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客書(1 / 3)

過客書

長篇小說

作者:秦巴子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

——[唐]李白

第一部

1

四十八歲的時候,我打算出門漫遊。這件事應該在十八歲的時候去做,就像有個作家的小說題目:十八歲出門遠行。三十年前沒做的事情,現在做就晚了嗎?老托爾斯泰八十二歲還出門遠行呢,之所以凍死在小火車站上是因為他把這事推得太遲了。現在我四十八歲,四十八歲出門遠行,有什麼不妥?我知道同胞們的想法幾千年一貫製: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在我們還沒有出生的時候,把人生都嚴格地定製好了,什麼年齡該做什麼事情,什麼年齡該是什麼樣子,如果在規定的年齡沒有個規定的樣子,就變成了怪物。可是人生又不是體操比賽,為什麼非要完成規定動作呢?怪物就怪物吧,怪物的另一個意思就是不同凡響。我就是要不同凡響啊,怎麼了?

坦白地說,把十八歲時想做的事情推遲三十年才做,是有原因的。我知道很多男人都有出門遠行的念頭,但卻總是被各種各樣的事情絆住手腳,手腳動彈不得並不說明心裏沒有衝動,隻是他的腳還沒有跨出門檻,所以我們看不到他內心的衝動罷了。

但我現在有了衝動,而且很強烈。當然,也不是現在才有衝動,十八歲的時候我就有衝動了,但那時候我膽兒小,那時候我是個內心怯懦的人,我的衝動僅僅是在想像中自由自在地漫遊,頂多也就是拿著地圖,讓手指在地圖上漫遊一番。在想像中,我開著有一節火車那麼長的大貨車,在美國西部的公路上馳騁,像個現代牛仔,大貨車就是我的高頭大馬,汽車的輪胎比我的個頭還要高出許多,坐在駕駛室的我威風無比。現在你知道了,我其實是個大貨車愛好者,當然那不過是少年夢,我的漫遊也隻是一種紙上的旅行。

二十八歲的時候,我的衝動仍在。不過二十八歲的時候,我的夢想已經降格,年齡的增長讓人變得相對現實,我已經不幻想駕著大貨車漫遊了,有一輛自行車已經足夠。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報道,說是有一個美國人,開著自製的自行車——我說“開著自行車”是因為那家夥給自己設計的自行車是三個輪子的,而且座位有點接近汽車的樣子,座位後麵放著他的全部家當:衣物、睡袋、帳篷、打字機、紙帶等等。那家夥走到哪裏吃到哪裏,停在哪兒睡在哪兒,他不需要按部就班地朝九晚五,坐在咖啡館或者酒吧的時候,就在他的打字機上敲敲打打地寫稿子,然後找個郵局把寫好的稿子寄出去,過不了多久,稿費就被打到他的銀行賬號上了,報道說那家夥以這樣的方式走遍了美國。這樣的生活讓我羨慕不已,我看那報道的時候蠢蠢欲動的搓著雙手,恨不得自己立即就出發。但是那時候我的兒子剛剛出生,雙手還沒有搓熱我就得去抱兒子,我得把他撒尿,一泡尿的功夫,我的衝動就被衝跑了。

三十八歲的時候,我已經有點經濟實力了,我買了一輛100CC排量的摩托車。其實我上班的地方和我的住處隻是一牆之隔,根本用不上摩托車,連自行車都不用騎,但我還是買了摩托車。我知道那是內心裏想要出門遠行的衝動在做祟,但我那時候也隻敢在周末把摩托車開到幾十公裏以外,短暫地體驗一下漫遊的滋味。客觀地說,那不能叫漫遊,說得好聽一點,就叫做漫遊練習吧。那時候,一百公裏是我的最大半徑,因為家裏還有老婆孩子牽著,我不敢跑得更遠,在離家一百公裏的地方,望一望更遠的遠方,然後神情黯淡地回來。

現在你看出來了,我不僅內心膽怯,而且還是個負責任的男人。對男人來說,責任是個很重要的東西,同時也是個致命的東西,扛得動扛不動都要扛著,扛著就得壓製自己的內心衝動,扛著責任壓著衝動,轉眼就人到中年了。人到中年,是個什麼東西?有個姓董的先生說中年是下午茶,也就是說,剩下的時間眼看著已經不多了。董先生還說,中年是想法太多而精子太少的年齡,或者是精子太少而想法太多,反正都一樣。就是那種俗稱有想法沒辦法的年齡。但我不以為然,我覺得“沒辦法”是因為顧慮太多。中年的顧慮,歸結起來,無非以下三個方麵:1、經濟問題是否得到解決,也就是說是否能夠實現財務自由;2、有沒有脫離組織的勇氣,這一點十分重要,一個中國的中年男人血液裏,已經充滿了習慣於被組織管理的因子,能否脫離是個很大的問題;還有就是會不會放棄工作,和財務自由有連帶關係;3、家庭牽扯。這樣的三個顧慮,足以把一個男人內心的所有衝動都消磨殆盡。當然,如果經過這樣的消磨內心的衝動仍在,而且愈發強烈,那他就可以出門遠行了。譬如像我就是,嗬嗬,有點不自謙了。其實我是想說,在這樣的消磨中,我的膽怯被消磨掉了而不是內心的衝動。當然,我現在也稍稍地有了一點經濟實力,也就是說,有了一點點錢,這樣一來,腰板就莫名其妙地硬了許多,相應地,出門的衝動就得到了支持。

那天恰好有個朋友想要換車,打算把他那輛JEEP2500賣掉,換一台更好的車。他說,五萬塊錢賣給你,要不要啊?這車才跑了十幾萬不到二十萬公裏,用著正好呢。我圍著老吉普轉了兩圈,它的樣子很酷,大氣,硬朗,而且是四驅,身板看上去也還結實,像個有力量的中年男人的樣子,與我的年齡相配,是一輛很男人的車。當然,最理想的是一輛曼卡,MAN,那樣我就可以不要房子了,搞成房車,裏麵一應俱全,是個流動的家。哈哈。可是我沒有那麼多錢,如果打算掙到買一輛MAN的錢,那我此生都不要指望出門了。可我現在就想出門遠行,我可不想像老托爾斯泰那樣,到了八十二歲才被自己逼著下定決心。所以在我繞著吉普轉第三圈的時候,我就已經決定要這輛車了。

中年男人老吉普,我覺得相當不錯。

2

第一站,我打算先去我以前插隊的地方看看。對了,就像是歌裏唱的“在那遙遠的小山村”,就像是書裏寫的“我那遙遠的清平灣”,不過我的小山村並不叫清平灣,而是叫小溪頭。反正所有這樣的地方也差不了多少,在山腳下或者山坳裏散亂地分布著些房子或者窯洞,不遠處有一條小溪或者小河,水邊經常有些戲水的孩子和洗衣裳的婦女。當然,其中肯定也少不了會有村裏的一個或者幾個“小芳”,不一定都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但卻一律都梳著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嗬嗬,你現在肯定認為我要陷入一個庸俗的故事裏了。但是現實常常就是庸俗的,或者說,隻有庸俗的才是真實的。我一直都渴望不同凡響,我一直都希望自己的生活充滿傳奇,但我一直都生活在庸常之中啊。上班下班,掙錢吃飯,老婆孩子,柴米油鹽,雞毛蒜皮,雞零狗碎,這是我的現實生活。我以為永遠就這樣了,可是不經意間孩子就長大了,上大學了,離開家了,剩下的一對中年狗男女,每天四目相對麵麵相覷,甚至都不想叫喚一聲。沒什麼可爭吵的了,沒什麼可討論的了,沒什麼可商量的了,也沒什麼激情可以燃燒的了,庸俗,庸俗到窒息,這就是現實生活。所以我打算出門遠行,在還沒有染上時髦的抑鬱症之前,我得先出去轉轉;在老婆還沒有正式的嚴肅認真的提出分床、分居、離婚之前,我得先出去轉轉。我為什麼說是老婆提出?據統計調查表明,中國的離婚案百分之七十是由女方首先提出來的,這我可以做證。在我們家就是我老婆非正式地首先提出過,在我們家這算是百分之百由女方提出,考慮到我們是兩個人,一男一女,人數上各占百分之五十,所以打個折,女方提出的百分比是百分之七十五。哈哈,你覺得這計算方法荒誕,但我告訴你,計算結果正確,和專家們的統計調查相吻合。這種時候你心裏會怎麼想?會想到什麼?想到村裏的“小芳”。如果你曾經有過一個村裏的“小芳”,那你一定會想到她,自然而然的,毫不經意的就想到了她。其實你也不是想到了“小芳”,你是想到了青春,想到了“小芳”所代表的你的青春年代你的青春歲月。前些年,大批大批的北京知青們,挈婦將雛回陝北回內蒙插隊的地方,你以為是幹什麼去了?是二次支農支邊嗎?二度接受再教育嗎?我告訴你,是尋找逝去的青春去了,是重溫青春年代去了。在四十八歲的時候,去十八歲的地方,找東西去了。四十八歲出門遠行,我第一個想到的地方,甚至連想都不用想,本能地就覺得要去那個地方,青春過的地方,也就是以前插隊的小溪頭。現在你明白了,庸俗是有道理的,是有心理依據的,庸俗是不可救藥的。

現在,你覺得我和村裏的“小芳”之間一定是有一些糾纏不清的關係,而且你認為那一定是和青春期、和荷爾蒙、和性衝動有關,你很想聽到一個“我和XX——不得不說的故事”的真人版吧?那我告訴你吧,無須借助想像,依最正常的狀態,你就應該知道,村裏的“小芳”猶在,隻是已經蒼老。

老吉普駛出古城,沿著國道一直向西。向西是個大致的方向,而漫遊並不需要目標。至於小溪頭,也不過是順便想到的一個地方罷了,我的內心並沒有你所想像的那種急切。所以我開得並不快,走走看看,信馬由韁,我需要的是把狀態從庸常黏滯的生活調整到漫遊中來,而開車跑路,就是一種自然的調整。一百公裏之後,我就已經很適應了,也就是說,我已經感覺到了自由與自在帶來的愉快。二百公裏之後,我已經開到了通往小溪頭的岔路口。我把車停了下來,稍稍地猶豫了一下。因為我不能確定是不是真的想去小溪頭,出發前的想法,到此時變得有點可疑。從十五歲到十八歲,小溪頭於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呢?我突然感到很不確定。而這個三十多年前我反複停過的路口,在眼前竟有一種熟悉的陌生,由此拐進去十幾公裏,我就能回到三十多年前嗎?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那賀知章老先生回的是故裏,而我原本隻是小溪頭三十多年前的一個過客而已,以前的過客再過一次,有什麼意義?我不確定。確切地說是我不知道。其實人活到四十八歲,可以確定的意義似乎也沒有多少了,所謂“知天命”,是不是也就是放棄追尋意義而隻是知趣地活著的意思?管毬它,走著瞧。

我拐上了通往小溪頭的路。路麵坑坑窪窪,已經不是當年模樣,顯然是因為年久失修。三十年前這條縣道是一條柏油馬路,雖然窄,但是平整光滑。三十年前並沒有多少車在這路上行駛,那時候路上的馬車牛車比汽車多,三十年過去,它似乎已經因為不堪重負而傷殘了。在傷殘的縣道上經過十幾公裏的顛簸之後,拐向一條土路,進去不遠,就是小溪頭了。此時我有了再次的猶豫。每到一個路口,人都會有些猶豫,這似乎暗合了人生,人生的痛苦就是選擇的痛苦,左或者右,結果完全不同。“黃昏的林子路分兩股,/可惜我不能兩條都走,/我站立良久,形影孤獨,/……多年,多年後,在某地,/我將講這件事,歎口氣:/樹林裏路分成兩股,而我呢——/我選的一條較少人跡,/千差萬別由此而起。”令人吃驚的老弗羅斯特,像哲人一樣把我們放在了岔路口,也把此時的我放在了去小溪頭的路口。我熄了火,下車,點了根煙抽著,望著小溪頭的方向。

3

“師傅,你去小溪頭吧?能不能捎我一段?”背後傳來一個女聲的問話,但我不知道是在問我。有人碰碰我的胳膊,又說了一遍,“師傅,你去小溪頭吧?能不能捎我一段?”我回過頭來,見是個二十來歲的姑娘,染著韓式的黃頭發,米色的套頭衫外麵胡亂地穿著件小背心,鼓突的胸顯得更加突出,手裏拎著個L.V的格子圖案的大包包。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因為畫了淺淺的黑眼圈尤其顯大。眼神裏沒有絲毫的生怯,大概是嫌我沒有及時回答,倒是有種責怪含在眼裏。

“你怎麼知道我要去小溪頭?”我說。

“你那麼出神地望著那邊,不是要去小溪頭是什麼啊?”

“我看風景呢。”

“風景?好看嗎?”

“好看。”

“那我告訴你,站到了前麵的梁上,風景才好看呢。”

我當然知道站到前麵的梁上是什麼景色。站到前麵的梁上,小溪頭盡收眼底,一條小河曲折地繞村而過,綠樹掩映下的村莊被小溪環抱著,村後的山坡上是大片的蘋果園,春天的時候漫坡是粉紅粉紅的花朵。而此時正當夕陽輝映,晚霞的紅色灑下來,整個河穀都被披上了透明的紗衣一般,剛剛升起的嫋娜的炊煙,也會被鑲上美麗的金邊。1975年的春天,我第一次站到前麵的山梁上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幅田園風景。

“是嗎?有多好看啊?”

“像畫一樣。”

“嗬嗬。”

“你笑什麼?不相信啊?不信你過去看看啊。”

“能看到蘋果園嗎?”我詭譎地笑笑。

“你來過我們這裏?不過要買蘋果你是來的太早了,現在才雞蛋大。”

“會長大的。”我自言自語地說。

“還得好幾個月才熟呢。”

三十多年前的某一天,類似的情景發生在蘋果園裏。當時我們正在果園裏施肥,我望著枝頭雞蛋大的蘋果出神。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小芳說,發啥呆哩?想吃啊?還得好幾個月才熟呢。那時候我突然說了一句連自己都吃驚的話:我想吃你衣服裏麵的蘋果。說過之後自己的臉都紅了,村裏的小芳臉也紅得像個蘋果,佯怒帶嗔的說,你是個壞蛋。其實壞蛋並沒有怎麼壞,一個懵懂少年的青春期衝動隻停留在嘴上,然後從言語到眼神,盯著人家的胸死看。而村裏的小芳當然要比我成熟的多,我的話她往心裏去了,從那以後,時不時的會拿言語撩撥那個懵懂少年。那年蘋果成熟的時候,也是在蘋果樹下,她變得異常大膽。她問,想吃蘋果嗎?我覺得她問得蹊蹺,成熟的蘋果就在枝頭掛著,我伸手就可以摘到,難道還要她提示?所以我疑惑的看著她,大膽的眼睛那時已經垂下了眼簾,並且低下了頭。你不是說想吃人家衣服裏的蘋果嘛。聲音是低而細的咕噥著出來的,含著差怯。我的手被她默默地拉向胸前,隔著衣服,我第一次觸摸到女人的乳房,身體篩糠一樣發抖,手停在那裏無所作為,時間是凝固了一般。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突然推開我,迅速地撩起衣服,胸前的兩個大蘋果赫然顯現。等我穩下神來想要再看時,她已經轉身跑掉了。從那以後,再見麵時,我們之間已經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距離。這就是你很想聽的“我和XX——不得不說的故事”,奇怪嗎?當年那兩隻誘人的大蘋果,現在大概是已經熟過了吧。

“熟過了的是去年的蘋果,已經蔫了,不好吃了。”旁邊的女孩聽到我心裏在說的話了嗎?我並沒有出聲,隻是有些出神罷了,她怎麼會聽到呢?

