刻薄不賺錢,忠厚不折本。

這一日是第九日了。秦重在寺出脫了油,挑了空擔出寺。

其日天氣晴明,遊人如蟻。秦重繞河而行,遙望十景塘桃紅柳綠,湖內畫船蕭鼓,往來遊玩,觀之不足,玩之有餘。走了一回,身子困倦,轉到昭慶寺右邊,望個寬處將擔兒放下,坐在一塊石上歇腳。近側有個人家麵湖而住,金漆籬門,裏麵朱欄內,一叢細竹。未知堂室何如,先見門庭清整。隻見裏麵三、四個戴巾的從內而出,一個女娘後麵相送,到了門首,兩下把手一拱,說聲請了,那女娘竟進去了。秦重定睛觀之,此女容顏嬌麗、體態輕盈、目所未睹,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他原是個老實小官,不知有煙花行徑,心中疑惑,正不知是什麼人家。方在凝思之際,隻見門內又走出個中年的媽媽,同著一個垂髫的丫環,倚門閑看。

那媽媽一眼瞧著油擔,便道:

“阿呀!方才我家無油,正好有油擔子在這裏,何不與他買些?”那丫環同那媽媽出來,走到油擔子邊,叫聲:

“賣油的!”秦重方才聽見,回言道:

“沒有油了。媽媽要用油時,明日送來。”那丫環也認得幾個字,看見油桶上寫個秦字,就對媽媽道:

“賣油的姓秦。”媽媽也聽得人閑講,有個秦賣油做生意甚是忠厚,遂分付秦重道:

“我家每日要油用,你肯挑來時,與你做個主顧。”秦重道:

“承媽媽作成,不敢有誤。”那媽媽與丫環進去了。秦重心中想道:

“這媽媽不知是那女娘的什麼人?我每日到他家賣油,莫說賺他利息,圖個飽看那女娘一回,也是前生福分。”正欲挑擔起身,隻見兩個轎夫,抬著一頂青絹幔的轎子,後邊跟著兩個小廝,飛也似跑來。到了其家門首,歇下轎子,那小廝走進裏麵去了。秦重道:

“卻又作怪,看他接什麼人?”少頃之間,隻見兩個丫環一個捧著猩紅的氈包,一個拿著湘妃竹攢花的拜匣,都交會與轎夫,放在轎座之下。那兩個小廝手中一個包著琴囊,一個捧著幾個手卷,腕上掛碧玉簫一枝,跟著起初的女娘出來。女娘上了轎,轎夫抬起望舊路而去。丫環小廝,俱隨轎步行。

秦重又得親炙一番,心中愈加疑惑,挑了油擔子,洋洋的去。不過幾步,隻見臨河有一個酒館,秦重每常不吃酒,今日見了這女娘,心下又歡喜,又氣悶,將擔子放下,走進酒館揀個小座頭坐了。酒保問道:

“客人還是請客,還是獨酌?”秦重道:

“有上好的酒拿來獨飲三杯。時新果子一兩碟,不用葷菜。”酒保斟酒時,秦重問道:

“那邊金漆籬門內是什麼人家?”酒保道:

“這是齊衙內的花園,如今王九媽住下。”秦重道:

“方才看見有個小娘上轎,是什麼人?"酒保道:

“這是有名的粉頭,叫做王美娘,人都稱為花魁娘子。他原是汴京人,流落在此。吹彈歌舞、琴棋書畫件件皆精,來往的都是大頭兒,要十兩放光,才宿一夜哩!可知小可的也近他不得。當初住在湧金門外,因樓房狹窄,齊舍人與他相厚,半載之前,把這花園借與他住。”秦重聽得說是汴京人,觸了個鄉思之念,心中更有一倍光景,吃了數杯,過了酒錢,挑了擔子,一路走,一路肚中打稿道:

“世間有這樣美貌的女子落於娼家,豈不可惜!”又自家暗笑道:

“若不落於娟家,我賣油的怎生得見”又想一回,越發癡起來了,道:

“人生一世,草生一秋。若得這等美人摟抱睡了一夜,死也甘心。”又想一回道:

