服脫下準了店錢,止剩得莘瑤琴一件活貨欲行出脫。訪得西湖上煙花王九媽家要討養女,遂引九媽到店中,看貨還錢。九媽見瑤琴生得標致,講了財禮五十兩,卜喬兌足了銀子,將瑤琴送到王家。原來卜喬有智,在王九媽前隻說:

“瑤琴是我親生之女,不幸到你門戶人家,須是款款的教訓,他自然從願,不要性急。”在瑤琴麵前又隻說:

“九媽是我至親,權時把你寄頓他家。待我從容訪知你爹媽下落。再來領你。”以此,瑤琴欣然而去。可憐絕世聰明女,墮落煙花羅網中。

王九媽新討了瑤琴,將他渾身衣服換個新鮮,藏於曲樓深處。終日好茶好飯去將息他,好言好語去溫暖他。瑤琴既來之,則安之。住了幾日,不見卜喬回信,思量爹媽,噙著兩行珠淚問九媽道:

“卜大叔怎不來看我?”九媽道:

“那個卜大叔?”瑤琴道:

“便是引我到你家的那個卜大郎。”九媽道:

“他說是你的親爹。”瑤琴道:

“他姓卜,我姓莘。”遂把汴梁逃難失散了爹媽,中途遇見了卜喬,引到臨安,並卜喬哄他的說話細述一遍。九媽道:

“原來恁地,你是個孤身女兒無腳蟹。我索性與你說明罷!那姓卜的把你賣在我家,得銀五十兩去了。

我們是門戶人家,靠著粉頭過活。家中雖有三四個養女,並沒個出色的;愛你生得齊整,把做個親女兒相待。待你長成之時,包你穿好吃好,一生受用。”瑤琴聽說,方知被卜喬所騙,放聲大哭。九媽勸解,良久方止。自此九媽將瑤琴改做王美,一家都稱為美娘,教他吹彈歌舞,無不盡善,長成一十四歲,嬌豔非常。臨安城中這些富豪公子慕其容貌,都備著厚禮求見,也有愛清標的,聞得他寫作俱高,求詩求字的日不離門。弄出天大的名聲來,不叫他美娘,叫他做花魁娘子。西湖上子弟編出一隻《桂枝兒》,單道那花魁娘子的好處:

小娘子,誰似得王美兒的標致,又會寫,又會畫,又會做詩,吹彈歌舞都餘事。常把西湖比西子,就是西子比他也還不如。那個有福的湯著他身兒,也情願一個死!隻因王美有了個盛名,十四歲上,就有人來講梳弄。一來王美不肯,二來王九媽把女兒做金子看待,見他心中不允,分明奉了一道聖旨,並不敢違拗。又過了一年,王美年方十五。

原來門戶中梳弄也有個規矩:

十三歲太早,謂之試花。皆因鴇兒愛財,不顧痛苦。那子弟也隻博個虛名,不得十分暢快取樂。

十四歲謂之開花,此時天癸已至,男施女受,也算當時了。到十五歲謂之摘花。在平常人家,還算年小,惟有門戶人家以為過時。王美此時,未曾梳弄,西湖上子弟又編出一隻《桂枝兒》來:

王美兒,似木瓜,空好看;十五歲,還不曾與人湯一湯,有名無實成何幹,便不是石女,也是二行子的娘。若還有個好好的,羞羞也,如何熬得這些時癢!王九媽聽得這些風聲,怕壞了門麵。來勸女兒接客。王美執意不肯,說道:

“要我會客時,除非見了親生爹媽,他肯做生時,方才使得!”王九媽心裏又惱他,又不舍得難為他。捱了好些時,偶然有個金二員外大富之家,情願出三百兩銀子梳弄美娘。九媽得了這主大財,心生一計,與金二員外商議,若要他成就,除非如此如此,金二員外意會了。其日八月十五日,隻說請王美湖上看潮。請至舟中,三四個幫閑俱是會中之人,猜拳行令,做好做歉,將美娘灌得爛醉如泥。扶到王九媽家樓中,臥於床上,不省人事。此時天氣和暖,又沒幾層衣服,媽兒親手伏侍,剝得他赤條條,任憑金二員外行事。金二員外那話兒又非兼人之具,輕輕的撐開兩股,用些涎沫送將進去,比及美娘夢中覺痛,醒將轉來,已被金二員外耍得夠了。欲待掙紮,爭奈手足俱軟,繇他輕薄了一回。直待綠暗紅飛,方始雨收雲散。正是:

雨中花蕊方開罷,鏡裏娥眉不似前。五鼓時,美娘酒醒,已知鴇兒用計破了身子。自憐紅顏命薄,遭此強橫,起來解手,穿了衣服,自在床邊一個斑竹榻上朝著裏壁睡了,暗暗垂淚。金二員外來親近他時,被他劈頭劈臉抓有幾個血痕。

金二員外好生沒趣,捱得天明,對媽兒說聲:

“我去也 !”媽兒要留他時,已自出門去了。

從來梳弄的子弟早起時,媽兒進房賀喜,行戶中都來稱慶,還要吃幾日喜酒。那子弟多則住一二月,最少也住半月二十日。

隻有金二員外清早出門是從來未有之事。王九媽連叫詫異,披衣起身上樓,隻見美娘臥於榻上,滿眼流淚。九媽要哄他上行,連聲招許多不是。美娘隻不開口,九媽隻得下樓去了。美娘哭了一日,茶飯不沾,從此托病,不肯下樓,連客也不肯會麵了。

九媽心下焦躁,欲待把他淩虐,又恐他烈性不從,反冷了他的心腸,欲待繇他,本是要他賺錢,若不接客時,就養到一百歲也沒用。 躊躇數日,無計可施,忽然想起有個結義妹子叫做劉四媽,時常往來。他能言快語,與美娘甚說得著,何不接取他來,下個說詞。若得他回心轉意,大大的燒個利市。當下叫保兒去請劉四媽到前樓坐下,訴以衷情。劉四媽道:

“老身是個女隨何、雌陸賈,說得羅漢思情、嫦娥想嫁。這件事都在老身身上。”九媽道:

“若得如此,做姐的情願與你磕頭,你多吃杯茶去,免得說話時口幹。”劉四媽道:

“老身天生這副海口,便說到明日還不幹哩。”劉四媽吃了幾杯茶,轉到後樓,隻見樓門緊閉。劉四媽輕輕的叩了一下,叫聲:

“侄女 !”美娘聽得是四媽聲音,便來開門。兩下相見了,四媽靠桌朝下而坐,美娘旁坐相陪。四媽看他桌上鋪著一幅細絹,才畫得個美人的臉兒,還未曾著色。四媽稱讚道:

“畫得好!真是巧手!九阿姐不知怎生樣造化,偏生遇著你這一個伶俐女兒。又好人物,又好技藝,就是堆上幾千兩黃金,滿臨安走遍,可尋出個對兒麼 ?”美娘道:

“休得見笑,今日甚風吹得姨娘到來?”劉四媽道:

“老身時常要來看你。隻為家務在身,不得空閑。聞得你恭喜梳弄了,今日偷空而來,特特與九阿姐道喜。”美兒聽得提起“梳弄”二字,滿臉通紅,低著頭不來答。劉四媽知他害羞,便把椅兒掇上一步,將美娘的手兒牽著,叫聲:

“我兒!做小娘的不是個軟殼雞蛋,怎的這般嫩得緊?似你恁地怕羞,如何賺得大主銀子?”美娘道:

“我要銀子做甚?”四媽道:

“我兒,你便不要銀子,做娘的看得你長大成人,難道不要出本?