“哦,我知道,我不是來買蘋果的。”我連忙掩飾道。

“那你是專門來看風景的?我看你的車牌子是省城的。”

“唔……”

“可這裏也看不到什麼風景啊。”

“我隨便走走。”

“那你到底去不去小溪頭啊?”

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要不要去,去幹什麼,去憑吊還是去追憶?知青屋恐怕早已不在,蘋果園依舊,小河邊的捶衣聲或者已經被洗衣機取代,村裏的小芳大概已經是老大媽的樣子,去讓現實把美好的回憶撕開來嗎?三十年,也許已經沒有人認得當年小小少年樣的插隊知青了吧。縱然認得出來,又有什麼意義?感歎歲月易逝,共話當年舊事,吃一頓過客式的熱鬧的飯食,然後呢?老去的小芳站在村頭像當年一樣望著過客遠去的背影?但是並沒有什麼背影,過客總是絕塵而去,車後揚起一股塵土。

“太陽都落了,你到底去不去啊?去就捎我一段嘛。”

“上車吧,我送你。”

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小姑娘,從側麵看,很像是當年的小芳的模樣。但是當年,村裏的姑娘們在我看來都是差不太多的,除了穿著,都有著差不多的臉盤差不多的眼睛和差不多的身材。我沒有問她是哪家的姑娘,也沒有問她叫什麼。五六裏的土路,翻過山梁下個小坡就到了。但我並沒有開進村裏,在離村子還有七八百米的地方,我把車停了下來。

“就送你到這吧,我還得回縣城呢。”

“我叫小芳,”小姑娘很大方地伸出手與我握一下,“謝謝你,下次有機會到我家來玩,我家在村西頭,那個二層樓就是。”小小芳下了車,走幾步,又回頭擺擺手。我倒車調頭,輕輕地踩下油門,後視鏡中,小溪頭村漸漸遠去。

4

你一定想不通我為什麼到了村口又調頭跑了,你覺得我是怯場了,害怕麵對故人嗎?告訴你吧,我也一直想不通。但我想不通的是為什麼要去小溪頭,隻是快到村口的時候我才想通了,所以我立即停下,讓那小小芳下去了。那一刻我突然想明白了,自己這次出來是看新鮮找自由的,不是大老遠跑過來憶舊的。之所以想到個“第一站”,其實是我的生活慣性和思維慣性在做怪。人總是這樣的,雖然出門了,但仍然希望能呆在熟人中間,希望有個熟悉的環境,那樣才會感覺是踏實的,安穩的,潛意識裏其實是想有個依托。也隻有在熟人與舊事構成的環境中,才會有這種踏實的安全的效果,即便那熟人與舊事遙遠而且牽強。快到村口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這一點,明白之後,我就不想再去小溪頭了。

“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穿過幽暗的歲月,也曾感到彷徨,當你低頭的瞬間,才發現腳下的路,心中那自由的世界,如此的清澈高遠……”,我車上的音響裏是許巍在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或者是許巍的歌也幫了我一把我才調頭而去的呢。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都四十八了,才鼓足勇氣一個人開車出來漫遊,知道我要找什麼嗎?自由!但是在熟人中間在熟悉的環境裏就沒有自由可言。所謂的熟人和熟悉的環境,其實就是一種限製,一種製約,約定俗成,就成了一種定製品,也就是說,熟人和熟悉的環境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於一種製度。自由根本就不在那裏麵,雖然有時候你會覺得在熟人和熟悉的環境裏會很自如,會很自在,會很舒服,但這自如自在舒服都並不是自由,而是對自由的誤解,真正的自由是“天馬行空的生涯,你的心了無牽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不明白也沒關係,我會慢慢讓你明白的。

在小溪頭村外調頭,我一溜煙把車開進了縣城。找賓館,吃飯,洗澡,然後心情放鬆地坐在床上打開筆記本電腦上網,看看新聞,聊聊天。不知道你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在家上網聊天也是不自由的。雖然老婆不幹涉,但老婆畢竟是熟人,雖然她並不坐在旁邊而是在另外的屋子裏,可她仍然是這環境中的一個存在,存在於無形,製造出一種心理籠罩,形成一種心理製約,讓你沒法感到自由。我還告訴你,即使不認識我而我認識或者我心裏以為自己認識的人在場或者僅僅是感覺到他可能在場,我也會覺得不自由。譬如有一次,我和一個朋友在北京逛三聯書店,看到某個人的小說集,我本來想跟朋友說兩句來著,但是想到這是北京,是著名的三聯書店,沒準兒那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他作品的人也許在背後某處,或者不是他本人而是他的朋友也許在旁邊而我全然不認識,我就覺得自己不能自由地說話了。我不是怕挨罵怕被搶白,就是覺得不自由。懂點心理衛生知識的人或者精神科醫生,可能會認為我這樣的心理狀態,帶有某種程度的強迫症。我自己當然不能確定,但我能確定的是,我在這裏想說明的是“不自由”的狀態。

我這麼努力地解釋,沒準兒更讓你懷疑了。你可能會認為我這樣做其實是想掩飾些什麼東西,大概你覺得我像個拙劣的剪輯師,掐掉了中間的某一段,現在想把原本不搭的兩段接在一起,但是卻接得非常笨拙,有點越描越黑。也許你在心裏已經替我編好了你以為是被我掐掉的那一部分。譬如說,我並沒有調頭離開,而是把車一直開進了小溪頭,見到了當年的小芳,非常巧合的是小小芳其實就是當年的小芳的女兒。短暫的吃驚與尷尬之後,我被熱情招待,與小芳共同回憶青春歲月,甚至還和小芳單獨去了趟當年的蘋果園,在當年的那棵樹下觸景生情什麼的。然後再各自感歎一下歲月的無情,人生的無常。嗬嗬,如此不浪漫的浪漫故事你以為會發生嗎?或者,你以為我見到已然蒼老慘不忍睹的當年的小芳,失望地逃掉了,所以羞於提及?當然,你是作家,編故事你在行,也許你會替我編出個更曲折而且更有意味的故事,但是現在,關於自由與不自由的說法,在你看來隻是我拙劣的剪輯手法的一個表現。隨便你怎麼看,不過這會兒我的感覺是自由的。賓館是陌生的,房間的門反鎖著,這種縣城裏的小賓館,我相信也不會有什麼針孔探頭之類的第三隻眼存在,騷擾電話響過兩次之後,聽筒已經被我拿起來撂在一邊。我的QQ上線之後,就看到有幾個好友的小頭像在歡快地閃動,我的心情也隨之歡快起來。我挨個地打了招呼,都是同樣的一個意思:“我在路上,心情愉快,信馬由韁。”這是出門的第一個晚上,心情愉快,卻也茫然。下一站該去哪裏?用詩人的話說就是“明天早晨醒來,我在哪一隻鞋子裏流浪?”我翻開地圖察看,沿著國道一直向西,蘭州,武威,酒泉,敦煌……“我在路上,信馬由韁,沒有目標,隻有方向。”

這是我獨自開車出門的第一天,你也看出來了,我顯得有點興奮。人一興奮,就睡不著了,雖然身體很累,感覺疲憊,但神經卻仍在興奮之中,於是就睡不著了。這是一種擰巴狀態;更嚴重的時候,則是身體和精神都處在極度的困倦之中,非常努力的想要睡去,但卻是無論如何也難以入眠,那就是植物神經性紊亂了。好在我這會兒隻是身體與精神擰巴著。以我往日的經驗,這種時候,不動腦子的沒心沒肺的聊天最為管用,可以收到服用刺五加片和骨維素的效果。QQ好友裏還有一個叫雙麵伊人的在線,正好可以聊上一會兒。

中年客:美女在忙什麼?

雙麵伊人:美女在忙著泡GG,^_^

中年客:看樣子今天心情不錯。

雙麵伊人:是看到GG你來了啊,嗬嗬

中年客:我來了又能如何啊?

雙麵伊人:來了就可以安慰我寂寞的身心啊, ^_^

中年客:沒想到美女也會寂寞啊?

雙麵伊人:寂寞死了,沒看見妹妹找哥哥找得淚花花流嗎?(流淚滿麵的表情)

中年客:(掩口竊笑的表情)

雙麵伊人:你還笑啊?人家都哭成淚人兒了啊。

中年客:是不是需要我陪你垂淚到天明啊?

雙麵伊人:想倒是想啊,就怕那麼多淚水會把我漂到黃河裏去啊。(吐舌頭的表情)

中年客:怕什麼啊?哥哥這有羊皮筏子呢。

雙麵伊人:那還不趕快送過來。

中年客:好啊好啊,我這就連夜送過去。可你得請哥哥吃好的。

雙麵伊人:牛肉拉麵涼皮子,成嗎?

中年客:哥哥跋山涉水的,就沒有更好的東西款待哥哥啊?(擠眉弄眼的表情)

雙麵伊人:看來哥哥嘴很刁啊。

中年客:哥哥嘴不刁,就是這嘴想叼點什麼啊,哈哈。

雙麵伊人:那給你買一盒蘭州煙叼上吧。(掩口竊笑的表情)

中年客:哥哥已經刷過牙了,不抽煙。

雙麵伊人:那給你一塊糖吧,含著睡,睡得甜。

中年客:抱一抱就更甜了。(擁抱的表情)

雙麵伊人:(連續十個擁抱的表情)

中年客:睡了。

雙麵伊人:88

5

我站在路邊撒尿的時候,一個自駕旅遊車隊恰好經過,可能是車上有人看到了我站在路邊威武的雙手插腰大撒把式的撒尿姿勢,我聽到了嗷嗷的叫聲夾著很響的呼哨聲從我的身後一掠而過。我提好褲子上了車之後,決定追趕他們。起步,換擋,加油,隻十幾分鍾的功夫,我就已經排在這支車隊的最後麵了,就像小嘎子追趕八路軍的隊伍一樣,哭著鬧著人家還不要,就隻能像個小尾巴似的,不遠不近不即不離地跟在後麵。

尾隨這樣一支蝸行的車隊,本來是一件無聊而且鬱悶的事情,但是對於我這樣一個獨行者來說,卻是寂寞路途上的一個消遣。你肯定認為我這是拿無聊當有趣,不過,拿無聊當有趣,也並非完全沒有意義,有時候也稱得上是個樂子。如果玩著玩著玩出了趣味,那就可以叫做娛樂活動,如果這活動娛已而且娛人,一不留神還可能具有公眾意義,那參與者們也就算進入了娛樂圈啦。我決定一輛一輛地超越它們,在他們的隊伍裏活動活動。殿後的帕傑羅很快被我超過,我插進了它的前麵,算是混入了這個汽車編隊;在我前麵的是一輛別克商務車,裏麵顯然是幾個年輕人,他們一首接一首地在唱歌,帶著出門旅行剛上路的那種興奮。在我超他們的車的時候,車裏傳出了我半個多小時前聽到過的嗷叫聲和呼哨聲,我估計是他們認出了我這台老吉普,我接連按了三下喇叭,算是對他們的回應。可能是我的喇叭聲讓更前麵的QQ以為有情況,很謹慎地減速並往右邊讓了一下,看著QQ的擺動,我能想像到司機打方向那一瞬間的緊張,我也就不客氣的超過去了。因為QQ的減速,它和前麵的標致307之間拉大了距離,我便迅速地並了進去。

現在我已經看清這支混合編組的自駕遊車隊了。最前麵的首車是一輛現代途勝,接下來依次是307,QQ,別克商務,帕傑羅。雖然每輛車都貼著編號,我還是從車型上看出了他們的不專業,顯然是個臨時拚湊起來的玩耍團。他們的行駛速度被首車控製著,仿佛有人在一、二、一地喊著口令似的,隊列整齊,步調一致。這樣一支車型與動力差距懸殊的車隊,因為要互相遷就,形成了明顯的短板效應,這就是組織帶來的結果。在儀式化的集體的名義下,配備3.0升V6發動機的別克商務和配備3.升V6發動機的四驅帕傑羅,隻能委屈在隊伍的後麵,無論有多少澎湃的動力無論有多麼張揚的個性,都得服從組織的要求。這樣想的時候,我決定挑逗一下這個臨時組織。迅速地超過了307和途勝之後,我排在了這個車隊的最前麵,我想,我可以當一會兒穿黃色領騎衫的人,也就是說,我打算暫時地控製一下這支隊伍的行進速度。我逐漸地降低車速,壓住了整個隊伍,當我感覺到跟在後麵的途勝試圖超車的時候,又迅速地提速,然後再次降低速度,始終不給它超車的機會。這樣反複幾次之後,途勝已經明白我是故意在和它玩呢,但它要照顧後麵的車隊,所以不能與我飆車強超到前麵去,或者把我攔下來與我理論。坐在途勝副駕駛位置上,手裏握著車載對講機的家夥,顯然是這個臨時玩耍團的領隊。我很了解這種組織,他的權威也是臨時性的,隨時都會受到挑戰,如果他是個負責任的人,要維護自己的權威,就得照顧到整個車隊的情緒,如果僅僅是一台車的話,我估計他把我拉下車來打一頓的心可能都有了。當然,我知道遊戲不可以過分,在我估計他快要惱怒的時候,我識趣地減速靠邊,讓他們超過去了。我看到在途勝超過我的時候,副駕駛上的家夥扭頭看我時的那一臉怒相,我估計他罵了一句難聽的,但我沒有聽到。我讓過了整個車隊,又像個尾巴似地跟著他們。

因為欣賞路邊的風景,也可能是他們加快了速度,這個玩耍團車隊竟然被我跟丟了。當我意識到的時候,車隊已經沒影了,心裏稍稍地有點莫名的失落感,盡管彼此不認識,可也畢竟是個伴兒啊。不過到了靜寧的時候,卻又意外地遇到了他們。那是在一間國道邊的飯館,他們的車就停在外麵。我進去的時候,這一行近二十號人,已經占據了飯館裏兩張最大的桌子,飯菜正在陸續上桌,但他們的爭論卻比飯菜熱烈多了。漸漸地我聽出了他們的意思,大家一致的意見是行駛速度太慢,言語中表露出來的當然是對頭車和領隊的不滿,盡管那個領隊一再地解釋原因強調團隊觀念,卻仍然有人不買他的賬;接下來很明顯地出現了分歧,有人主張各自行動,說是像這樣走法,天黑也到不了蘭州,所以不要再立正稍息一二一地排隊了,沿著事先設計好的路線,到下一站集合就行了。持這種主張的,我猜大概是帕傑羅和別克商務上的人,而那一直屏聲斂氣像個做錯事的丫鬟似的小心地觀察著每個人情緒的,估計就是開QQ的了。領隊還在循循善誘苦口婆心地說著團隊意識,但卻顯然已經支持者寥寥。組織的力量隻有在麵對強大敵人的時候才會顯示出來,而當假想敵缺失的時候,它存在的必要性就會受到質疑,被壓抑的個性在這時候就會脫穎而出,於是製度開始鬆動,組織的瓦解成為一種不可逆轉的趨勢。

我吃完飯出來的時候,帕傑羅和別克商務已經不知去向,那個很負責任的領隊,正在安排剩下的三台車的順序:307打頭,QQ中間,途勝殿後。正說的時候,突然發現我正靠在自己車門上悠閑地抽著煙欣賞著他,他憤怒地瞪著我,我以為他會衝過來找麻煩呢,畢竟他們人多勢眾。但我並不想再激怒他,看著他力不從心地勉力維持著組織的存在,我覺得他也蠻可憐的。於是我向他揮揮手,做出請他抽煙的姿勢。大概是看到我一臉無辜的樣子,他沒有再瞪我,而是招呼他的車隊出發了。

6

在蘭州,我被一個女人絆住了。細究起來,這樣說顯得有失公允。男女之間的事情,從來就不是單方麵的,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有什麼糾纏,肯定是兩個巴掌掌心對掌心了,區別隻在於誰先動作,而另一個也並沒有躲閃,拍在一起才會有動靜。

人在異地,難免地偶爾會有些漂泊無寄之感泛上心頭,當然,說是犯酸也未嚐不可。我的老吉普進入市區的時候正是傍晚,天上飄起了細雨,路上的行人腳步匆匆,傳達的都是回家的心情,我心裏突然就有一種酸楚之感泛起。當然那隻是一個瞬間的感覺,就像琴弦被不小心地碰了一下,一次意外地撥弄而已。十八年前,我曾經出差到過蘭州,這個緊貼著黃河的狹長的城市,它的長簡直令人絕望,那次我從蘭州站到西固去看一個朋友,搖搖晃晃的公交車怎麼走都不到站,給我的感覺像是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的長途車。現在我開著老吉普緩慢行駛在東崗路上,留意著街邊的賓館酒店,因為知道它的長,不怕這城市被我一腳油就走穿,我可以從容地找一家合適住處。哦,扯遠了,還是回到兩個巴掌怎麼拍的吧。我在東崗西路的一家賓館住下,洗了澡之後躺在床上休息,同時在想,要不要和蘭州的朋友聯絡,一起吃吃飯喝喝酒聊聊天,我拿出了通訊錄找到他們的電話,但是很快又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有違我這次出遊“不見舊朋友隻交陌生人”的原則,不能因為偶然犯酸就壞了自己定下的規矩。忽然想起QQ好友裏從未謀麵的雙麵伊人就是蘭州的,現在何不跟她聯絡一下呢?於是打開電腦上線,給雙麵伊人留言:我在蘭州。並且留下了我的手機號碼。這算不算是我先主動招惹?