“呸!我終日挑這油擔子,不過日進分文,怎麼想這等非分之事!正是癩蛤蟆在陰溝裏想著天鵝肉吃,如何到口!”又想一回道:

“他相交的都是公子王孫。我賣油的縱有了銀子,料他也不肯接我。”又想一回道:

“我聞得做老鴇的,專要錢鈔。就是個乞兒有了銀子,他也就肯接了,何況我做生意的青青白白之人。若有了銀子,怕他不接!隻是那裏來這幾兩銀子?”一路上胡思亂想,自言自語。

你道天地間有這等癡人,一個小經紀的,本錢隻有三兩,卻要把十兩銀子去嫖那名妓,可不是個春夢!自古道:

有誌者,事竟成。被他千思萬想,想出一個計策來。他道:

“從明日為始,逐日將本錢扣出,餘下的積趲上去。一日積得一分,一年也有三兩六錢之數,隻消三年,這事便成了;若一日積得二分,隻消得年半;若再多得些,一年也差不多了。”想來想去,不覺走到家裏,開鎖進門。隻因一路上想著許多閑事,回來看了自家的睡鋪,慘然無歡,連夜飯也不要吃便上了床。這一夜翻來覆去,牽掛著美人,那裏睡得著。隻因月貌花容,引起心猿意馬。 捱到天明,爬起來,就裝了油擔,煮早飯吃了,匆匆挑了油擔子一徑走到王九媽家去。進了門,卻不敢直入,舒著頭往裏麵張望。王九媽恰才起床,還蓬著頭,正分付保兒買飯菜。

秦重識得聲音,叫聲:

“王媽媽!”九媽往外一張,見是秦賣油,笑道:

“好忠厚人!果然不失信。”便叫他挑擔進來,稱了一瓶,約有五斤多重,公道還錢,秦重並不爭論。王九媽甚是歡喜,道:

“這瓶油隻勾我家兩日用,但隔一日,你便送來,我不往別處去買了。”秦重應諾,挑擔而出。隻恨不曾遇見花魁娘子:

“且喜下主顧,少不得一次不見二次見,二次不見三次見。隻是一件,特為王九媽一家挑這許多路來,不是做生意的勾當。這昭慶寺是順路,今日寺中雖然不做功德,難道尋常不用油的?我且挑擔去問他。若扳得各房頭做個主顧,隻消走錢塘門這一路,那一擔油盡勾出脫了。”秦重挑擔到寺內問時,原來各房和尚也正想著秦賣油。來得正好,多少不等各各買他的油。秦重與各房約定,也是間一日便送油來用。這一日是個雙日,自此日為始,但是單日,秦重別街道上做買賣;但是雙日,就走錢塘門這一路。一出錢塘門,先到王九媽家裏,以賣油為名,去看花魁娘子。有一日會見,也有一日不會見,不見時費了一場思想,便見時也隻添了一層思想。正是: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此情無盡期。

再說秦重到了王九媽家多次,家中大大小小沒一個不認得是秦賣油。時光迅速,不覺一年有餘,日大日小,隻揀足色細絲,或積三分,或積二分,再少也積下一分,湊得幾錢,又打做大塊頭。日積月累,有了這一大包銀子,零星湊集,連自己也不知多少。其日是單日,又值大雨,秦重不出去做買賣,看了這一大包銀子,心中也自喜歡。"趁今日空閑,我把他上一上天平,見個數目。”打個油傘,走到對門傾銀鋪裏,借天平兌銀。那銀匠好不輕薄,想著:

賣油的多少銀子,要架天平?隻把個五兩頭等子與他,還怕用不著頭紐哩!秦重把銀子包解開,都是散碎銀兩。大凡成錠的見少,散碎的就見多。銀匠是小輩,眼孔極淺,見了許多銀子,別是一番麵目,想道: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慌忙架起天平,搬出若大若小許多法碼。秦重盡包而兌。一厘不多,一厘不少。剛剛一十六兩之數,上秤便是一斤,秦重心下想道:

“除去了三兩本錢,餘下的做一夜花柳之費,還是有餘。”又想道:

“這樣散碎銀子怎好出手,拿出來也被人看低了!見成傾銀店中方便,何不傾成錠兒,還覺冠冕。”當下兌足十兩,傾成一個足色大錠,再把一兩八錢傾成水絲一小錠。剩下四兩二錢之數,拈一小塊還了火錢。又將幾錢銀子置下鑲鞋淨襪,新褶了一頂萬字頭巾。

回到家中,把衣服漿洗得幹幹淨淨,買幾根安息香,薰了又薰。

揀個晴明好日,侵早打扮起來。雖非富貴豪華客,也是風流好後生。秦重打扮得齊齊整整,取銀兩藏於袖中,把房門鎖了,一徑望王九媽家而來,那一時好不高興。

及至到了門首,愧心複萌,想道:

“時常挑了擔子在他家賣油,今日忽地去做嫖客,如何開口?”正在躊躇之際,隻聽得呀的一聲門響,王九媽走將出來。見了秦重,便道:

“秦小官今日怎的不做生意,打扮得恁般齊楚,往那裏去貴幹?”事到其間,秦重隻得老著臉,上前作揖,媽媽也不免還禮。秦重道:

“小可並無別事,專來拜望媽媽。”那鴇兒是老積年,見貌辨色,見秦重恁般裝束,又說拜望:

“一定是看上了我家那個丫頭,要嫖一夜,或是會一個房。雖然不是個大勢主菩薩,搭在籃裏便是菜,捉在籃裏便是蟹,賺他錢把銀子買蔥菜也是好的。”便滿臉堆下笑來,道:

“秦小官拜望老身,必有好處。”秦重道:

“小可有句不識進退的言語,隻是不好啟齒。”王九媽道:

“但說何妨,且請到裏麵客坐裏細講。”秦重為賣油雖曾到王家準百次,這客坐裏交椅不曾與他屁股做個相識,今日是個會麵之始。王九媽到了客坐,不免分賓而坐,向著內裏喚茶。少頃,丫環托出茶來,看時卻是秦賣油,正不知什麼緣故,媽媽恁般相待。格格低了頭隻是笑。王九媽看見,喝道:

“有甚好笑!對客全沒些規矩。”丫環止住笑,收了茶杯自去。王九媽方才開言問道:

“秦小官有甚話要對老身說?”秦重道:

“沒有別話。要在媽媽宅上請一位姐姐吃杯酒。”九媽道:

“難道吃寡酒,一定要嫖了。你是個老實人,幾時動這風流之興?”秦重道:

“小可的積誠也非止一日。”九媽道:

“我家這幾個姐姐都是你認得的。不知你中意那一位?”秦重道:

“別個都不要,單單要與花魁娘子相處一宵。”九媽隻道取笑他,就變了臉道:

“你出言無度!莫非奚落老娘麼?”秦重道:

“小可是個老實人,豈有虛情。”九媽道:

“糞桶也有兩個耳朵,你豈不曉得我家美兒的身價!倒了你賣油的灶還不勾半夜歇錢哩!不如將就揀一個適興罷。”秦重把頭一縮,舌頭一伸,道:

“恁的好賣弄!不敢動問,你家花魁娘子一夜歇錢要幾千兩?”九媽見他說耍話,卻又回嗔作喜,帶笑而言道:

“那要許多!隻要得十兩敲絲,其他東道雜費不在其內。”秦重道:

“原來如此,不為大事。”袖中摸出這禿禿裏一大錠放光細絲銀子,遞與鴇兒道:

“這一錠十兩重,足色足數,請媽媽收著。”又摸出一小錠來也遞與鴇兒,又道:

“這一小錠重有二兩,相煩備個小東。望媽媽成就小可這件好事,生死不忘,日後再有孝順。”九媽見了這錠大銀,已自不忍釋手;又恐怕他一時高興,日後沒了本錢,心中懊悔,也要盡他一句才好。便道:

“這十兩銀子,你做經紀的人積趲不易,還要三思而行。”秦重道:

“小可主意已定,不要你老人家費心。”九媽把這兩錠銀子收於袖中,道:

“是便是了,還有許多煩難哩!”秦重道:

“媽媽是一家之主,有甚煩難?”九媽道:

“我家美兒往來的都是王孫公子、富室豪家,真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他豈不認得你是做經紀的秦小官,如何肯接你?”秦重道:

“但憑媽媽的委曲宛轉,成全其事,大恩不敢有忘!”九媽見他十分堅心,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扯開笑口道:

“老身已替你排下計策,隻看你緣法如何。做得成,不要喜;做不成,不要怪。美兒昨日在李學士家陪酒,還未曾合。今日是黃衙內約下遊湖;明日是張山人一班請客邀他做詩社;後日是韓尚書的公子,數日前送下東道在這裏。你且到大後日來看。

還有句話,這幾日你且不要來我家賣油,預先留下個體麵。又有句話,你穿著一身的布衣布裳,不像個上等嫖客。再來時,換件綢鍛衣服,教這些丫環們認不出你是秦小官,老娘也好與你裝謊。”秦重道:

“小可一理會得。”說罷,作別出門。且歇這三日生理,不去賣油。到典鋪裏買了一件見成半新不舊的綢衣穿在身上,到街坊閑走,演習斯文模樣。正是:

未識花院行藏,先習孔門規矩。

丟過那三日不題。到第四日,起個清早,便到王九媽家去。

去得太早,門還未開,意欲轉一轉再來。這番裝扮希奇,不敢到昭慶寺去,恐怕和尚們批點,且到十景塘散步。良久又踅轉來,王九媽家門已開了,那門前卻安頓得有轎馬,門內有許多仆從在那裏閑坐。秦重雖然老實,心下倒也乖巧,且不進門,悄悄的招那馬夫問道:

“這轎馬是誰家的?”馬夫道:

“韓府裏來接公子的。”秦重已知韓公子夜來留宿,此時還未曾別。

重複轉身,到一個飯店之中吃了些見成茶飯。又坐了一回,方才到王家探信。隻見門前轎馬已自去了。

進得門時。王九媽迎著,便道:

“老身得罪,今日又不得工夫,恰才韓公子拉去東莊賞早梅,他是個長嫖,老身不好違拗。聞得說來日還要到靈隱寺,訪個棋師賭棋哩!齊衙內又來約過兩三次了,是我家房主,又是辭不得的。他來時,或三日、五日的住了去,連老身也定不得個日子,秦小官,你真個要嫖,隻索耐心再等幾日。不然,前日的尊賜,分毫不動,要便奉還。”秦重道:

“隻怕媽媽不作成。若還遲,終無失,就是一萬年,小可也情願等著。”九媽道:

“恁地時,老身便好主張!”秦重作別,方欲起身。九媽又道:

“秦小官人,老身還有句話。

你下次若來討信,不要早了,約莫申牌時分,有客沒客,老身把個實信與你。倒是越晏些越好,這是老身的妙用,你休錯怪。”秦重連聲道:

“不敢,不敢!”這一日秦重不曾做買賣。

次日,整理油擔,挑往別處去生理,不走錢塘門一路。每日生意做完,傍晚時分就打扮齊整到王九媽家探信。隻是不得功夫,又空走了一月有餘。

那一日是十二月十五,大雪方霽,西風過後,積雪成冰,好不寒冷。卻喜地下幹燥,秦重做了大半日買賣,如前妝扮,又去探信。王九媽笑容可掬,迎著道:

“今日你造化,已是九分九厘了。”秦重道:

“這一厘是欠著什麼?”九媽道:

“這一厘麼?正主兒還不在家。”秦重道:

“可回來麼?”九媽道:

“今日是俞太尉家賞雪,筵席就備在湖船之內。俞太尉是七十歲的老人家,風月之事已是沒分,原說過黃昏送來,你且到新人房裏吃杯燙風酒,慢慢的等他。”秦重道:

“煩媽媽引路。”王九媽引著秦重,彎彎曲曲走過許多房頭,到一個所在,不是樓房。卻是個平屋三間,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環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類,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花魁娘子臥室,鎖著在那裏,兩旁又有耳房;中間客座,上麵掛一幅名人山水,香幾上博山古銅爐,燒著龍誕香餅,兩旁書桌擺設些古玩,壁上貼許多詩稿。秦重愧非文人,不敢細看。心下想道:

“外房如此整齊,內室鋪陳必然華麗。今夜盡我受用。十兩一夜,也不為多!”九媽讓秦小官坐於客位,自己主位相陪。少頃之間,丫環掌燈過來,抬下一張八仙桌兒,六碗時新果子,一架攢盒佳肴美醞,未曾到口,香氣撲人。九媽執盞相勸道:

“今日眾小女都有客,老身隻得自陪,請開懷暢飲幾杯。”秦重酒量本不高,況兼正事在心,隻吃半杯。吃了一會,便推不飲。九媽道:

“秦小官想餓了,且用些飯再吃酒。”丫環捧著雪花白米飯,一吃一添,放於秦重麵前,就是一盞雜和湯。鴇兒量高,不用飯,以酒相陪。秦重吃了一碗,就放箸。九媽道:

“夜長哩,再請些。”秦重又添了半碗,丫環提個行燈來,說:

“浴湯熱了,請客官洗浴。”秦重原是洗過澡來的,不敢推托,隻得又到浴堂,肥皂香湯洗了一遍,重複穿衣入坐。九媽命撤去肴盒,用暖鍋下酒。此時黃昏已絕,昭慶寺裏的鍾都撞過了,美娘尚未回來,玉人何處貪歡耍?等得情郎望眼穿!常言道:

“等人心急。”秦重不見婊子回家,好生氣悶。卻被鴇兒夾七夾八說些風活勸酒,不覺又過了一更天氣。隻聽外麵熱鬧鬧的,卻是花魁娘子回家。丫環先來報了。九媽連忙起身出迎,秦重也離座而立。隻見美娘吃得大醉,侍女扶將進來,到於門首,醉眼朦朧,看見房中燈燭輝煌,杯盤狼藉,立住腳問道:

“誰在這裏吃酒?”九娘道:

“我兒,便是我向日與你說的那秦小官人。他心中慕你,多時的送過禮來,因你不得工夫,擔閣他一月有餘了。你今日幸而得空,做娘的留他在此伴你。”美娘道:

“臨安郡中並不聞說起有什麼秦小官人,我不去接他。”轉身便走。九媽雙手托開,即忙攔住道:

“他是個至誠好人,娘不誤你。”美娘隻得轉身,才跨進房門,抬頭一看那人,有些麵善,一時醉了,急切叫不出來,便道:

“娘,這人我認得他的,不是有名稱的子弟,接了他,被人笑話。”九媽道:

“我兒,這是湧金門內開段鋪的秦小官人,當初我們住在湧金門時,想你也曾會過,故此麵善。你莫識認錯了,做娘的見他來意誌誠,一時許了他,不好失信。你看做娘的麵上,胡亂留他一晚。做娘的曉得不是了,明日卻與你陪禮。”一頭說,一頭推著美娘的肩頭向前。美娘拗媽媽不過,隻得進房相見。正是:

千般難出虔婆口,萬般難脫虔婆手。

饒君縱有萬千般,不如跟著虔婆走。

這些言語,秦重一句句都聽得,佯為不聞。美娘萬福過了,坐於側首,仔細看著秦重,好生疑惑,心裏甚是不悅,嘿嘿無言。喚丫環將熱酒來,斟著大鍾。鴇兒隻道他敬客,卻自家一飲而盡。九媽道:

“我兒醉了,少吃些麼?”美兒那裏依他,答應道:

“我不醉!”一連吃上十來杯。這是酒後之酒,醉中之醉,自覺立腳不住。喚丫環開了臥房,點上銀釭,也不卸頭,也不解帶,足麗 脫了繡鞋,和衣上床,倒身而臥。

鴇兒見女兒如此做作,甚不過意。對秦重道:

“小女平日慣了,他專會使性。今日他心中不知為什麼有些不自在,卻不幹你事,休得見怪!”秦重道:

“小可豈敢!”鴇兒又勸了秦重幾杯酒,秦重再三告止。鴇兒送入臥房,向耳旁分付道:

“那人醉了,放溫存些。”又叫道:

“我兒起來,脫了衣服,好好的睡。”美娘已在夢中,全不答應,鴇兒隻得去了。丫環收拾了杯盤之類,抹了桌子,叫聲:

“秦小官人,安置罷!”秦重道:

“有熱茶要一壺。”丫環泡了一壺濃茶送進房裏,帶轉房,自去耳房中安歇。秦重看美娘時,麵對裏床睡得正熟,把錦被壓於身下。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驚醒他。忽見闌幹上又放著一床大紅糸寧絲的錦被,輕輕的取下,蓋在美娘身上。把銀燈挑得亮亮的,取了這壺熱茶,脫鞋上床,捱在美娘身邊,左手抱著茶壺在懷,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閉一閉,正是:

未曾握雨攜雲,也算偎香倚玉。

卻說美娘睡到半夜醒將轉來,自覺酒力不勝,胸中似滿溢之狀。爬起來,坐在被窩中,垂著頭,隻管打平噦。秦重慌忙也坐起來,知他要吐,放下茶壺,用手撫摩其背。良久,美娘喉間忍不住了,說時遲,那時快,美娘放開喉嚨便吐。秦重怕汙了被窩,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張開,罩在他嘴上。美娘不知所以,盡情一嘔,嘔畢,還閉著眼討茶嗽口。秦重下床,將道袍輕輕脫下,放在地平之上。摸茶壺還是暖的,斟上一甌香噴噴的濃茶遞與美娘。美娘連吃了二碗,胸中雖然略覺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舊倒下,向裏睡去了。秦重脫下道袍,將吐下一袖的醃髒,重重裹著,放於床側,依然上床,擁抱似初。

美娘那一覺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轉來,見旁邊睡著一個人,問道:

“你是那個?”秦重答道:

“小可姓秦。”美娘想起夜來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記得真了,便道:

“我夜來好醉!”秦重道:

“也不甚醉。”又問:

“可曾吐麼?”秦重道:

“不曾。”美娘道:

“這樣還好。”又想一想道:

“我記得曾吐過的,又記得曾吃過茶來,難道做夢不成?”秦重方才說道:

“是曾吐來,小可見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著要吐,把茶壺暖在懷裏。小娘子果然吐後討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棄,飲了兩甌。”美娘大驚道:

“髒巴巴的吐在那裏?”秦重道:

“恐怕小娘子汙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美娘道:

“如今在那裏?”重道:

“連衣服裹著,藏過在那裏。”美娘道:

“可惜壞了你一件衣服。”秦重道:

“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餘瀝。”美娘聽說,心下想道:

“有這般識趣的人!”心裏已有四五分歡喜了。

此時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看著秦重,猛然想起是秦賣油,遂問道:

“你實對我說,是什麼樣人?為何昨夜在此?”秦重道:

“承花魁娘子下問,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實是常來宅上賣油的秦重。”遂將初次看見送客,又看見上轎,心下想慕之極,及積趲嫖錢之事,備細述了一遍。“夜來得親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滿意足。”美娘聽說,愈加可憐,道:

“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你幹折了多少銀子,莫不懊悔?”秦重道:

“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見責,已為萬幸,況敢有非意之望!”美娘道:

“你做經紀的人,積下些銀兩,何不留下養家?此地不是你來往的。”秦重道:

“小可單隻一身,並無妻小。”美娘頓了一頓,便道:

“你今日去了,他日還來麼?”秦重道:

“隻這昨宵相親一夜,已慰生平,豈敢又作癡想!”美娘想道:

“難得這好人又忠厚,又老實,又且知情識趣,隱惡揚善,千百中難遇此一人。可惜是市井之輩。若是衣冠子弟,情願委身事之。”正在沉吟之際,丫環捧洗臉水進來,又是兩碗薑湯。秦重洗了臉,因夜來未曾脫幘,不用梳頭,呷了幾口薑湯,便要告別。

美娘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