自古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九阿姐家有幾個粉頭,那一個趕得上你的腳跟來?一園瓜,隻看得你是個瓜種。九阿姐待你也不比其他,你是聰明伶俐的人,也須識些輕重。聞得你自梳弄之後,一個客人也不肯相接,是甚麼意兒?都像你的意時,一家人口似蠶一般,那個把桑葉喂他?做娘的抬舉你一分,你也要與他爭口氣兒,莫要反討眾丫頭們批點。”美娘道:

“繇他批點,怕怎地?”劉四媽道:

“阿呀!批點是個小事,你可曉得門戶中的行徑麼?”美娘道:

“行徑便怎的?”劉四媽道:

“我們門戶人家,吃著女兒,穿著女兒,用著女兒。僥幸討得一個像樣的,分明是大戶人家置了一所良田美產。年紀幼小時,巴不得風吹得大;到得梳弄過後,便是田產成熟,日日指望花利到手受用。前門迎新,後門送舊,張郎送米,李郎送柴,往來熱鬧,才是個出名的姊妹行家。”美娘道:

“羞答答,我不做這樣事!”劉媽掩著口,格的笑了一聲,道:

“不做這樣事,可是繇得你的?一家之中,有媽媽做主。做小娘的若不依他教訓,動不動一頓皮鞭打得你不生不死。那時不怕你不走他的路兒。九阿姐一向不難為你,隻可惜你聰明標致,從小嬌養的,要惜你的廉恥,存你的體麵。方才告訴我許多話,說你不識好歹,放著鵝毛不知輕,頂著磨子不知重,心下好生不悅。教老身來勸你,你若執意不從,惹他性起,一時翻過臉來罵一頓,打一頓,你待走上天去!凡事隻怕個起頭,若打破了頭時,朝一頓,暮一頓,時熬這些痛苦不過,隻得接客。卻不把千金身價弄得低微了,還要被姊妹中笑話。依我說,吊桶已自落在他井裏,掙不起了。不如千歡萬喜,倒在娘的懷裏,落得自己快活。”美娘道:

“奴是好人家兒女,誤落風塵,倘得姨娘主張從良,勝造七級浮屠,若要我倚門獻笑,寧甘一死,決不情願。”

劉四媽道:

“我兒,從良是個有誌氣的事,怎麼說道不該!隻是從良也有幾等不同。”美娘道:

“從良有甚不同之處?”劉四媽道:

“有個真從良,有個假從良;有個苦從良,有個樂從良;有個趁好的從良,有個沒奈何的從良;有個了從良,有個不了的從良。我兒耐心聽我分說,如何叫做真從良?大凡才子必須佳人,佳人必須才子方成佳配。然而好事多磨,往往求之不得。幸然兩下相逢,你貪我愛,割舍不下。一個願討,一個願嫁。好像捉對的蠶蛾,死也不放。這個謂之真從良。怎麼叫做假從良?有等子弟愛著小娘,小娘卻不愛那子弟,本心不願嫁他,隻把個嫁字兒哄他心熱,撒漫使錢。比及成交,卻又推故不就。又有一等癡心的子弟,曉得小娘心腸不對他,偏要娶他回去,拚著一主大錢,動了媽兒的火,不怕小娘不肯。勉強進門,心中不順,故意不守家規。小則撒潑放肆,大則公然偷漢。人家容留不得,多則一年,少則半載,依舊放他出來,為娼接客。把從良二字,隻當個撰錢的題目。這個謂之假從良。

如何叫做苦從良?一般樣子弟愛小娘,小娘不愛那子弟,卻被他以勢淩之。媽兒懼禍,已自許了。做小娘的,身不繇主,含淚而行。一入侯門如海之深,家法又嚴,抬頭不得,半妾半婢,忍死度日。這個謂之苦從良。如何叫做樂從良?做小娘的,正當擇人之際,偶然相交個子弟。見他情性溫和,家道富足,又且大娘子樂善,無男無女,指望他日過門,與他生育,就有主母之分。以此嫁他,圖個日前安逸,日後出身,這個謂之樂從良。如何叫趁好的從良?做小娘的,風花雪月,受用已夠,趁這盛名之下,求之者眾,任我揀擇個十分滿意的嫁他,急流勇退,及早回頭,不致受人怠慢,這個謂之趁好的從良。如何叫做沒奈何的從良?做小娘的,原無從良之意,或因官司逼迫,或因強橫欺瞞,又或因負債太多,將為賠償不起,別口氣,不論好歹。得嫁便嫁,買靜求安,藏身之法。這謂之沒奈何的從良。如何叫做了從良?小娘半老之際,風波曆盡,剛好遇個老成的孤老兩下誌同道合,收繩卷索,白頭到老。這個謂之了從良。如何叫做不了的從良?一般你貪我愛,火熱的跟他,卻是一時之興,沒有個長算。或者尊長不容,或者大娘妒忌,鬧丁幾場,發回媽家,追取原價。又有個家道凋零,養他不活,苦守不過。依舊出來趕趁,這謂之不了的從良。”美娘道:

“如今奴家要從良,還是怎地好?”劉四媽道:

“我兒,老身教你個萬全之策。”美娘道:

“若蒙教導,死不忘恩!”劉四媽道:

“從良一事,入門為淨。況且你身子已被人捉弄過了,就是今夜嫁人,叫不得個黃花女兒。千錯萬錯,不該落於此地,這就是你命中所招了。做娘的費了一片心機,若不幫他幾年,趁過千把銀子,怎肯放你出門?還有一件,你便要從良,也須揀個好主兒。這些臭嘴臭臉的,難道就跟他不成?你如今一下客也不接,曉得那個該從,那個不該從?假如你執意不肯接客,做娘的沒奈何,尋個肯出錢的主兒賣你去做妾,這也叫做從良。那主兒或是年老的,或是貌醜的,或是一字不識的村牛,你卻不肮髒了一世!比著把你料在水裏,還有‘撲通’的一聲響,討得旁人叫一聲可惜。依著老身愚見,還是偏從人願,憑著做娘的接客。似你恁般才貌,等閑的料也不敢相扳。無非是王孫公子、貴客豪門,也不辱沒了你。一來風花雪月,趁著年少受用;二來作成媽兒起個家事;三來使自己也積趲些私房,免得日後求人。過了十年五載,遇上知心著意的,說得來,話得著,那時老身與你做媒,好模好樣的嫁去,做娘的也放得你下了。可不兩得其便?”美娘聽說,微笑而不言。劉四媽已知美娘心中活動了,便道:

“老身句句是好話,你依著老身的話時,後來還要感激我哩。”說罷,起身。

王九媽伏在樓門之外,一句句聽得的。美娘送劉四媽出房門,劈麵撞著了九媽,滿麵羞慚,縮身進去。王九媽隨著劉四媽再到前樓坐下。劉四媽道:

“侄女十分執意,被老身右說左說,一塊硬鐵看看熔做熱汁。你如今快快尋個覆帳的主兒,他必然肯就。那時做妹子的再來賀喜。”王九媽連連稱謝。是日備飯相待,盡醉而別。後來西湖上子弟們又有隻《桂枝兒》單說那劉四媽說詞一節:

劉四媽,你的嘴舌兒好不利害!便是女隨何、雌陸賈,不信有這大才!說著長,道著短,全沒些破敗。就是醉夢中,被你說得醒;就是聰明的,被你說得呆。好個烈性的姑娘,也被你說得他心地改。

再說王美娘才聽了劉四媽一席話兒,思之有理。以後有客求見,欣然相接。覆帳之後,賓客如市,捱三頂五,不得空閑,聲價愈重。每一晚白銀十兩,兀自你爭我奪。王九媽賺了若幹錢鈔,歡喜無限。美娘也留心要揀個知心著意的,急切難得。

正是:

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話分兩頭。卻說臨安城清波門裏有個開油店的朱十老,三年前過繼一個小廝,也是汴京逃難來的,姓秦,名重,母親早喪,父親秦良十三歲上將他賣了,自己上天竺去做香火。朱十老因年老無嗣,又新死了媽媽,把秦重做親子看成,改名朱重,在店中學做賣油生意。初時父子坐店甚好,後因十老得了腰痛的病,十眠九坐,勞碌不得,另招個夥計叫做邢權,在店相幫。