在賓館旁邊小巷子裏的牛肉拉麵館,我要了大碗的牛肉麵,這是我的記憶裏吃得最為酣暢淋漓的一碗牛肉拉麵。這種被蘭州人當做早餐的著名小吃,正適合如我這樣的異鄉客在這微涼的細雨之夜調理身體與心情。回到房間裏剛剛坐下,雙麵伊人的電話就到了。她說剛剛看到留言,現在她正好在線,方便的話可以聊聊。

雙麵伊人在蘭州的一家公司裏任職,是做財務還是做行政我已經忘了,當然這都是她自稱的,虛擬的網絡世界和現實生活還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同,也用不著細究。不過從以前的聊天中倒是可以感覺到,她的性情與網名相配,雙麵伊人,有時候陰鬱沉悶,有時候開朗大方。陰鬱沉悶的時候半天不回一句話,一旦開口,則說話生硬,能把人噎死;開朗大方的時候,嘻皮笑臉,口無遮攔,甚至打情罵俏,撩撥挑逗,也都絕對不惱,不僅不惱,有時候還會非常配合,表演得像個輕薄浮浪之女。不過這都是網上聊天時得來的印象,也許隻和對方當時的心情有關,並不就真的是她的性格與性情。這天她似乎心情不錯,在問了我何時到的蘭州來蘭州做什麼等等例行的客套之後,她突然話題一轉,就轉到了性與愛是不是必須同一的問題。

雙麵伊人:你說是男人能把性跟愛分裂,還是女人?

雙年客:都能。

雙麵伊人:唔,我看也是。

中年客:嗬嗬。

雙麵伊人:原來我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呢。

中年客:很正常的。隻是有些人,以女人居多,不大願意承認這一點,或者說是因為教育的原因,在觀念上認為沒有感情就不可以有性。

雙麵伊人:嗯,不過我覺得做的時候,得投入,沒感情怎麼投入呢?如果當時真的又很投入的,那你說這會兒算是有感情還是沒感情啊?

中年客:感情是個橡皮尺子,從有點好感、印象不壞,到抵死相愛之間,幅度巨大,但是並沒有一個固定的刻度是性與情的平衡點,所以這完全是當事人雙方來定的。

雙麵伊人:我是說當時,那會兒。

中年客:那得看互相的感覺,如果是喜歡的,就算是有那麼點情的因素存在的吧。如果當時感覺很好,過後也許感情的成份會增加。

雙麵伊人:不知道,我估計最多會偶爾懷念一下對方的身體跟當時的感覺。

中年客:下次還會接受,大概就算是有點感情了。

雙麵伊人:談不上什麼情的。

中年客:那就算是好的性伴吧。

雙麵伊人:是的,可是再好的性伴也不會演變成感情啊。

中年客:你似乎是有感而發?

雙麵伊人:我就是納悶,求證一下而已。不一定非得產生感情是不?

中年客:你是指達到愛的程度?

雙麵伊人:是啊。如果感覺好到無可比擬的程度呢?

中年客:那要看雙方了。

雙麵伊人:哦。要是都覺得好呢?

中年客:都覺得好也未必。

雙麵伊人:???

中年客:如果本來就是隻想要性呢?好感或者微量的感情,隻是接受對方身體的前提,很大程度上不會走向感情的深處。

雙麵伊人:嗯,也許你說的有道理。不過我覺得這不能稱之為感情,那應該叫什麼呢?

中年客:就是性伴侶。

雙麵伊人:這倒也是,直接,簡單,無傷大雅。

中年客:嗬嗬。

雙麵伊人:你想什麼呢?半天不說話。

中年客:我在想你可能是遇到這方麵的問題了。

雙麵伊人:唉,也不是,就是不太明白。因為我跟別人說起這事情,我覺得性跟愛完全能分離,但是別人說時間長了就會有感情。

中年客:那是一般人的想法。

雙麵伊人:哦。明白了,我是二般人。可能我跟一般人不太一樣。

中年客:哈哈。

雙麵伊人:笑P呢。你呢?是一般人還是二般人?

中年客:我是三班的。(竊笑的表情)

雙麵伊人:我看也是。你什麼時候離開蘭州?

中年客:不確定。

雙麵伊人:早點休息吧,開一天車,你也很累了。明天你有時間的話,我請你吃飯。

中年客:好的。晚安。

7

有目的的出行是一種旅行,無目的的出行是一種流浪;介於二者之間的,目的地未明,但被朦朧的憧憬強烈吸引著的出行,是一種漫遊狀態。人生的旅行並不總是確定了明確的目標,當然人生也不是一種流浪,更多的時候,它是一種漫遊狀態。隱約的方向,未知的前程,意外的遭遇,以及無限的可能性。在漫遊中,急切換成了從容,追逐化做了退為守勢的期待,沉重溶解成不經意的輕鬆,而生命也因此變得大膽而且大氣,生活也因縱情而氣定神閑,渾如天成。這是我理想中的漫遊狀態,我希望這次出來能體驗到並且能在這樣的狀態中浸淫一段時間。但是在蘭州的這個早晨,為什麼我感覺到的卻是百無聊賴?

網絡上有個不著名的版主說“我無論在天堂,還是在地獄,都百無聊賴!”有個著名的作家跟帖:很可能是因為我們對“天堂”或“地獄”的想像都被用舊了。然而蘭州對我而言,還稱得上是陌生的,難道也已經被我用舊?五泉山,黃河母親雕像,羊皮筏子,牛肉麵,除了牛肉麵之外,別的都還沒有被我“用”過,但為什麼也“舊”得令我蔫頭耷腦,令我百無聊賴呢?可見,百無聊賴和外界的物質無關,它純是一種精神狀態,而一個中年男人的百無聊賴大概就在於激情不再,然而我似乎又並不是為了重拾激情才出來的。那又是為了什麼呢?尋找豔遇嗎?

你不要用這種狡黠的眼神看我,好像你已經看穿了我的心思似的。豔遇或者不遇,總要強過百無聊賴。

如你所料,我主動地給雙麵伊人打了電話。但是電話並沒有打通,對方關機。放下電話的時候,我隱約捕捉到了自己在這個早晨的情緒軌跡:起床之後,無事可做,先是感覺心裏空落落的,繼而找到了一個詞,百無聊賴。百無聊賴這個詞是突然蹦出來的,但是現在看來用它來說明我在這個早晨的狀態並不準確,放下電話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那是一種失落感。失落來自於電話,從我出來到現在,除了雙麵伊人昨晚打了一下,我的手機就沒有響過。這麼想的時候,突然就覺得自己有點可憐。我出來都第三天了,竟然沒有一個人給我打電話。也就是說,這三天裏,沒有人想起我,也沒有人覺得需要用到我。四十八歲,就已經無用,失落緣此而生。四十八歲,做官的還沒有做到副省部,掙錢的還沒有住進“躺好死”,做學問才混到副教授,打工還沒有當老總,人生曲線的峰值就算已經過去,接下來就是過山車的後半段了,比坐滑滑梯跌得更快。而像工人、職員和如我這樣的三流大學的小教員,四十八歲,就算是已經被主流大潮送到了岸邊,要不了幾年,就要被扔到岸上,被淘汰掉了。

當然,人是不甘心的,不甘心的時候就會跟自己較勁。我重又拿起了電話,以對抗自己在這個早晨的失落感,但我卻不知道要打給誰。打給老婆嗎?同居一室的時候已經沒有多少話要說,就連兩個人的床笫之事也早已寡淡如泡了一百遍的乏茶(正是那種被用舊了的百無聊賴);打給兒子嗎?代溝已如鴻溝,能說的也隻剩下噓寒問暖;打給同事朋友?但我不知道這會兒能說什麼。頭腦快速地檢索了一通之後,此時可打的電話,仍然隻有雙麵伊人。然而,回答仍是:“您所撥打的電話已經關機,請稍後再撥。”

稍後,我上街遛達了。類似的高樓林立,類似的商鋪門店,同樣的匆忙的行人,同樣的擁塞的車流,同質化的現代生活。繁華的都市都是相同的,甚至,愁苦者的愁苦現在都類型化了。而我開著車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所希望找到的自由感覺,此時也顯然那麼矯情那麼縹緲那麼虛弱,虛弱到一個電話就可以搭救。是的,你猜的不錯,正是雙麵伊人這會兒打來了電話。她說她昨晚在值夜班,早上在睡覺,現在剛剛起來。她說下午能和我見麵,希望我能去西固那邊接她。怎麼又是西固?難道我和西固有什麼淵源不成?現在已經是中午,我和她約了三點鍾見,然後就找飯館填肚子了。

8

從東崗到西固,也就是從蘭州的東邊走到西邊,好在方向明確,沿著主幹道穿城而過,不像青島廣州那樣的城市,兩條街之後就找不著北。大約走了一個小時,我已經到了約定見麵的公園門口,時間是三點零五分。停好車,我給雙麵伊人打電話,告訴她我車的位置,車的顏色和車牌號,然後,點了根煙無聊地抽著。一根煙還沒有抽完,電話響了。“你的車是墨綠色的嗎?”我說,是的。同時目光向車外搜尋。我看到在我左側五米之外,左手拎著時尚的大包包,右手舉著電話的女人,大概就是了。看上去還算漂亮,沒有通常網友見麵“見光死”的感覺。我下車迎過去,“你好,我是劉軍,網上的中年客。”自我介紹的同時,我伸出手去準備和她握一下。她也伸出了手,淺笑著,蜻蜓點水式的讓我碰了一下。“你好。劉姍姍,雙麵伊人。”此時我突然想起一句廣告詞兒“今天你要秀哪一麵”,繃不住笑了一下。大概是笑得有點怪異,她問我笑什麼,我說沒什麼,見到你很高興。我問她,是想找個地方坐呢還是就在公園裏走走?她說她正要給一個朋友送點急用的藥,讓我送她去。並且說,在哪坐都是坐,不如就坐你車上,路邊還有風景可看。我喜歡她這種不見外的直率,也許是網上聊得熟了吧,我也沒覺得這有什麼不合適。我像個紳士那樣為她拉開右邊的車門,“你指路。”我說。開車之後,我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來蘇水味兒。

“你是大夫?”我記得她以前在網上告訴我她做財務,當然那是雙麵伊人說的。

“為什麼這麼問?給人送藥就是大夫?”

“是你身上的醫院的味道。”

“你屬狗嗎?嗅覺這麼靈敏。”

劉姍姍告訴我,她在蘭州煉油廠職工醫院工作,是個婦產科大夫。雙麵伊人可以是做財務的,或者做文秘的,或者其它什麼,但劉姍姍是婦科大夫。我喜歡她的說話方式,沒有初次見麵的矜持與尷尬,讓人感覺輕鬆愉快。按照她的指點,我開著車左拐右彎駛出了市區,進入一條新修的車輛稀少的寬闊大道。劉姍姍說,這裏是剛剛開始建設的一個新區。我知道中國的城市,這些年都在攤大餅,每個城市周圍,都有這麼一圈剛剛被擀平了的大餅的邊兒。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很快就到了一個已經城市化了的鎮子,劉姍姍讓我把車停在一個小區門口,說,稍等。

十幾分鍾之後她出來了,我問她接下來去哪兒?她說不如去鄉間轉轉,她說她知道有一個地方,漫山遍野地開著油菜花。當然還是她指路,出了鎮子,駛上一條蜿蜒的縣級公路,約行三十公裏,遠遠地就看到大片的金黃披滿山坡。前行不遠,找到一條進入油菜地的土路把車紮進去停了。下車,劉姍姍以一種要撲入油菜花的姿勢蹲下,鼻子湊近花朵,貪婪地吸著花兒的香氣。我也站著,伸開雙臂放鬆身體,骨節嘎嘎作響。極目遠望,深深地吸一口,花兒的清馨立即浸入肺腑。昨晚的一場細雨撒過之後,夕陽下的油菜花格外清新鮮亮。

“真爽!”劉姍姍說。

我也不失時機的恭維她,“有你在這花兒中間,就爽得有韻味有意境了。”

“什麼意境?”

“綠野仙蹤。”

“你很會討好女人。”

“不是討好,不信你自己看看。紅褲,白衣,黑發飄飄,你今天衣服的色彩像是專為這金色配上去的。“

“我看不到自己。”

“這好辦。”我從放在後備廂的包裏拿出數碼相機,這是一天中光線最好的拍照時間,我舉著相機,打趣說,“嗬嗬,雙麵伊人,今天你要秀哪一麵?”

看到相機,意外的驚喜令她開心得像個孩子,笑著說,“你想看哪一麵?”

我說,“麵麵俱到才好。”這顯然已經有些在調情的意思了,但劉姍姍卻也不退卻,她迎合著說,隨你便。我當然知道不能隨便,要適可而止,端起相機說,“那你就開始秀吧。”

開心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暗淡,田野裏也有了一絲涼意。回到車上,我拿出筆記本電腦,把照片拷進去,上百張照片,一張張地看過去,劉姍姍時而說這張好,時而說那張醜死啦。說好的時候她是嚴肅的,說醜的時候她是開心笑著的。後來大概是覺得累,合了電腦懶懶地靠在椅背上沉默著。我抽著煙,也不說話,看著窗外的天一點點黑下來。冷不丁地她突然冒出一句,“你不像四十八歲的男人。”我疑惑地轉頭看她,大概是明白我在疑問:像多大啊?“像三十歲出頭。”我說那就和你一樣啦,“比我有活力。”說過之後歎了口氣,欲言又止的樣子。又是長時間的沉默,不知道她在想什麼。我不知道是該找話題還是伸出手去試探她的身體,以我的本意,是很想現在把她攬入懷中的。我得坦率地承認,身體的衝動是有的,雖然還不是非常強烈。但我怕遭到拒絕會太尷尬。四十八歲的男人有他的無恥和坦然,同時卻也有四十八歲的怯懦與謹慎,所以很難做到厚臉皮。無奈中找出一句話來打破沉悶,“你餓嗎?”我這樣說的時候,感覺到她的手從暗中伸過來在摸索著找我的手,握到她的時候,我能感覺到她的濕潤,我順勢側過去攬住她。我能感覺到她呼吸的急促,遲疑了片刻,當我試圖吻她的時候,她卻開口說話了,“我總是碰不到好男人。”我不知道她這是在指我還是在自說自話,但我還是退縮了回來。“願意跟我結婚的,一提我就煩,輪到我覺得還值得試試的,可還沒怎麼地呢,人家又閃了。”哦,原來她是在想心事呢。但我不知道用什麼話來安慰,隻好順著說也許是機緣未到。“抱抱我。”她的聲音很弱,我重新把她攬過來,她軟軟地靠著我,很無力的樣子,頭抵著我的臉,我覺得她似乎是在流淚,伸手去她的臉上試,果然是濕的。她拉下我的手放在她的胸口,我能觸到她胸部的顫動,我知道她是在強抑著不讓自己哭出來。我覺得這時候我應該做點什麼,於是隔著衣服試探著去按她豐滿的胸部……

接下來的事情來得非常突然,有人在敲我的車窗。我搖下玻璃,看到是兩個戴著大蓋帽的家夥,接著一束手電光就射了進來。

“這麼晚了在這裏幹什麼?”

