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甚麼好東西呀?”文若虛隻不答應,看見中間有個把一點爛的,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發多了,驚笑道:

“元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便來問價:

“多少一個?”文若虛不省得他們說話,船上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

“要一錢一顆。”那的人揭開長衣,露出那兜羅錦紅裹肚來,一手摸出銀錢一個來,道:

“買一個嚐嚐。”文若虛接了銀錢,手中等等看,約有兩把重,心下想道:

“不知這些銀子要買多少,因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與他看樣。”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隻見那個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

“好東西呀!”撲地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著的許多人,大家喝一聲采。那買的不知好歹,看見船上吃法,也學他去了皮,卻不分囊,一塊塞在口裏,甘水滿咽喉,連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

“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裏,摸出十個銀錢來,說:

“我要買十個進奉去。”文若虛喜出望外,揀十個與他去了。那看的人見那人如此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

元來,彼國以銀為錢,上有文采。有等龍鳳文的,最貴重,其次人物,又次禽獸,又次樹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卻都是銀鑄的,分兩不異。適才買橘的,都是一樣水草紋的,他道是把下等錢買了好東西去了,所以歡喜,也隻是要小便宜心腸,與中國人一樣。須臾之間,三停裏賣了二停。有的不帶錢在身邊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錢轉來。文若虛已此剩不多了,拿一個班道:

“而今要留著自家用,不賣了。”其人情願再增一個錢,四個錢買了二顆。口中嘵嘵說:

“悔氣!來得遲了。”旁邊人見他增了價,就埋怨道:

“我每還要買個,如何把價錢增長了他的?”買的人道:

“你不聽得他方才說,兀自不賣了?”正在議論間,隻見首先買十個的那一個人,騎了一匹青驄馬,飛也似奔到船邊,下了馬,分開人叢,對船上大喝道:

“不要零賣!不要零賣!是有的俺多要買。俺家頭目要買去進克汗哩。”看的人聽見這話,便遠遠走開,站住了看。文若虛是伶俐的人,看見來勢,已此瞧科在眼裏,曉得是個好主顧了。

連忙把簍裏盡數傾出來,止剩五十餘顆。數了一數,又拿起班來說道:

“適間講過要留著自用,不得賣了。今肯加些價錢,再讓幾顆去罷。適間已賣出兩個錢一顆了。”其人在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錢來,另有一樣樹木紋的,說道:

“如此錢一個罷了。”文若虛道:

“不情願,隻照前樣罷了。”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個龍鳳紋的來道:

“這樣的一個如何?”文若虛又道:

“不情願,隻要前樣的。”那人又笑道:

“此錢一個抵百個,料也沒得與你,隻是與你耍。你不要俺這一個,卻要那等的,是個傻子!你那東西肯都與俺了,俺再加你一個那等的,也不打緊。”文若虛數了一數,有五十二顆,準準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個水草銀錢。那人連竹簍都要了,又丟了一個錢,把簍拴在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見沒得賣了,一哄而散。文若虛見人散了,到艙裏把一個錢秤一秤,有八錢七分多重。秤過數個,都是一般。總數一數,共有一千個差不多。把兩個賞了船家,其餘收拾在包裏了。笑一聲道:

“那盲子好靈卦也!”歡喜不盡,隻等同船人來對他說笑則個。

說話的,你說錯了。那國裏銀子這樣不值錢,如此做買賣,那久慣漂洋的帶去多是綾羅緞匹,何不多賣了些銀錢回來,一發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國裏見了綾羅等物,都是以貨交兌。我這裏人也隻是要他貨物,才有利錢。若是賣他銀錢時,他都把龍鳳、人物的來交易,作了好價錢,分兩也隻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買吃口東西,他隻認做把低錢交易,我卻隻管分兩,所以得利了。說話的,你又說錯了。依你說來,那航海的,何不隻買吃口東西,隻換他低錢,豈不有利?反著重本錢,置他貨物怎地?看官,又不是這話:

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橫財,帶去著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帶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希爛。那文若虛運未通時賣扇子就是榜樣。扇子還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況果品?是這樣執一論不得的。

閑話休題。且說眾人領了經紀主人到船發貨,文若虛把上頭事說了一遍。眾人都驚喜道:

“造化!造化!我們同來,到是你沒本錢的先得了手也!”張大便拍手道:

“人都道他倒運,而今想是運轉了!”便對文若虛道:

“你這些銀錢此間置貨,作價不多,除是轉發在夥伴中,回他幾百兩中國貨物,上去打換些土產珍奇,帶去有大利錢,也強如虛藏此銀錢在身邊,無個用處。”文若虛道:

“我是倒運的,將本求財,從無一遭不連本送的。今承諸公挈帶,做此無本錢生意,偶然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還要生利錢,妄想甚麼?萬一如前再做折了,難道再有洞庭紅這樣好賣不成?”眾人多道:

“我們用得著的是銀子,有的是貨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虛道:

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說到貨物,我就沒膽氣了。隻是守了這些銀錢回去罷。”眾人齊拍手道:

“放著幾倍利錢不取,可惜!可惜!”隨同眾人一齊上去,到了店家交貨明白,彼此兌換。約有半月光景,文若虛眼中看過了若幹好東好西,他已自誌得意滿,不放在心上。

眾人事體完了,一齊上船,燒了神福,吃了酒,開船。行了數目,忽然間天變起來。但見:

烏雲蔽日,黑浪掀天。蛇龍戲舞起長空,魚鱉驚惶潛水底。艨艟泛泛,隻如棲不定的數點寒鴉;島嶼浮浮,便似沒不煞的幾雙水鵜。舟中是方揚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飯鍋。總因風伯太無情,以致篙師多失色。那船上人見風起了,扯起半帆,不問東西南北,隨風勢漂去。隱隱望見一島,便帶住逢腳,隻看著島邊使來。看看漸近,恰是一個無人的空島。但見:

樹木參天,草萊遍地。荒涼徑界,無非些兔跡狐蹤;坦迤土壤,料不是龍潭虎窟。混茫內,未識應歸何國轄 ;開辟來,不知曾否有人登。船上人把船後拋了鐵錨,將樁橛泥犁上岸去釘停當了,對艙裏道:

“且安心坐一坐,候風勢則個。”那文若虛身邊有了銀子,恨不得插翅飛到家裏,巴不得行路,卻如此守風呆坐,心裏焦燥。對眾人道:

“我且上岸去島上望望則個。”眾人道:

“一個荒島,有何好看?”文若虛道:

“總是閑著,何礙?”眾人都被風顛得頭暈,個個是嗬欠連天,不肯同去。文若虛便自一個抖擻精神,跳上岸來。隻因此一去,有分交;千年敗殼精靈顯,一介窮神富貴來。若是說話的同年生,並時長,有個未卜先知的法兒,便雙腳走不動,也拄個拐兒隨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卻說文若虛見眾人不去,偏要發個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島上絕頂。那島也苦不甚高,不費甚大力,隻是荒草蔓延,無好路徑。到得上邊打一看時,四望漫漫,身如一葉,不覺淒然掉下淚來。心裏想:

“想我如此聰明,一時命蹇。家業消亡,剩得隻身直到海外。雖然僥幸有得千來個銀錢在囊內,知他命裏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絕島中間,未到實地,性命也還是與海龍王合著的哩!”正在感愴,隻見望去遠遠草叢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卻是床大一個敗龜殼。大驚道:

“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龜!世上人那裏曾看見?說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帶了此物去,也是一件希罕的東西,與人看看,省得空口說著,道是蘇州人會調謊。又且一件,鋸將開來,一蓋一板,各置四足,便是兩張床,卻不奇怪!”遂脫下兩隻裹腳接了,穿在龜殼中間,打個扣兒,拖了便走。 走至船邊,船上人見他這等模樣,都笑道:

“文先生那裏又跎了纖來?”文若虛道:

“好教列位得知,這就是我海外的貨了。”眾人抬頭一看,卻便似一張無柱有底的硬腳床,吃驚道:

“好大龜殼!你拖來何幹?”文若虛道:

“也是罕見的,帶了他去。”眾人笑道:

“好貨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

“也有用處。有甚麼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隻沒有這樣大龜藥。”又有的道:

“醫家要煎龜膏,拿去打碎了煎起來,也當得幾個小龜殼。”文若虛道:

“不要管有用沒用,隻是希罕,又不費本錢,便帶了回去。”當時叫個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艙來。初時山下空闊,還隻如此,艙中看來,一發大了。

若不是海船,也著不得這樣狼犭亢 東西。眾人大家笑了一回,說道:

“到家裏有人問,隻說文先生做了偌大的烏龜買賣來了。”文若虛道:

“不要笑我,好歹有一個用處,決不是棄物。”隨他眾人取笑,文若虛隻是得意。取些水來內外洗一洗淨,抹幹了,卻把自己錢包行李都塞在龜殼裏麵,兩頭把繩一絆,卻當了一個大皮箱了。自笑道:

“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眾人都笑將起來,道:

“好算計!好算計!文先生到底是個聰明人。”當夜無詞。

次日風息了,開船一走。不數日,又到了一個去處,卻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夥慣伺候接海客的小經紀牙人攢將攏來,你說張家好,我說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個不住。船上眾人揀一個一向熟識的跟了去,其餘的也就住了。

眾人到了一個波斯胡人店中坐定。裏麵主人見說海客到了,連忙先發銀子,喚廚戶,包辦酒席幾十桌,分付停當,然後踱將出來。這主人是個波斯國裏人,姓個古怪姓,是瑪瑙的“瑪”字,叫名瑪寶哈,專一與海客兌換珍寶貨物,不知有多少萬數本錢。眾人走海過的,都是熟主熟客,隻是文若虛不曾認得。

抬眼看時,元來波斯胡住得在中華久了,衣服言動都與中華不大分別,隻是剃眉剪須,深眼高鼻,有些古怪。出來見了眾人,行賓主禮,坐定了。兩杯茶罷,站起身來,請到一個大廳上。

隻見酒筵多完備了,且是擺得濟楚。元來舊規,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過這一番款待,然後發貨講價的。主人家手執著一付法浪菊花盤盞,拱一拱手道:

“請列位貨單一看,好定坐席。”看官,你道這是何意?元來波斯胡以利為重,隻看貨單上有奇珍異寶值得上萬者,就送在先席。餘者看貨輕重,挨次坐去,不論年紀,不論尊卑,一向做下的規矩。船上眾人,貨物貴的賤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領了酒杯,各自坐了。單單剩得文若虛一個,呆呆站在那裏。主人道:

“這位老客長不曾會麵,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貨不多了。”眾人大家說道:

“這是我們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邊有銀子,卻不曾肯置貨。今日沒奈何,隻得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虛滿麵羞慚,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橫頭。飲酒中間,這一個說道我有貓兒眼多少,那一個說我有祖母綠多少,你誇我逞。文若虛一發嘿嘿無言,自心裏也微微有些懊悔道:

“我前日該聽他們勸,置些貨物來的是。今枉有幾百銀子在囊中,說不得一句說話。”又自歎了口氣道:

“我原是一些本錢沒有的,今日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無心發興吃酒。眾人卻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個積年,看出文若虛不快活的意思來,不好說破,虛勸了他幾杯酒,眾人都起身道:

“酒勾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發貨罷。”別了主人去了。

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明日起個清早,先走到海岸船邊來拜這夥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艙裏狼狼犭亢 犭亢 這件東西,早先看見了,吃了一驚道:

“這是那一位客人的寶貨?昨日席上並不曾見說起,莫不是不要賣的?”眾人都笑指道:

“此敝友文兄的寶貨。”中有一人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