光陰似箭,不覺四年有餘。朱重長成一十七歲,生得一表人才,雖然已冠,尚未娶妻。那朱十老家有個侍女叫做蘭花,年已二之外,有心看上了朱小官人,幾遍的倒下鉤子去勾搭他。誰知朱重是個老實人,又蘭花齷齪醜陋,朱重也看不上眼。以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蘭花見勾搭朱小官不上,別尋主顧,就去勾搭那夥計邢權。邢權是望四之人,沒有老婆,一拍就上。

兩個暗地偷情,不止一次。反怪朱小官人礙眼,思量尋事趕他出門。邢權與蘭花兩個裏應外合,使心設計,蘭花便在朱十老麵前假意撇清,說:

“小官人幾番調戲,好不老實?”朱十老平時與蘭花也有一手,未免有拈酸之意。邢權又將店中賣下的銀子藏過,在朱十老麵前說:

“朱小官在外賭博,不長進。櫃裏銀子幾次短少,都是他偷去了。”初次朱十老還不信,接連幾次,朱十老年老糊塗,沒有主意,就喚朱重過來,責罵了一場。朱重是個聰明的孩子,已知邢權與蘭花的計較,欲待分辨,惹起是非不小。萬一老者不聽,枉做惡人,心生一計,對朱十老說道:

“店中生意淡薄,不消得二人,如今讓邢主管坐店,孩兒情願挑擔子出去賣油。賣得多少,每日納還,可不是兩重生意?”朱十者心下也有許可之意,又被邢權說道:

“他不是要挑擔出去,幾年上偷銀子做私房,身邊積趲有餘了,又怪你不與他定親,心下怨悵,不願在此相幫,要討個出場,自去娶老婆做人家哩。”朱十老歎口氣道:

“我把他做親兒看成,他卻如此歹意,皇天不佑!罷,罷!不是自身骨血,到底粘連不上,繇他去罷!”遂將三兩銀子把與朱重,打發出門。寒更衣服和被窩都教他拿去。這也是朱十老好處,朱重料他不肯收留,拜了四拜,大哭而別。正是:

孝己殺身因謗語,申老喪命為讒言;親生兒子猶如此,何怪螟蛉受枉冤。

原來秦良上天竺做香火,不曾對兒子說知。朱重出了朱十老之門,在眾安橋下賃了一間小小房兒,放下被窩等件,買巨鎖兒鎖了門,便往長街短巷訪求父親。連走幾日,全沒消自。

沒奈何,隻得放下。在朱十老家四年,赤心忠良,並無一毫私蓄。隻有臨行時打發這三兩銀子,不勾本錢,做什麼生意好?左思右量,隻有油行買賣是熟間。這些油坊多曾與他識熟,還去挑個賣油擔子,是個穩足的道路。當下置辦了油擔家火,剩下的銀兩都交付與油坊取油。那油坊裏認得朱小官是個老實好人,況且小小年紀,當初坐店,今朝挑擔上街,都因邢夥計挑撥他出來,心中甚不平,有心扶持他,隻揀窨清的上好淨油與他,簽子上又明讓他些。朱重得了這些便宜,自己轉賣與人,也放寬些,所以他的油比別人分外容易出脫。每日所賺的利息,又且儉吃儉用,積下東西來,置辦些日用家業及身上衣服之類,並無妄廢。心中隻有一件事未了,牽掛著父親,思想:

“向來叫做朱重,誰知我是姓秦。倘若父親來尋訪之時,也沒有個因由。”遂複姓為秦。說話的,假如上一等人,有前程的,要複本姓,或具劄子奏過朝廷,或關白禮部、大學、國學等衙門,將冊籍改正,眾所共知。一個賣油的複姓之時,誰人曉得?他有個道理,把盛油的桶兒,一麵大大寫個“秦”字,一麵寫“汴梁”二字,將此桶做個標識,使人一覽而知。以此臨安市上,曉得他本姓,都呼他為秦賣油。時值二月天氣,不暖不寒,秦重聞知昭慶寺僧,要起個九晝夜功德,用油必多。遂挑了油擔來寺中賣油。那些和尚們也聞知秦賣油之名,他的油比別人又好又賤,單單作成他。所以一連這九日,秦重隻在昭慶寺走動。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