“看風景呢。”

“黑天看什麼風景?”

“下午來的,跑累了歇會兒。”

“車是誰的?證件拿出來,駕駛證行駛證身份證。”

“外地的啊?”

我沒有回答,我聽到後麵有人在嘀咕,“還有個女的。”握著手電的警察正要把證件交給我的時候,後麵的家夥說,“帶回去帶回去,帶回去問話。”握著證件的手馬上縮了回去,“跟著我們的車走。”我這才發現,有一輛警車停在我的後麵。證件被他們拿走了,我隻能乖乖地跟著他們走。轉過一個山腳,過一座小橋,進入一個大村子,估計是個鄉政府所在地,我鬆了一口氣,好在是真的警察,不是化了妝的強盜,心放了一半,跟著他們把車開進了派出所的院子。

類似的經曆我在古城已經有過一次。那次是我們一幫人開車去秦嶺山腳下的農家樂吃飯,回來的路上,坐我車的女孩子因為喝多了酒想吐,我把車停在路邊,幫她捶背,拿礦泉水讓她嗽口,給她遞紙巾,然後扶她上車坐下。但是她說車一開她就暈得厲害,讓她緩一會兒再走。我剛點上一支煙,就有警車停在了我旁邊。同樣的鄉村治安警察,同樣的無聊的夜晚巡查,也許在哪兒還喝了幾杯,看到一對男女黑燈瞎火地在車裏坐著,他們的思維馬上就進入了下半身,淫邪的眼神難以掩飾,於是就想把一對狗男女帶回去消遣一下。隔了上千裏路,你說這幫家夥怎麼這麼像啊,甚至連問話方式問話口氣都是一樣的惡心腔調。

我們被帶進了一間掛著值班室牌子的房間,一下子湧進了六個警察,除了車上的四個,又進來了兩個。打量過我之後,都把目光投向了劉姍姍,凶惡的目光立即變得淫邪猥瑣,有個家夥甚至掩飾不住地呲出結著垢的黃牙,身上散發出一股惡臭的酒味兒。一個像是小頭目的家夥開始問我話,無非是為什麼到這裏,來這裏幹什麼,我和她是什麼關係。大概是看到我並沒有表現出害怕的樣子來,忽然口氣嚴厲起來,“知道你為什麼被帶到這來嗎?”我說我不知道,正想問你呢。問話的被噎了一下,大概在想詞兒,另一個目光一直盯著劉姍姍的家夥開口了,“分開審。”於是劉姍姍被四個家夥帶到了另一個房間,隻留下兩個陪我。小頭目掏出煙,年輕的立即用打火機湊上去點,點著之後,小頭目才想起來給小警察也發一根煙,順便也讓了讓我,麵目平和了一些,但我掏出了自己的煙。他語氣緩和地讓我坐在小警察桌子對麵,對小警察說,做個筆錄。小警察開始問話,小頭目在屋裏轉了一圈,然後帶上門出去了,大概他已經感覺到了無趣。小警察從我叫什麼住在哪裏家庭狀況工作單位一直問到來此何意幾點幾分到什麼地方和那女人什麼關係等等,都問了個遍,總結起來,相當於新聞中的五個W,同時裝模做樣地在紙上記著。

問話過程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後來小頭目進來,帶著個說話口氣像大頭目的。大頭目嗯嗯啊啊地問了今天沒啥情況吧,小頭目回說沒什麼大事,大頭目唔了一聲,出去了。這時候小頭目開始跟我套近乎,“其實也沒啥,男人嘛,現在這社會,有個相好的不是啥事。”我看了看他,並不接茬,我知道這叫軟硬兼施,套我的話呢,也太低估我的智商了。我如果上杆子以為他在推心置腹,那他就得逞了。見我沒有回應,他進一步說,“那女子還很漂亮,你豔福不淺。”這回我不答應了,我嚴肅地說,“你不要胡說,我們隻是朋友,好朋友。”“啥朋友?啥好朋友?我不知道啥?就那麼回事兒。”他打了個哈欠,顯然是這次消遣有點無趣,沒能讓他興奮起來。他假模假式地說,“去把筆錄看一下,簽個字。”小警察的筆錄也是裝模做樣的,問了我兩個多小時,他隻記錄了一頁紙,我大致掃了一遍,忽然覺得可以遊戲一下,就字跡潦草地簽了“劉家峽”三個字。小警察看都不看簽的什麼,就讓我按手印兒。我知道遊戲結束了,按手印兒是最後一幕,也許我剛出派出所,那張筆錄就被撕碎扔進了廢紙簍。交還我證件的時候,小頭目還在演他人民警察為人民的角色,“我們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大概他希望我說聲謝謝,但我並沒有回應,收好證件我問他,我從哪條路能回蘭州?小頭目說,“你原路回去。”我走出門的時候,他也跟了出來,我奇怪地以為他竟然禮貌到要送我呢,沒想到他是對著走廊那頭隔著四五個門在喊,“小劉,你們可以走了。”

愣了一下,我才明白“小劉”就是劉姍姍,但我很奇怪那小頭目喊得有點過於親切。上了車之後,我問劉姍姍,這幫畜生沒對你怎麼樣吧?劉姍姍告訴我,他們一開始還在審犯人似的審她,當知道她是蘭州煉油廠醫院的大夫時,其中的一個家夥馬上說他姨也是那醫院的大夫,於是他們態度馬上轉變,不再審了,而是倒茶端水攀親友聊大天了。但我卻有種遭到愚弄之後的鬱悶,於是憤憤地罵了一句,這群狗娘養的,真他媽的不是東西。

情緒已經被警察搞壞,一路沉默著。回到蘭州市區,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多了。把劉姍姍送到她的小區門口,下車的時候,劉姍姍主動湊上來用嘴碰碰我的臉,“今天很愉快,”劉姍姍說,“本來要請你吃飯的,可是……明天吧。”我笑了笑,衝他擺擺手。

9

接到劉姍姍電話的時候,我的車已經過了烏鞘嶺。劉姍姍的詫異你當然可想而知,我再一次地逃跑了。臨陣脫逃,你是不是也感到吃驚?我明白你的疑問,為什麼總是在到了臨門一腳的時候,腳軟腿抽筋地敗下陣來?坦白地說,我自己也很疑惑,我自己也搞不明白自己。在小溪頭到了村口而不入,我給自己找了個說得過去的理由,但是這次是球已經送到了洞口,卻被自己一杆打遠了,就有點莫名其妙,連我自己也感到匪夷所思。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釋,歸結為中年的矜持似乎有些牽強。太謹慎太小心太膽怯?雜念太多,腦子太忙,渴望豔遇同時又畏縮不前,想偷又怕挨打,偷不著又心中惦記,搖搖擺擺猶猶豫豫,不想善罷甘休,卻難有所作為,這就是所謂中年心態?有個笑話說:有一隻精子日日夜夜在精囊裏蹦蹦跳跳鍛煉身體,準備日後搶先衝出去找個卵子結合;有一天精囊裏一陣暖熱,千萬隻精子爭先恐後往閘口奔去,突然間跑在最前麵的那隻精壯的家夥轉身往回跑,大家莫名其妙,問他怎麼不搶著去投胎了?那隻精子說,“搶個屁,他在自瀆!”這就是中年的故事。有點可笑,還有點涼,淒涼的涼,荒涼的涼。你是不是覺得我也有點可笑?有點不可理喻?

劉姍姍電話裏的聲音含著埋怨,你怎麼也不說一聲就走了呢,正要請你吃飯呢,怎麼連讓我盡一下地主之誼的機會都不給?我吱唔著,說是在房間睡得無聊就開車走了。沉吟了一下,她問了我下一程會去哪裏,我說是敦煌。劉姍姍讓我到了那裏給她短信,說她有同學在敦煌,萬一有什麼事情可以求得幫助。謝過之後我掛了電話。

從蘭州出來,一路高速,過烏鞘嶺之後,視野漸漸開闊,速度開到120碼,中年男人老吉普,有一種奮蹄撒歡的快意,在武威午飯,在張掖睡覺,第二天中午到達酒泉。這一段似乎隻為了趕路,頭腦空茫,思無所思,內心倒也輕鬆,這是不是也可以叫做放縱——放掉想法,縱馬馳騁?然而一旦進入城市,車輪就要有所收斂,腦子本能地就會自動忙起來,想攔都攔不住,正所謂五色令人目迷。

在酒泉意外地碰到一個想要搭車的小老鄉,女孩“師傅師傅”甜甜地叫著,瘦削的身體背著半人高的碩大的登山包,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她是衝著我這陝西車牌來的,大概是覺得搭老鄉車總是要容易些。交談沒幾句,女孩竟然說認得我,說她來時的路上看到過我站在路邊撒尿。原來她就是坐在那輛別克商務車上的,她說到了蘭州之後他們的自駕遊車隊就吵散了。她想去敦煌,就換到了帕傑羅車上,但是帕傑羅車上的人都是去過敦煌的,到了酒泉便要轉向內蒙去額濟那旗看胡楊,把她一個人扔在了這裏。她說當她在賓館的停車場發現我的車以後,就一直守著等我出現。女孩子說的誠懇,我也不好意思拒絕,捎就捎吧,反正我也是要去敦煌的。

然而,捎個人就是捎了一份麻煩,捎個女孩子則是捎了個大麻煩。我說我第二天才走的,女孩就說她等,而她等我的辦法就是一步不離地跟著我。她的大包包已經放到了我的車上,我到哪裏轉悠,就都得帶著她,就像拖了個小尾巴,感覺少了些自在。但女孩卻是找到了組織一般開心,一會劉哥一會劉叔,沒心沒肺地亂叫,這大概就是八零後的風格吧,我想。然而,更加八零後的事情發生在晚上。晚飯後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跟我回到了房間,打開電視看著那永遠聽不清歌詞的演唱會,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我說著話,後來大概是累了,竟看著電視睡著了。我推醒她,說該回去休息了。女孩疑惑地看著我,我說回你自己房間去。女孩說她的房早晨就退了,接著就涎皮懶臉地說:“老劉,你這兩張床,閑著一張太浪費了,我就住這了。”說完也不管我同意與否,拉開被子手腳麻利脫了衣服,說聲“晚安”就蒙著頭睡了。我像是傻了一般地看著她,徒歎奈何。

和一個陌生女孩同居一室,我還是第一次。你別幸災樂禍,也別用這種心懷鬼胎的眼神看我。是,是我心懷鬼胎,是我揣著明白裝糊塗。當然,我得承認,我不可能裝得像個能夠做到坐懷不亂的君子似的心如止水,要說我沒動什麼荒唐念頭沒往那事兒上想那絕對是在騙自己,所以我說這是個大麻煩。輾轉反側,心亂如麻,難以入睡,這才符合人性,是吧?但也僅止於此,你知道的,在這個晚上我也不可能有所作為,自己煎熬著罷了。

大概到了兩三點鍾,桑婭(女孩叫桑婭)突然在那邊床上說話了。“老劉,你還沒睡著?”我沒有回答,以為是夢話。“老劉,你別裝了,是不是因為我在這讓你睡不著啊?”我能說什麼呢?“你在想那事吧?”一個中年男人內心的荒唐念頭被一個小女孩當麵拆穿,就像小偷被當場捉了手一樣,有點無地自容。我沒有動,這大概就是中年人的虛偽了,和女孩桑婭的坦率自然比起來,我覺得自己有些猥瑣。

男人到了四十八歲,就變成了一個被各種想法充滿的容器,如果沒有找到一個出口,那副臭皮囊就要被脹破。所以,四十八歲的男人,就像是一架動力無窮的機器,如果在這機器的出口下麵支一口鍋,你就會看到無數的包著皮兒的想法,像餃子似地一個接一個地滾出來,撲通撲通往下跳,全不管下麵是沸水還是冷水,是油鍋還是煎鍋,掰開來瞧,那餃子全是肉餡的。四十八歲,是男人的色欲之年。需要說明的是,想法很多並不是指想像力豐富,想法和想像力完全是兩回事。想像力是少年人的專利,那是天馬行空式的,全不在意是不是能夠落到地上。而中年男人的想法,則盡在操作層麵上。當然,這全仰仗於他的經驗,他已經活過了相當的年頭,絕不像少年人一有想法就奔浪漫而去,中年人隻注重操作。譬如看到一個有些姿色的女人,少年人想的是浪漫的戀愛,是人約黃昏後月上柳梢頭,而中年人就會想到一間不被人知道的房子,然後把她弄到床上。不過想法歸想法,它和執行力又是兩回事。無窮的想法和有限的執行力之間相隔著一條巨大的鴻溝,中年人既已經喪失掉了天馬行空的本領,跨過那鴻溝的膽量就所餘不多,膽囊裏殘餘的那點汁液雖然是高濃度劇毒性的,卻也是有限的壓箱底的,不到最後關頭斷不肯輕易使出來。這就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想法越多,執行力越差,而執行力越差就越是會憋出更多的想法,於是就把中年男人的皮囊憋大了,憋成了一個想法的巨人,行動的矮子。譬如我自己,披著個講師的道貌岸然的皮,人模狗樣地站在講台上唾沫橫飛,目光遊到下麵坐著的形體各異的女學生身上時,無端地就會想入非非,到了下課之後,走在校園裏,目光有意無意地就會在女學生的身上逡巡,而且主要會在胸部和大腿的位置停留,腦子裏已經憑著經驗把人家的衣服剝光了。但也僅此而已,未有行動之前,自己先逃掉了。而這些想法卻留在皮囊,久而久之,越憋越多,一看到女學生,想法就會自己冒出來。第一眼看到桑婭,就覺得她實在就像是一個女學生,我腦子裏猥瑣的想法立即自動蹦了出來,也正是他很像女學生,所以想法又立即被憋了回去。

“睡你的覺吧。”我說。

第二天早晨起來,桑婭認真地對我說,“老劉,你和別的男人不一樣,”我問她怎麼個不一樣,她狡黠地看著我,“你很特別。”

“你是說我特別虛偽嗎?”

“不是那個意思,”她的樣子是認真的,“我說不太清楚,但就是很不一樣。”

“說不清楚就別說。”

“你是那種讓女人喜歡的男人,肯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吧?”

“我不知道。”

“又虛偽了。”她吐吐舌頭做個鬼臉,然後去衛生間了。

10

駕車旅行就是用車輪丈量道路,而車輪這隻卷尺裏似乎卷著可以抽出無限長的尺子來,路沒有盡頭,這隻卷尺也就假裝自己長度無限,可以被永遠地抽下去。但那隻不過是一個幻像而已,當我們看不到盡頭的時候,我們就以為沒有盡頭,其實盡頭是有的,那就是車的壽限。類似的情形就像人生,人在年輕的時候,感覺生命漫長,以為無論怎麼揮霍都是用不完的,忽然人到中年,才知道能捂在手裏的東西已經不多了。從酒泉到嘉峪關,隻是二十分鍾的路程,我把車開得飛快,桑婭有點意見。她說,慢慢看開嘛,你急著幹什麼去啊?是啊,我急著幹什麼去啊?其實我並不知道,也許僅僅隻是一種人到中年的迫促感吧。雖然前麵並沒有什麼目標,但身邊的風景卻提不起我的興趣。中年忙,中年盲,沒有目標,隻有方向,隻在路上。在路上,車輪帶起泥土,又甩出泥土。就像路過的城市,進入,然後離開;就像路過的風景,看到,然後消逝:就像路過的人,從現實變成記憶。搭車的桑婭,也是我的車輪帶起的一塊泥土,走上一段,桑婭會下車,泥土會飛離。“我經過著生活,還是生活經過我?……回想起昨天,就好像夢一樣,我曾經驕傲的心,初次感到渺小……”音響裏是許巍在唱,身邊的桑婭在說,“這麼老的歌!”而我說,“你看前麵,還有那更古老的嘉峪關。”

嘉峪關是個名符其實的關,長城西頭的第一關,守著河西走廊的西門口。七百多年來寂寞地守著,把自己守成了一處遺跡,把自己守成了一個風景,供後人參觀。我和桑婭上上下下地轉悠了一陣,桑婭興奮的一驚一咋,不時地擺著姿勢讓我給她拍照。她的陽光與我的沉鬱構成了鮮明的對比,我當時的感覺像是領著個孩子在逛公園。在我的一再催促下,她才很不情願地上車,上了車還在抱怨,急什麼嘛,還沒玩夠呢。我說我們還要趕路呢,到敦煌還得幾百公裏。桑婭說,你開車出來就是為了趕路嗎?我啞然。

是啊,我出來就是為了趕路嗎?可是並沒有一個目的地讓我趕著到達,並沒有一個人在前麵等我,並沒有什麼事情等我去做。但我又著哪門子急呢?冥冥之中也許我在期待著什麼,但是我自己並不知道。

重新上路,出了嘉峪關,就是滿眼的戈壁荒漠了,風景單調得讓人疲倦,桑婭卻是依舊的興奮,左看右看,全是新鮮,不能不令我感歎年齡的差異。不同的職業,不同的階層,不同的趣味,可以把人劃成不同的群體,年齡也同樣可以把人劃分成不同的群體,甚至不僅是不同的群體,簡直就是不同類別不同種屬的動物,現代文明在讓物質生活越來越同質化的同時,也使人越來越異質化了。坐在旁邊的桑婭,我感覺她就是一隻小鹿,而我呢,就是一隻老狗,再說得好聽點,頂多也就是一匹老馬了。老馬拉車,小鹿撒歡兒,這就是我當時的感覺。但是鹿兒再怎麼歡實,也有疲倦的時候。單調令人絕望,咋見戈壁時的新鮮過去之後,桑婭的心思從窗外收了回來。我感覺到她的目光在觀察我,過了一會,她開始沒話找話了。

“哎,老劉,我發現你還挺酷的耶。”

“是嗎?怎麼叫酷?”

“就是……就是冷……冷峻,就是很有男人味。”

“你是說像塊凍得僵硬的石頭啊。”我故意逗她。

“也不是啦,我是說……算啦,”桑婭頓了下,改變了話題,“哎,老劉,問你個問題。”

“什麼?”

“你說男人的那個……性能力,能持續到多少歲?”

“不確定吧,因人而異,各人身體狀況不一樣啊。”

“一般的,正常的,大多數人,能到多少歲?”

“六十多吧。不過現在有偉哥什麼的,應該會……你怎麼問這個?”

“也沒什麼,就是……我喜歡年齡大的男人。”

“小帥哥不好嗎?青春,陽光,有活力,還沒代溝。”

“我不喜歡。他們幼稚得很,而且自私,沒責任心。”

“那也分人,因人而異。”

“都那樣。反正我沒見過讓我感覺到比我成熟的。”

“那是還沒長夠時間,等到他三十多四十多的時候,也就熟了。”

“我可不想陪著他們長大、等他們成熟,我要找就找個年齡大的。”

“你這是要吃現成的啊,哈哈。”

“也不是啦,我是說,是,是,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有問題,靠不住,不如上一代人。”

“嗬嗬,沒看出來,你還很有主見,很有思想啊。”

“不是思想,是經驗。”

“嗬,你小小年紀,有什麼經驗啊?大言不慚。”

“我同學。”桑婭沉吟了一會,接著說,“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她和她男朋友,感情特別好,同學們都羨慕他們,他們也以為自己是幸運地找到了愛情的那種。開始是租房同居,後來他們買了房子,把家裝修得非常溫馨,都準備結婚了。她男朋友是勘探隊的技術員,半年在家休息,半年工作的那種。在家的時候,他做飯,洗衣服幹家務,還經常搞出點意外的浪漫來,讓他的女朋友感到特別開心,特別幸福。春天的時候,他回勘探隊上班了。不在一起的日子裏,他們電話,短信,網絡聊天,恩愛相思,情深意長,搞得跟真的似的,女孩感覺自己幸福得一塌糊塗。國慶節的時候男的從勘探隊回來了,可是他沒來見他的女朋友。他說他要結婚了,他說在山裏的時候,有一次喝多了,和他們基地的女同事發生了關係,那個女同事一直追他,他是被引誘的,可是那女的懷孕了,女的他們家死纏爛打鬧得很厲害,他們又是一個單位,沒辦法隻能結婚了。最後隻說了聲對不起,說他不能再見她了,就完了。可是,我……我的女同學也懷孕了,她一直沒告訴他,是想等他回來的時候給他個驚喜,那時候她已經懷了七個月了,你想想那是什麼感覺?”桑婭有點說不下去了。

“後來呢?”

“她自己把那孩子生了,然後送人了。”

“唔,小年輕,做事太草率了,不知道考慮後果。”

“不是草率,就是我們這一代的男人靠不住。所以我喜歡年齡大的成熟的男人,我要找就找這樣的,”這樣說的時候,桑婭顯得很神往的樣子,停了一會接著說,“就是離過婚的也沒關係,年齡大的知道疼愛女人,而且靠得住。”

“想要靠著男人,這種想法可不對。”

“我不是要靠著男人讓他養,我是說心理上的依靠。”

“嗬嗬,那是你不了解男人。其實,男人比女人更脆弱,更孤獨,也更想在心理上有所依靠,或者說,有所依戀。”

“為什麼呢?我覺得男人總是要比女人強大的多。”

“這是長時間的男權社會形成的集體無意識。男人被賦予更多的社會角色,承擔著更多的社會責任。男人要幹事業,要做大事,要出人頭地,同時還要承擔家庭責任,既要成為家庭的經濟支柱,又要成為家庭精神支柱。即便是不那麼堅強不那麼強大的男人,也要假裝堅強,也要像個男人的樣子。但這卻使他在心理上變得更脆弱,也更孤獨了。所以看起來越是強大的男人,越是希望有個母親式的可以依戀的女人。男人對母親的感情總是比對父親的感情更深,也是這個原因。但是母親和妻子畢竟不同,所以在過去,封建社會,男孩七八歲的時候,家裏要給他找個大他很多的女孩子做童養媳。年齡大一些的女人做老婆,可以一部分替代男人對母親的依戀,所以童養媳是兼有母親和妻子的雙重角色,可以給男人雙重的慰藉,讓男人的脆弱與孤單得到釋放。但在生理上,女人總是比男人老的更快些,當大他很多的女人生理上不能滿足他的時候,社會允許他娶個小老婆,甚至二房,三房。這並不是男人花心,而是社會製度和生理差異造成的男性的悖論。三妻四妾在一定程度上,有它的合理性。”

“有什麼合理的,根本就不應該。”

“我是說在男權社會裏,當男人被定義為強大的一方,必須承擔家庭和社會的雙重責任的時候,有他的合理性。但那是把男人不當人,是把男人的強大被放大到隻是一個社會角色或者說是一個機器的時候。現代文明社會裏,荒唐的野蠻的一夫多妻製被廢除了,廢除它的前提,是基於男女平等。男女平等在觀念和製度層麵上,是實現了,但是實際狀態卻並不是這樣子。因為男權社會的傳統並未消除,由於社會分工仍然存在,還因為看不見的也就是在人們潛意識裏認為男人比女人強大的心理定勢,或者說是社會的集體無意識,造成的結果就是在男女平等的名義下事實上的不平等。生活中的現實是女人對男人的依附,女人要在婚姻裏尋求安全感,也就是要男人負責任,既要負家庭經濟的責任,也要負感情的心理的精神上的責任。而男人呢,他首先必須強大到能把錢掙回來,也就是養家,同時還要成為全家的精神上的依靠。如果做不到,女人就會說,那我嫁他做什麼呢?於是,社會所要求的這個責任重大的男人,就整天生活在巨大的壓力之下。社會普遍的觀念是男人更強大,所以他就不能依附女人,這就使這個壓力巨大的男人變得非常無助,非常孤獨,同時也非常脆弱,甚至比女人還要脆弱。尤其是你所說的那種成熟的中年男人,如果他又不是事業成功的那種,那他其實像個喪家之犬一樣無可依傍也無處躲避。”

“哇噻,你好厲害哦,老劉,我好佩服你耶。”

“油腔滑調。”

“不是啦,老劉,”桑婭又連忙改口,“不對不對,不能叫你老劉了,劉哥,劉叔,不,劉老師,真讓人刮目啊。”

“所以啊,你不要總想著找個成熟的男人就可以依靠著他。”

“是是是,劉老師,我知道了,”桑婭學著電視裏某個保健藥廣告裏的腔調說,“其實男人更需要關愛。”

“小丫頭,你怎麼一點正經沒有啊?”

“怎麼沒有?我都嚴肅成什麼了。”桑婭板起臉做嚴肅狀,停了一會,忽然問道,“老……劉老師,問你個嚴肅的問題。”

“什麼?”

“你要嚴肅的回答,也就是說,要老實交待。”

“什麼問題,這麼嚴重?”

“你有沒有那什麼……情人,紅顏知己?老實交待,不許騙人。”

“你希望?你覺得?你認為?”

“你有!”桑婭肯定的說,“你這麼不坦率就說明你有。”

“是你的猜測和想像。”

“算了,不問了,你們這年齡的人就這點不好,吞吞吐吐,不坦蕩,玩虛偽。說了也不是真話,算我沒問。我餓了,路邊找個地方吃飯吧。”

11

從酒泉到敦煌,有個女孩在身邊,一路說著話,也不覺得天長路遠了。到敦煌的時候,已經快八點了,在內地天應該完全黑了,但是這裏才剛剛傍晚。敦煌是個安靜的小城市,因為旅遊業的緣故,它其實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旅館村。登記旅館的時候,桑婭跟我耍賴,非要和我住一起不可。她說兩個人要一間房比較省錢,而且她可以和我AA製,我讓她自己去登記,但是她賴在車上不下來。不得已,我去登記了兩間房,但是給了她房卡之後,她立即就下樓到前台去退了,像一塊橡皮膠一樣粘在我的房間就是不走。

“跟你睡一間房我會休息不好的,”我說,“我不習慣。”

“我會讓你睡好的,劉老師!”她把“劉老師”三個字說得很重,“你就別攆我走了嘛,好不好?也不看看人家一個小女孩子,一個人多可憐,多不安全啊。”

“真是個甩不脫的橡皮糖。”甩不脫也隻好遷就她了。

“嘿嘿,橡皮糖也是糖嘛,”接著又佯嗔地嘟囔著,“又不是黃連膏。”

即便不是黃連,卻也近乎黃酒,雖然酒精度不高,卻也鬧心,令人不得安寧。我在心裏這樣想著,但並沒有說出來。安頓好房間,洗了臉之後,出去找飯吃。入夜的小城並不安靜,大街上到處是旅遊者,說話的口音南腔北調,其中還夾雜著完全聽不出來的外語,使這西部小城有了點國際城市的感覺。沙州路陽關路,不長的兩條街把小城劃成了四塊,我們散著步,把這十字交叉的兩條路都走了一遍之後,才找了個小飯館坐下。點了幾樣小菜,要了當地的特色小吃,釀皮、黃麵和炸油糕。

“你不想喝點酒嗎?”菜上來之後,桑婭問我。

“為什麼要喝酒?”我反問。

“喝酒解乏,你開了一天車,喝一點可能會舒服些,也暖和,這裏晚上還是挺涼的。”桑婭突然表現出來的體貼和善解人意,倒讓我有些吃驚。

“你是不是很喜歡喝酒?”

“也不是啦,”桑婭有點羞怯地說,“我就是想和你幹一下杯。”

“為什麼?”

“為了謝謝你捎我啊,”桑婭狡黠地笑一下,直視著我的眼睛,“也為能認識你。”

說完之後,桑婭自己去櫃台要了一瓶二兩的皇台酒,一分為二倒在兩個杯子裏。然後笑著說,“就喝一點點啊。”她舉起杯子,主動和我碰了一下,“為相識幹杯,謝謝老……劉老師。”她一口喝下去了一多半。

長途駕車之後,一點點白酒,就能讓人渾身舒服,從頭到腳,都有一種懶懶的快意,疲乏在這時候竟然變成了一種享受,真是匪夷所思。

吃過飯走回旅館,到了房間門口,我對桑婭說,“你先洗澡吧,我出去買包煙。”她很乖地嗯了一聲,進房間反身關了門。

你別這麼壞笑,我知道你在動什麼鬼心思,你覺得我讓她先洗澡是一種暗示嗎?別胡思亂想,我就是不想在她洗澡的時候呆在房間裏,我不想讓她感到不方便。當然了,我也不想讓自己聽著她洗澡的水聲時想入非非,一個血肉之軀的中年男人,聽著一個青春的身體在旁邊洗澡的聲音,你當然明白,那種折磨並不好受。

我點了根煙抽著,從旅館裏走出來,在已經清寂的街道上遛達,一副百無聊賴的閑散樣。點上第二根煙的時候,我掏出手機給劉姍姍發了短信:我已到敦煌,一路順利。然後我走進了街邊一間霓虹閃爍的小酒吧,音樂很鬧很熱烈,但人卻並不是很多,我在角落裏的一張桌邊坐下要了一小瓶百威。是的,在悠閑的表麵背後,我的腦子並沒有閑著。如果我的想法不是自作多情,我覺得桑婭可能是有點喜歡我了。八零後的孩子,都有點無所顧忌,或者說較少禁忌,敢想敢做,沒心沒肺。坦白的說,這讓我有點害怕,尤其在這遠離自己的生活圈子,沒有任何熟人的陌生地方,而且又都是天涯孤旅。這樣的環境,凡人都會很容易生出些妄念,而且會莫名其妙地膽大無比,似乎旅途可以陡然放大人的某種能力似的,人就是這樣一種不可救藥的喜歡犯賤的動物。而所謂的旅途中的豔遇,就是人犯賤的普遍形式。但是犯賤要犯到什麼程度,卻是因人而異了。同樣的,桑婭也是在犯賤,而且坦然得好像是無罪而犯,對我卻就成了一個難題,我的感覺與她相反,未犯先罪。這是年齡的差異,也是婚與未婚的差異,或者僅僅隻是個人的差異,我無法理清。在我慢悠悠地喝完了第三瓶啤酒之後,我估計她應該早就已經洗漱結束了,大概在看電視,或者跟朋友煲電話。我覺得我可以回去了,我這會兒很想痛快地洗個熱水澡。

12

桑婭既沒有看電視,也沒有打電話。回到房間的時候,燈是關著的,隻有電視開著,在那裏幽幽地閃爍。桑婭已經在靠窗的床上睡了,一隻胳膊大大咧咧地露在外麵,她大概是累了。我輕手輕腳地走過去關了電視,然後脫掉衣服進了衛生間。站在蓮蓬頭下,溫熱的水流貫注全身,身體漸漸地有了衝動,越衝洗衝動就越發強烈。房間裏,不到三米的地方,就是桑婭青春的身體。我想像著自己走了過去,站在她的床邊,試探地撫著她露在外麵的光滑細膩的胳膊,彎下腰嗅著她的頭發裏的味道,嘴唇顫動著接近她的耳鬢,然後上床躺在她身邊……短暫的走神之後,我把熱水調到涼水,強迫自己把身體從欲念中拉回來。

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時候,身體的欲望已經消退,但我仍然睡不著。我讓自己背朝桑婭那一側躺著,盡量的不去看她,試圖忘掉另一張床上僅隔一米的桑婭,但卻總是身不由已地又轉過來。如是反複,如烙餅一般,越是想睡卻越是睡不著。索性坐起來,我點了根煙抽著。可能是打火機的聲音驚動了桑婭,她翻了個身,睜開眼睛看我,睡眼朦朧地說,“老劉,你回來了。”我輕聲地說,“抱歉,吵醒你了。”

“我洗完澡感覺暈暈的,躺下就睡著了,可能是那酒的作用。”

“那就好好睡吧。”

“好了,這會沒事了。”桑婭有點清醒了,“你不累嗎?想什麼呢?”

“沒什麼,我習慣晚睡。”

“那我陪你聊會吧。”桑婭說著,忽地拉開被子,她隻穿著胸罩和內褲,就那麼無所顧忌地從我眼前晃過,腰肢柔軟地擺動著,不大卻渾圓結實的屁股在黑色半透的內褲裏隱約可見。她去了衛生間。她怎麼就這麼無所顧忌呢?是天真無邪還是有意顯示自己的曼妙身材?按說她也有二十四五了,早已不是天真無邪的年齡。或是故作天真無邪的曖昧與誘惑?從衛生間出來,她又拿起放在電視機旁邊的杯子大口地喝水。這樣就把她的近乎裸著的背麵完全放進了我的眼裏。她肯定知道我的目光在她的身體上,喝完水她轉過身曖昧地笑了一下,然後就從兩個床之間的通道過來,把枕頭豎起來,這才拉開被子斜靠在床上。“老劉,聊點什麼吧。”我看著她,卻不知道說什麼,腦子突然有些遲頓。

“我身材不錯吧?嘿嘿。”見我沒有吭聲,她又找話頭了,隻是那聲笑讓我感覺有點邪手,也有點複雜。有點自戀,含著挑逗,沒心沒肺的天真中還夾著些說不出的老練。果真如此,那她不是個簡單的女孩子。

“唔,”我得承認她身材很好,“確實不錯,如果你個頭再高點,做模特沒有問題。”

“老劉,你說怪不怪?”桑婭略做沉思,似乎是在找恰當詞兒,“為什麼我對你沒有防備心理?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好像過去就和你認識似的,有種老熟人的感覺。”

“大概因為是在外地遇到了故鄉人吧。”

“也不完全是這樣,我是說,是……是很親切很親近的感覺。”

“那是你性格好,開朗,自來熟。”

“才不是呢,我又不是傻大姐,對誰都不設防。”

“那你還是防著點好。”

“防你嗎?”

“防火防盜防男人。”我笑著說。

“我看你才要防火防盜防女人呢,”桑婭笑著反唇想譏,“像你這樣成熟有魅力的男人,人到中年,夫妻生活已經寡淡,而你又精力旺盛,外麵的誘惑又這麼多,一不留神就會失足,晚節不保啦。哈哈。老實坦白,你有沒有情人?”

“你這個小丫頭,懂的倒不少。”

“你在回避問題。”桑婭不依不饒,“你不好意思說沒有,說沒有顯得自己很無能很失敗;你又不願意承認自己有,承認了怕你的高大形象在我麵前倒塌。對不對?”

“哈哈,我得承認,你是太聰明了。”八零後的孩子,活得太明白,明白到世故,卻又坦率。坦率的世故,世故的坦率。也許正是這樣,他們才較少禁忌,也就比上一代人活得更輕鬆。而在桑婭身上,則更多了些自信。

“我聰明嗎?”桑婭想起什麼似的,然後又幽幽地說,“其實我有時候也傻的。”

“那就睡吧,傻丫頭。”

“你不想說就算了。”桑婭賭氣似地滑進被子裏,被子一直拉到頭頂。

“做個好夢。”我擰滅了床頭燈,躺進被窩。

過了一會,我似乎聽到桑婭在哭,壓抑的隱隱的啜泣從旁邊傳來。我轉過身側著看她那邊,但黑暗中什麼也看不到,屏氣靜聽,果然是桑婭的飲泣聲。黑暗中我輕聲地問她,“桑婭,你怎麼了?”但是沒有回應,可能是被子蒙著頭,沒有聽到。我把聲音提高些再問,仍然沒有回答。我擰開床頭燈調到微光,坐起來伸手捅捅她的被子,“桑婭,你哪不舒服嗎?”我捅她的時候,她使氣似的動動身子,像是要打掉我的手似的。

“你沒事吧?”我說。

桑婭拉下被子露出臉來,轉過頭看著我,哀憐地說,“老劉,抱抱我好嗎?”

“這……”

“抱抱我。”桑婭近乎哀求,可我不知道她是怎麼了。

我給她掖好被子,拍拍她的肩,“睡吧。”

我回到自己的床上躺下。我聽到桑婭近乎囈語地在說,“老劉,你好沒人性啊,抱抱我能怎麼啊,你怕什麼嘛……”是啊,我怕什麼呢?怕控製不住自己的身體嗎?但那顯然是虛偽的,身體本來就是渴望的;怕發生了關係被她糾纏嗎?顯然桑婭並不是這樣的女孩子;頂多是一次旅行中的豔遇罷了,那又有什麼可怕的呢。

“老劉,抱抱我嘛。”桑婭側躺著看著我。

見我沒有動,桑婭自己過來拉開我的被子就鑽了進來,令我猝不及防。桑婭緊貼著我的身體,頭埋在我的肩窩,我身不由已地把她摟著,手在她的肩背處摩挲著,身體的欲望在被發動。

“老劉,你想了嗎?”桑婭的身體肯定是感覺到了我的衝動。“是不是我攪得你睡不著?”

“不是。”

“不是什麼?”桑婭的手在我那裏摸了一下。我一下子被驚得坐了起來,桑婭奇怪地看著我,“你不會這麼虛偽吧?”而我也確實是虛偽,沒有桑婭那樣的坦率。桑婭隻穿著內衣,不大的胸部隱約可見,睡眼朦朧的樣子更添了一些妖媚,構成一種強烈的誘惑。我得承認,當她在旁邊另一張床上的時候,我還可以克製自己,但現在她是在我的懷裏,她的身體貼著我的,身體自己會說話。“老劉,我知道你想,可我真的不是想做,就是想讓你抱抱。你如果覺得很難受,那我用手給你弄吧。”她的表情是真誠的,可她後麵的話令我吃驚。

“桑婭,你乖乖地躺到自己床上去,我們說會話吧。”我說。

桑婭沒有動,我把她抱回到她的床上,給她拉上被子。

“老劉,是不是我這樣的女孩子缺少女人味道啊?”我看著她說,“你為什麼這麼說?”“我聽說中年男人都是喜歡成熟豐滿有女人味的,是不是這樣啊?”桑婭的樣子是天真的,甚至有點傻嗬嗬的可愛,我突然覺得這還是個孩子,身體的欲望頓感消退。

我退回到自己的床上,關了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她聊著,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睡著了。也許你不能相信,這一夜我們什麼事都沒發生,就這麼安然地睡過去了。但是事實確實如此,既然我答應原原本本地和你說這個事,我不需要剪輯過了之後才告訴你。再說我也沒有你們作家編故事的能力,編了也會被你看出破綻。你還是不相信?那我沒辦法了,等你要把這個事情寫成小說的時候再去補充情節吧。

13

劉姍姍來了。劉姍姍從天而降,像莫高窟壁畫裏的飛天一樣從蘭州飛到了敦煌。接到她電話的時候,我根本就不能相信,也無法給自己一個相信的理由。但無論我如何感到吃驚感到意外和不可思議,她卻是已經穩穩地降落在了敦煌。

那時候我們剛從那些洞窟裏出來,刺目的夕陽讓人睜不開眼睛,甚至戴著墨鏡也能夠感覺到陽光的強烈。桑婭仍然是那麼興奮,這一天,桑婭都處在新鮮帶來的強刺激中,完全回複到了一個孩子的狀態。而我卻被劉姍姍的電話推入一個困境之中。在敦煌這樣的一個小城,如何同時麵對桑婭和劉姍姍,我有點發愁,有點做賊心虛似的無措。雖然尚未做賊,卻是先已心虛,恰恰說明我的不坦蕩。按說,桑婭和劉姍姍,都還不能算和我有什麼說不清的瓜葛,要說有什麼也隻是瞬間的曖昧,恍惚的曖昧,但我卻做不到內心坦然,潛意識裏,我已經與她們有染,幻想之中,我似乎已經和她們都有過床笫之歡。你說,像這樣一個卑鄙而又畏縮的中年男人,他怎麼能夠坦蕩的同時麵對桑婭和劉姍姍呢?而我的困境就在於,從莫高窟回到敦煌之後,是帶著桑婭去見劉姍姍還是對桑婭撒個謊然後單獨去見劉姍姍,而我還不知道劉姍姍是為什麼在這時候趕到敦煌來,自作多情的假設是劉姍姍為我而來,那我又將如何麵對?而桑婭又會怎麼想怎麼看?

回市區的路隻有二十幾公裏,而我開了足有半個小時,桑婭很奇怪的沉默,進入市區的時候,她倒是像個善解人意的女人似的關切地問,老劉你是不是覺得太累了啊?我就坡下驢地說,是覺得有些累,這幾天都沒有休息好,今天又爬了那麼多台階。那今天晚上早些睡覺吧,桑婭說。而我心裏卻在盤算著如何擺脫桑婭,然後去赴劉姍姍之約。這大約就叫做心懷鬼胎吧,因為我做不到坦蕩也無法想像和她們兩人共進晚餐會是什麼情形。我覺得大概隻有浪蕩公子才具有這樣的定力和能力,能夠麵對兩個女人而遊刃有餘從容不迫,或者叫厚顏無恥。

回到賓館,簡單地洗了一下,正準備到樓下的餐廳去吃飯的時候,劉姍姍的電話來了。她問我從莫高窟回來沒有,希望能補請蘭州沒能兌現的那頓飯。我心虛地看看桑婭,我說我有點事要出去一下,讓她自己先吃飯。桑婭似乎感覺到了點什麼,淡淡地說,那你早點回來,別太晚了。說話的口吻平靜得像是多年夫妻的那種感覺,倒讓我有些負疚。我拍拍她的胳膊說,去吃飯吧,我一會就回來。

劉姍姍在電話裏說了她的位置,我是走著去的,沒有開車,在這個小城裏,開車過去顯得太誇張了。看到劉姍姍的時候,她正和旁邊的人熱烈地說著什麼,那是在酒店的大堂,劉姍姍把她的同學做了介紹,我們握過手,然後就轉到酒店的餐廳坐下。劉姍姍開始點菜,而我竟有些莫名的失落感。下午我還在自做多情地想像,我昨天剛短信告訴她我到了敦煌,而她今天就飛了過來,我覺得她是為我而飛來敦煌的。如果僅僅為了請我一頓飯當然不必如此千裏迢迢,顯然另有原因,而那另外的原因被我想像成了她是想和我在遠離蘭州遠離她的生活環境的地方發生點什麼,但眼下的情形說明,她隻是今天恰好有事到敦煌來罷了,否則就不會把她的同學也拉進來,如果真的是對我有什麼想法,肯定會是單獨見麵了。這樣想過之後,我就覺得有點羞愧,為自己的自做多情。不過同時也有些釋然,起碼不會為如何麵對桑婭而忐忑不安了。整個晚餐期間,劉姍姍和她的同學都在嘰嘰喳喳說著同學往事,女人之間,似乎永遠都有說不完的事情,而我隻是適時對她們之間的某些趣事抱以微笑,而兩個女主人也不失時機對我勸吃勸喝。在美食與秀色中,其樂融融的晚餐是令人愉快的,從開始到離開,我識趣地沒有問劉姍姍為何來此,而劉姍姍也沒有問我在敦煌停留幾天。告別的時候,她的女同學則重複了劉姍姍說過的話,在此地如果有需要幫忙,可以找她。

往回走的路上,我已經覺得坦然多了,完全沒有了下午回來時的心虛無措之感。如果說那時候有點心懷鬼胎,那麼這會兒則是如釋重負。麵對桑婭,我也不必謹慎小心的解釋什麼了。然而桑婭卻並不在房間裏,我敲了半天門無人應答,我以為她在洗澡,等了十幾分鍾再敲,仍是無人,我才用房卡開了門。桑婭去了哪裏?我有些不太放心,下樓去餐廳找,但也沒有看到桑婭。她會去哪裏?心裏竟有些焦急。我沒有她的電話,也不知去哪裏找,隻能回到房間去等了。洗澡的時候我還在想,對一個搭車的小同鄉,我這種擔心和牽掛有點莫名其妙,然而又似乎不是這麼簡單,內心裏還有一種急切,就是想看到她。她已經是大人了,我告訴自己,很可能她一個人已經到過了許多地方,完全不用我杞人憂天操這份心,但我卻還是放心不下。洗完澡出來,我竟有些坐臥不寧,甚至想到,她一個人跑出去會不會出什麼意外。我抽著煙在房間裏轉著圈兒,關切地聽著門外走廊裏的每一陣腳步聲,直到桑婭敲門的時候,我假裝沉穩地嗯了聲,停頓了一下才去開門。

四目相對。恍惚中我覺得這情景曾經在多年前有過,那是在兒子晚歸的時候,我也是以同樣的責怪的眼神審視著,那時候兒子是自知做錯了事的愧疚,而麵前的桑婭,眼神裏卻是含著狡黠的得意,感覺是什麼小計謀得逞了一般,有種不加掩飾的調皮。

“你還知道回來啊?”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

“你還知道回來啊?”桑婭鸚鵡學舌似地反唇相譏,並且加重了語氣。

“我還以為你被拐賣了呢。”

“我還以為你被色誘了呢。”

“小心掌嘴。”

“嘿嘿,你敢嗎?”說著就要把臉湊過來。

“涎皮賴臉!”

14

人在旅途和在網絡上一樣,都能找到一種相似的處境,那就是相對的匿名狀態。在網絡上,人假了另一個名字而變成他人;而在旅途中,剛因時空環境的更換使人變成自己的一個他者。在這兩種情形下,我們以為自己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這個人沒有過去,沒有未來,沒有社會關係,沒有身份限定,這個人獲得了一種不受製約的感覺,於是覺得可以無所顧忌,可以不負責任,在感受巨大的自由與放鬆的同時,人性中被壓抑的一麵就會被釋放出來。(大膽,放肆,放縱,以至惡狠狠,都是人在失禁後的狀態,這在網絡中表現的比較明顯,而在旅途中,則相對地沒有那麼誇張。)

從既有的環境與關係中抽身出來,享受短暫的旅途中的自由與放鬆,正是人要出門旅行的心理基礎,“不走尋常路,隻約陌生人”這個口號很好的體現了人尋找匿名狀態的心理,至於途中的風景,隻是個借口,或者,隻是個伴奏。強烈的出門旅行的願望,其實就是一種想要衝出牢籠的願望,有方向沒方向都是自由,有風景無風景都是放鬆。放鬆,放肆,以至放縱,都在其中。

和桑婭共處一室的兩個夜晚,讓我明白了人因適當的環境與機會,失守與失禁都是很容易的事情。在此前的幾十年裏,我一直以為那是很有難度的,但是現在,我覺得放縱在這種情況下其實是個非常平滑的過程,沒有任何障礙,人惟一需要跨過的隻是自己的心理關口而已,但對於絕大多數人來說,心理關口隻是個紙老虎在把守,比處女膜還要薄弱,一擊即潰。

桑婭去洗澡了,衛生間的門半開著,無所顧忌的水聲傳來,流過桑婭身體的水流,同時也用聲音的方式流過我的身體,達成一種共浴的效果。如果桑婭不是有著喜歡敞開浴室洗澡的奇特習慣,那我就隻能在無意的疏忽和刻意的誘惑之間作個選擇,但是我卻無法判斷。因為前一天晚上,桑婭就隻穿著胸罩和近乎透視狀的內褲大大咧咧地經過我的麵前,很顯然她對一個中年男人的目光對她身體的侵犯並不在意,以此推演,那麼無意的疏忽和刻意的誘惑在現在幾乎沒有分別,要想確知她敞開衛生間的用意,隻能推遲到爾後。現在的事實是衛生間傳來的水聲在撩撥著我的身體,刺激著我的想像,我覺得我甚至是在很快樂地享受著那想像的大膽與放肆。

衛生間的水聲停了,我能想像桑婭正在拭幹她的身體。估計她快要出來的時候,我麵朝牆壁躺著,假裝睡著的樣子。我不想讓她知道我一直在聽著她洗澡的。然而桑婭卻是有著鬼靈精怪般的聰明,她知道我並沒有睡著,或者說是她深知男人的心理,在這種狀況下,一個健康正常的男人是不可能睡著的。大膽放肆的男人,在這時候大概是會借機用語言挑逗,而我是怯懦而又虛偽的男人,就會假裝是睡著了的樣子。她說,“老劉,劉老師,你別裝了,我知道你沒有睡著。”我沒有應,也沒有動,隻是屏著氣,壓抑著自己不讓她察覺我已經變得急促的呼吸。“你根本就睡不著,又何必這麼努力。”桑婭這麼說著的時候,我感覺到她在走近我,她把手伸到我的眼前晃動,然後用指頭輕輕地在我鼻子下麵滑動,因為刺癢,我終於憋不住,長噓了一口氣。桑婭嗬嗬嗬地笑了,我仍然是假裝著剛剛被她弄醒的樣子,受驚似的迅速轉過頭來疑惑地看著她。她裹著浴巾的身體正落在我眼睛的上方,她的胸部幾乎就要壓到我的臉上,她身體的香味撲麵而來,我的身體一陣衝動,很想立即就把她攬入懷中壓在身下。但我還是控製著自己,隻是本能地吸吸鼻子,就像狗嗅到肉骨頭時那樣,鼻子裏發出噝噝的聲音。

桑婭抬起身子站直了,白色的浴巾,隻裹住她從胸到大腿根的部分,她眼神幽幽地看著我,浴後的麵孔,清爽而嫵媚。而我當時的樣子,大概像個傻子。桑婭像個勝利者那樣露出帶些調皮的笑容,她看似不經意地撥弄一下垂在腿根的浴巾,我得承認,那個動作有著致命的誘惑那樣的力量,而我的腦子裏突然迸出了一個詞:妖精。當我伸出手來試圖捕捉妖精時,桑婭卻轉身走了。她從放在桌上的小挎包裏拿出一盒東西,給我晃了一下,“我剛才出去買的。”我看到那是安全套。她走回到我的床邊,身上的浴巾驟然滑落,全部的身體裸呈。一隻手似護似撫地放在胸前一隻乳房上,另一隻乳房就顯眼地鼓突著了。她就這麼靜靜的站著,大概有一分鍾之久。我這才恍然大悟,她是在等我拉開被子接納她。

當身體被巨大的快樂淹沒的時候,我很想嗷嗷嗷地叫出聲來。前所未有的身體感覺,一次次衝撞著我,就像巨大的浪頭反複地在岩石上摔碎,直至筋疲力盡,然後困倦地躺在細軟溫柔的沙灘上歎息。

“感覺好嗎?”桑婭問我。

“好,”

“我說過今天會讓你睡個好覺的。”

我嗬嗬地笑了一下。

“累嗎?”

“是有點兒。”

“那你還不老實。”桑婭這麼說的時候,我的手仍然不停地在她的身體上滑動,輕輕地撫著。我說,這叫愛不釋手。我知道她很享受這種淺淺的愛撫,但是當我的手滑到她的腹部的時候,她突然驚叫了一下,推開了我的手。我說,怎麼了,我的手上又沒有刺兒。桑婭說她不喜歡摸她的肚子。我問什麼原因,她卻並不說,隻是神情有些黯然。接著撒嬌地說,“撓背背,人家喜歡你撓背背嘛。”

15

這一夜,我比前兩個晚上睡的還要差。因為是第一次,而且是和比自己年齡小一半的女孩子,興奮過後,竟有些害怕,不是害怕桑婭如何,而是把自己嚇著了。或者,我可以推卸說是受了桑婭的誘惑,但我為什麼沒能把持住呢?其實我是渴望被誘惑的,回想起來,此前的很多年裏似乎都時不時在期望著被誘惑,而這個晚上我確實是快樂而又忐忑地期待並接受了。甚至前兩個晚上,我也是在期待的,或者說是我也很想誘惑她,而我缺少足夠的勇氣,這也就是桑婭所說的我的虛偽了。虛偽的中年男人,為自己的虛偽而羞愧,同時又為接下來如何與桑婭相處而焦慮。畢竟桑婭不簡單的隻是一個路邊遇到的毫不相幹的搭車女孩,完事之後各分東西,偶爾想起時回味一下身體在當時的感覺,或者保持一種若有若無的聯係。而桑婭不同,她和我同一個城市,隨時都有可能相見,以後又將如何相處呢?有了身體關係,就不可能僅僅是或者假裝回到是簡單的朋友狀態了。假裝是單純的朋友,顯然很虛偽,而且內心裏也無法單純簡單;而那繞不過去的身體關係,即便不寫在臉上也會寫在眼底和心底,就像沉在水底的舊物,時機合適的時候總是會泛上來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也未可知,既然不可能形同陌路,就隻有兩種狀態,情人或者性伴,但我對這兩種狀態都還沒有準備好。這一夜我的腦子一直在忙,根本無法睡得踏實。

早晨醒來,桑婭在我懷中,大腿放肆的架在我的腰部,我小心翼翼把她扳過去。洗漱完畢,我在衛生間的台子上留了條子,說我有事要出去一下,請她今天自己玩,有事打電話,後麵留了我的手機號。我這樣做是不想吵醒她,她睡得正香。誰知我輕手輕腳要走的時候,她竟然睜開了眼,我隻好對桑婭說要去檢查一下車,因為昨天回來的時候聽到聲音不太對。等她看到條子的時候,我已經離開了。

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走著,覺得自己是想逃避些什麼。我不是要逃避什麼責任,原本桑婭也沒有讓我負什麼責任。我也不是覺得有了這一夜立即就無法麵對桑婭了。我覺得我是在逃避自己,逃避自己內心的軟弱和自責,至於是什麼讓我覺得無法麵對,我也說不清楚,就好像是有一個我留在和桑婭做愛的房間裏,留在旅館裏了。而我無法麵對的正是那個還在房間裏的“我”,所以我得離開,離開那個房間,離開“我”,我得遠遠地逃開。中年就是在逃?可是為什麼要逃?我不知道。我大概是覺得離開那個“我”遠一些,才能把事情想清楚吧。

其實我並沒有走遠,稀裏糊塗地開著車,不知不覺間來到了一片防沙林帶。穿過樹林,看到大片的綠洲農田,高大的白楊樹夾持著的林蔭大道,青枝綠葉散發出陣陣清香,綠樹掩映中能看到排列整齊的房屋,隱約聽得到嘩嘩的水聲。戈壁沙漠中竟有這樣一個所在,簡直如同一片世外桃源。我心想,在這樣的地方住上一陣子真是不錯。而我這會兒,也就是想找個安靜的地方呆著。但是還沒容我停下車,劉姍姍的電話就打來了。她問我在哪裏,今天如何安排的。我說我在路上,這是什麼地方我還沒搞清楚。劉姍姍很奇怪,“怎麼又是在路上?怎麼每次見完麵你就跑?你是在躲避我嗎?為什麼要躲呢?”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一連串的問題,在路上是因為我想在路上,出了門就是在路上的狀態;而我也沒有躲避她的意思,隻是想走就走了,為什麼說是躲呢?大概是劉姍姍心中有些並不為我所知的想法,讓她以為我是在躲閃逃避了。我回答說,我大老遠的跑到這裏,總不能在旅館裏睡大頭覺吧。我說我在到處轉悠呢,並且告訴她我剛剛到達的這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劉姍姍立即就說,什麼世外桃源啊,那是敦煌的南湖鄉,旁邊就是古陽關。想不到劉姍姍對敦煌這麼熟悉。我說這裏不錯,我想多呆一會。

掛了劉姍姍的電話,桑婭的短信就進來了。問我什麼時候回去,我說在辦事情,還不確定,讓她今天自己玩。她說,她想我了。我沒有再回短信。那一刻我覺得女孩子真是麻煩,剛剛過了幾個小時,就說她想你了。無論是真情還是假意,在我看來都有點矯情。但是,我想錯了,桑婭並不矯情,而是很真實。見我沒有回話,她的短信又來了,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似的。“怎麼不回我短信?想多了吧?有心理負擔了吧?怕我哭著喊著要你對我負責啊?哈哈。別多心,我就是覺得和你做很爽,突然又想了,嘿嘿。”我不知如何回應,隻好發個笑臉的表情給她。

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陽關,現在隻剩下一個巨大的土垛,昔日的繁華全都被日曬風吹沙打去,車輪下的荒灘戈壁中,偶爾會拾到殘損鏽蝕的銅錢與箭頭,而那曾經來往於這條亞歐通道上的車馬駝隊和商人們,早已經無影無蹤。站在這裏,感覺到生命是如此渺不可期,如浮雲飄過,如陣風刮過,而那活著的種種煩惱,此時就都忽然顯得可悲可笑了。人要經常在曆史中站上一會兒,就會看淡了人生中的許多事情,所謂一攬眾山小,大致就是這個意思。

現在我就站在陽關這曆史廢墟上,有一種釋然的快意。婚姻是什麼?婚姻就是兩個人的合夥公司;離婚是什麼?是合夥公司的破產,而這合夥公司的原始股本是青春,在這個兩敗俱傷的遊戲裏是沒有什麼東西可以收回或者彌補的;愛情是什麼?是階段性的兩情相悅,是衝動和激情燃燒;不愛是什麼?是燃燒過後的冷灰;婚外戀是什麼?是合夥公司股東私下裏的一單賬外合同;性愛是什麼?是兩個身體的生理需要被特定因素催化助燃在特定條件下的快樂釋放。中年是什麼?中年是拎不動舍不下關不住放不開高不成低不就心不甘力不從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左右為難上下受阻壯懷衝霄淩雲誌身無彩鳳雙飛翼;中年男人是什麼?中年男人就是意義越來越少幸福越來越薄夢境越來越淺精神越來越癟自由越來越小方向越來越亂滋味越來越淡的喪家狗,流浪在路上,而路不在腳下。

從陽關遺址回到鎮子裏,我登記個小旅館住了下來。這是我突然間產生的念頭,與其回到敦煌那滿城遊客的地方,不如在這裏住著來得清靜。一個小鎮子,中午的街上走著懶洋洋散步的狗,老人坐在門前曬著太陽,女人在擺著小攤賣葡萄幹,偶爾會有一兩個旅客光顧,這閑適懶散的情形讓我感到溫暖,就像喪家狗嗅到了家的味道,我突然想住下來感覺一下。

16

三十多年前,當我還在小溪頭插隊的時候,暖陽斜照的冬日裏,知青屋對麵的牆腳下,總是會聚集一群抽煙曬太陽的老人,他們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享受太陽同時打發日子。那時候的我,根本無法理解這樣的生活,甚至非常鄙夷地認為,那是混吃等死。但是現在,我也在享受這樣的溫暖了,在小旅館的門口,在太陽下麵。我有些恍惚了,不知道是自己也已經如此之老,還是隻想短暫地歇息那麼一會。一周前出門時的衝動、幻想和激情,此刻想起來似乎有點遙遠,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仿佛我已經在路上流浪了多年,忽然就覺得腿有些軟了,身體在下沉,我昏昏欲睡。午後的陽光其實很強,就像刺目的閃電襲來,就像生存的鞭子在抽打,我遍體鱗傷,難以抵擋。

“天邊夕陽再次映上我的臉龐,再次映著我那不安的心,這是什麼地方依然是如此的荒涼,那無盡的旅程如此漫長,我是永遠向著遠方獨行的浪子,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是手機鈴聲裏許巍的《故鄉》把我叫醒了。

“劉軍你在哪?還在南湖嗎?”電話裏是劉姍姍的聲音。

“還在。怎麼了?”我的耳邊還殘留著許巍的聲音: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我也在南湖。”劉姍姍聲音裏有些興奮。

“你怎麼也在?”我很疑惑。

“我來陪你不成嗎?”這是打趣還是認真?我在想,而她接著問,“你在什麼位置?”

“我在鎮子裏,在街邊的小旅館門口曬太陽。”

“我去找你。”在南湖的街邊找一個人是很容易的,而我的車就停在旅館門前,就像一個標誌,不一會兒,一輛旅行社的車停在了旁邊,劉姍姍下來了。我懶懶地向她揮揮手,並沒有起身。“你怎麼像條懶狗啊?”

“哈哈,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我說,“你怎麼來這裏玩?”

“我來找你啊。”她笑著,電話裏放肆的聲音,這會有些羞澀。

劉姍姍後來很認真的跟我說,她確實是專程來找我的,那是在夜裏,我們做愛之後。

世外桃源般的美麗的南湖,是個典型的過客之鎮,白天匆匆一過的遊人,到了晚上大多離去。入夜之後,氣溫漸低,南湖像睡著了一般寂靜。

小飯館隻有我和劉姍姍兩個客人,吃飯時喝了幾杯白酒,我一點兒不覺得冷。昏黃燈光下的劉姍姍,看上去像是做了虛光處理的照片上的美婦人,有一種奇特的魅惑的力量。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還是燈光的作用,或者是這遠離人群的小鎮的特殊環境造成的,我突然有了一個瘋狂的念頭,誘惑她,主動誘惑她,和她睡覺做愛。這樣想的時候,我的腿已經在桌子下麵試探她的腿,我假裝是無意中碰到了她的腿,這是我從庸俗小說中學到的方法,現在無師自通地派上了用場。她的腿並沒有躲閃,也就是說,她並不拒絕,並且是在迎合。因為我能感覺到她的腿在用力,就像兩個打太極的人暗暗在較勁,同時她的表情中掠過一絲調皮的笑意。就在這時候我突然閃開了,她的腿因為失去平衡而身體傾斜了,為了保持平衡,她兩腿本能地並緊,我的腿就被她緊緊地夾了。

“你好壞啊。”劉姍姍嗔怪著。

“我們回去吧。”我說。我感覺到門已經敲開,接下來的事情水到渠成。

我擁著她走出飯館,手在她的腰間揉捏著,我感覺自己像個老流氓。回到旅館開房門的時候,我試著吻她的臉頰,而她接著回應的是嘴唇。進了房間鎖上門之後,我們都有些迫不及待。就直接把對方的衣服從腰間撩起來忙亂地撫摸著。她在摸索著解我的皮帶……

比較桑婭和劉姍姍,我對桑婭是被動的。

一直都是桑婭在以她那大咧咧的放肆,有意或無意地在挑逗引誘我。我得承認我的身體自己有衝動,但那是對女人身體的,不是對桑婭的。身體有自己的衝動,但我的頭腦對她卻沒有衝動,沒有想引誘她的欲望。相應的就是,頭腦是一直在抗拒的,身體的欲望在被頭腦控製著,所謂自己折磨自己,其實就是身體和頭腦在打架。

但我對劉姍姍卻是有著身體和頭腦的雙重欲望,在蘭州看到她的時候,就很有衝動,很想要她,是主動的想引誘她。因為她更成熟更有女人的風韻嗎?因為和她更熟悉嗎?因為她的乳房更大嗎?因為她的麵孔有風塵氣嗎?可她的表現卻有著淑女的矜持以至半推半就,而桑婭恰恰相反,雖然表現的主動開放,沒心沒肺,放肆甚至放蕩,但她的麵孔卻是有著一種天真的高貴,如果不是她一再的主動,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唐突的。

麵對桑婭我想做個有禮的君子,而麵對劉姍姍,我就很想是個放縱的流氓。同樣是身體的欲望,麵對不同的兩個女人,竟然有著如此不同的想法,我自己都有些不大明白。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和劉姍姍做愛並沒有抵達想像中的美妙之境。我以為自己對她充滿了欲望,很主動地誘惑她,很想要這女人的身體,或者說我的眼睛覺得她的身體很合我的口味,但我對她的欲念似乎隻是頭腦中的,身體卻並不熱烈。熱烈的開始尤如股票的高開低走,過程中大家都很努力,但卻就是無法把指數推高。平靜下來之後,兩個人都有些索然地靜靜躺著。那時候我還在檢討,是因為前一天剛和桑婭做過嗎?我覺得不是的。我很有力量,而她也很配合甚至表現得有些風情萬種,但是兩個人卻都覺得沒有抵達想要的高位。劉姍姍大概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她失望了。

“也許是期望太高吧,所以才會覺得失望。”劉姍姍這時候很坦率,也很坦白。她在蘭州見我的那個下午,她以為找到了自已想要的男人,誰知我第二天就不辭而別了。她很不甘心。她說,能遇到一個讓自己感覺好的男人很不容易,總要試著相處一下,哪怕錯了,也不想錯過。所以她在確認我到了敦煌之後,就請了假飛過來了。昨天礙於老同學在,今天她抑製不住地非要見到我了。但是她說現在她知道了,這男人並不是真的想要她,雖然他裝作很想要她的樣子,但她能感覺到靈魂並不是真想要她。她失望了。她說,不過,也釋然了。

後來我們平靜地躺著,劉姍姍說起自己的過去,她的第一次婚姻。她曾經有個平淡的小家庭,像大多數小夫妻一樣,平淡平常,缺少激情和浪漫。兩年之後,她覺得那不是她想要的生活,她提出離婚。她說,是真正的“淨身出戶”,隻拿了自己的衣服就離開了。她說她喜歡比她大的懂浪漫有激情男人,然而幾次遭遇下來,她已經對男人失望了。她說偶爾回想的時候,會後悔離婚,這後悔來自對婚姻的失望:其實和誰都是一樣的,自己想找的東西其實沒有,倒不如不離來得簡單。

“但是後悔有什麼用呢?”

“我知道沒用,可我總是碰不到好男人。願意跟我結婚的,一提我就煩,輪到我覺得還值得試試的,可還沒怎麼地呢,人家又閃了。”劉姍姍歎氣道,“中年男人哪,怯懦,不願意破壞,隻知道維持,盡管是不情願的痛苦地維持著。”

“也不盡然,”我爭辯道,“隻是你沒碰到合適的。”

“不是的,即便不要婚姻,隻想做個好情人,他也會退縮,他們隻想要一夜情。”劉姍姍說,“也包括你,我還以為你真的是我最想要的男人呢。”

“也許是我們還不夠很了解,我是說……相處的時間還不夠……”我知道自己的辯白非常無力,連我自己都不能相信。

“你別介意我的坦率,我能理解。”劉姍姍漫不經心地撫摸著我的身體,“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讓你傷心了,對不起。”我看著她的眼睛,試圖把她攬入懷中,我想以這種方式表達歉意和安慰,並不是想重新煥起身體欲望,但她攔住了我的胳膊。

“我已經習慣了,不會再傷到我的。”停一下又說,“不過我還是喜歡你的。”我不知道她這是在安慰我還是在安慰她自己。

“我……”我的話還沒說出來,她就用手按住我的嘴唇。

“抱著我,”她像個孩子似的偎進我的懷裏,“明早送我去機場吧。”

17

從機場回到旅館,敲了很長時間,桑婭才來開門。進了房間,她又自顧自地躺進被窩,也不理我。很顯然,她這是在生氣。她雖然麵朝裏躺著,並不看我,但我知道她睜著眼睛,她大概是在等我解釋些什麼,可我並不說話。我插上電源給手機充電,然後又去了衛生間。我在衛生間磨蹭了很長時間才出來,我看到桑婭雙手插腰半跪在床上,撅嘴皺眉,很誇張地做出生氣的表情。我得承認,桑婭佯怒含嬌的樣子可愛極了。

“老劉,你為什麼不回我短信?”桑婭抬起胳膊翹著食指指著我。

“手機沒電了。”她假裝悍婦的樣子,看上去既可愛又滑稽,我忍不住竟笑了。

“你笑什麼嘛?”

“你演不了悍婦的角色,越演越變成小可愛了。”

“你壞。”桑婭拎起枕頭砸了過來,被我穩穩地接住,又放回床上。

“你昨天去哪玩了?”我問。

“哪也沒去,”桑婭委屈地說,“人家一個人沒意思嘛,就在房間睡覺看電視了。”

“那也不錯,就當是休星期天。”

“短信也不回。”桑婭嘟囔著。

我打開手機,果然接連蹦出了好幾條短信。

“你在哪啊?還不回來?”

“我餓了,去吃飯啊,不等你了。”

“老劉,你沒出什麼事吧?”

“老劉,我想你。真的很想你,是心裏想,不是身體想。”

“我睡覺啊,不理你了。”

在我看短信的時候,桑婭已經穿好了衣服。我問她讀過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沒有,我告訴她這裏就有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問她想不想去。她瞪著懷疑的眼睛說這裏可都是沙漠戈壁,我說去了就知道了。其實我是很想一個人在南湖住上幾天的,我這樣說隻是想試探桑婭是不是想回家或者她的時間安排,因為我從來沒有問過,如果直接問她,她會以為我是在攆她走。桑婭嘻笑說,“如果真有這樣的地方,那咱就不用回去了,就住在那裏男耕女織生兒育女好了。”她顯然並不相信。我說,那好啊,咱這就去。

吃過飯,退了敦煌的房間,拉著桑婭又向南湖開去。被好奇心刺激著的桑婭,一路上都很興奮,甚至用想象在編織起田園生活了。雞鴨成群,兒女成行,桃花林裏散步,葡萄樹下跳舞什麼的,把她自己逗得哈哈大樂,感覺時間倒退了一千年。但是她忽然又說,應該還有電視吧,一有電視就麻煩大了,看到外麵的世界那麼精彩,就會覺得自己生活得太單調了,就想跑出去看看外麵的世界,然後呢,田園荒蕪了。田園將蕪,胡不歸?可就是不想回去那怎麼辦啊?所以不能要電視,也不能要廣播,也不看報紙,更不能上網,人知道的越少,就越快活。你說是不是啊老劉?

桑婭自說自話,我也不用回答,很快就到了那一片讓我眼前一亮的防沙林帶。我提醒她,穿過樹林就到世外桃源了。桑婭搖下車窗伸長脖子在尋找世外的感覺,但她卻失望了。不就是個有樹有水有人家的小鎮子嗎?我提示她,你要知道這是在沙漠中間,不是在江南。桑婭有些神情黯然,好像我騙了她似的。不過她還是附和著我,倒也是啊,沙漠中間能有這樣一個地方,也真是挺奇特的。

也許是受了桑婭情緒的影響,也許是因為我已經沒有了新鮮感,或者是因為心情不同,我此刻的感覺,其實也和桑婭差不了多少,雖然嘴裏在強調它的特別,但還是覺得它其實也平淡無奇,不過就是個沙漠中的綠洲罷了,特別之處就是它那遍地的葡萄樹了,也難怪被稱為甘肅的吐魯番。但現在季節不對,葡萄才剛剛掛果,街邊能買到的隻是葡萄幹。

買了葡萄幹之後,沒在南湖的街上停留,我又把車開到了陽關故址,但是桑婭似乎對那巨大的土垛沒有興趣,我拿出相機要為她拍照,她也顯然很沒有心情,完全不像是前兩天的桑婭了。我說那就去古董灘吧,沒準兒能撿到幾枚古幣。然而,古董灘的古董大概早就被遊人撿完了。在陽光下的戈壁碎石中搜尋古董,像大海撈針一樣可疑,桑婭很快就失去了耐心。快到南湖鎮的時候,桑婭說她不想住在這像個村子似的地方,“還是回敦煌吧。”她說。

我不知道自己今天是怎麼了,一路都在遷就桑婭的情緒,身不由已地處處討好她,就好像我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感覺對不起她,試圖求得她的原諒。仔細檢討我自己,也不能就說我多麼無辜,前天晚上剛和桑婭做愛,昨天又和劉姍姍在一起,這樣出格的事情,我竟然做了,簡直不可想象。我忽然覺得自己真的有些無恥,而且是在渾然不覺中就做了,我很懷疑我自己是不是原來就有著做流氓的潛質。過去的幾十年一直像個正人君子似的活著,隻是沒有合適的機會和條件罷了,雞蛋在適當的溫度下變成小雞是因為它是雞蛋,我在這裏變成了流氓是因為我原本就是個混蛋。這樣想的時候,我就有點後怕,原來這個為人師表的家夥其實是個十足的偽君子!而這個偽君子現在還要偽裝得像一個長者似的,表現出中年男人的寬厚和體貼,讓桑婭覺得溫暖,覺得可以信賴。

回到敦煌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重新登記了旅館住下。吃飯的時候,桑婭又要了酒,她說她今天心情不好,影響了我的玩興,覺得很對不起。我問她有什麼事情,是不是身體不舒服。但她始終不說。沉悶地吃了晚飯,回到房間後,桑婭就鑽進了衛生間。很長時間沒有出來,我很擔心,幾次敲門問她,她都說沒事。過一個多小時,她才出來,眼睛是紅腫的剛哭聲過的樣子,我疑惑地看著她,關切地問她怎麼了。她像個小孩子似地揉揉眼睛鼻子,強笑一下說,“沒事,隻是想到些難過的事情,自己哭了一會,現在沒事了。”女人一哭,我就束手無策,而對我完全不了解她的過去的桑婭,就更加不知如何是好。我說,“你要覺得哭能讓你舒服些,就繼續哭吧。”經我這麼一說,桑婭倒是真的笑了。桑婭說,“我沒事了,你去洗澡吧。”

18

我從洗澡間出來,看到桑婭坐在她的床上發愣,電視機開著,但她明顯的並不是在看電視,目光迷離的樣子,像是已經陷入了對什麼事情的回憶之中,也或者是什麼也沒想,隻是在發呆,人們通常說的靈魂出竅的狀態,大致就是桑婭現在這個樣子了。我不打算驚動她靈魂的出遊,輕手輕腳地拉開被子躺到自己的床上,點著煙抽著,看著桑婭並沒有在看的電視,是一出我非常不喜歡的婆婆媽媽的韓劇,但我並沒有換台,我怕驚擾了桑婭。

“老劉,說點什麼吧。”桑婭突然發出聲音,倒讓我驚了一下。

“哦——說點什麼?”我側過頭看著她。

“你說這樣的家庭生活到底有什麼意思啊?整天為一些小事情吵來吵去的。”原來桑婭是在看著電視的啊。

“過日子就是柴米油鹽雞毛蒜皮,哪有那麼多大事情啊。”

“沒意思,我是看透了。”

“你才多大啊,看透什麼了?”

“反正我是不會結婚的,不想過這種日子。”

“那你要過什麼樣的日子?”

“你呢?你家是不是也是這樣?”桑婭反詰,眼睛睜的很大盯著我,似乎是想看清楚我是在說真話還是假話。

“想聽說真話?”

“當然。”

“那我告訴你,自從孩子去外地上大學之後,我們基本就沒話說了。”

“那你比這電視裏的婆婆媽媽還要不如,還要悲慘,是不是?”

我無言。忽然想起老托爾斯泰的名言,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問題在於,不幸的家庭比例太高,而幸福的家庭卻是少數。

見我沒有回答,桑婭接著又說,“那你怎麼不離婚呢?維持它有什麼意思啊?”

“你太小,還不明白。”

“我是不明白,那你告訴我啊。”

“這麼說吧,打個比方,婚姻就像是兩個人合夥開的一家公司。之所以合夥呢,是因為比各自單獨運行的成本要低,兩個人一起吃飯比各自單獨吃飯要劃算,兩個人合夥買房比一個人買房容易,兩個人還可以互相照顧,同時一男一女兩個也能合法合情的互相滿足身體要求,然後還要承擔繁衍的任務……”

“感情呢?感情在哪?”

“感情當然是有的,通常人們都把它說成是愛情,但感情在家庭生活中一般都是逞高開低走的曲線,漸漸地就低到似乎沒有了一樣,就是所謂的雞肋婚姻。但是離婚又很難,不是程序上的難度,而是意味著這個合夥公司的破產。婚姻這個公司的破產和別的公司不一樣的地方在於,沒有資產可以分割,破產就意味著全部的投資失敗,不僅血本無歸,而且立即成了負資產。因為這是兩個人拿青春拿幾十年的生活經營出來的,普通的公司破產之後可以重來,而婚姻破產,人是不能重新從青春年代再活一次的。所以,如果不是無法忍受,大多數人是不會選擇離婚的。”

“那你忍著,直到忍無可忍?”

“一般來說,到不了那麼嚴重的程度。”

“那生活還有什麼意思啊?”

“婚姻隻是生活的一部分,人還有很多別的事情可以去做。”

“那我寧肯不要婚姻。”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按你說的,第一,我經濟可以獨立,完全能夠自己養活自己;第二,性的問題不一定要通過婚姻解決;第三,我不想要孩子。”

“我說的隻是一般的婚姻狀況,如果有持久的愛情,那就不能叫合夥公司了。”

“愛情或許是有的,但是太稀少了,比中彩票大獎還難,估計這輩子是不會降臨到我的頭上了。”桑婭說到這兒,似乎陷入了沉思,神情變得黯淡。這個看似大咧咧的女孩子,心裏顯然裝著不少的事情。

“睡覺吧。”我說著,關了自己床頭的燈。

桑婭以關電視關燈作為回答。但是她並沒有躺下,仍然是剛才靠著床頭的姿勢,在黑暗中,我能感覺到她的眼睛是大睜著的。有什麼事情讓她今天這麼不開心呢?我心懷鬼胎地想到,她是不是察覺了我昨天晚上和劉姍姍的事。女人的直覺常常會有一種不可思議的超驗的能力,能夠穿過無形的時空而抵達真實。但她卻並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懷疑和不信任來,她今天的情緒,也許隻是自己的心事所致吧。

就在我這樣左思右想的時候,桑婭悄無聲息地跑過來鑽進了我的被子裏。

“老劉,我想讓你抱著我睡。”桑婭細聲細氣地說,像個小貓似的蜷在我懷裏。

我沒有說話,隻是輕輕地摟著她。肌膚相貼,桑婭的身體細滑而柔軟,但我們今天都是平靜的,沒有絲毫的生理衝動。我輕撫著她的脊背,她的頭貼著我的肩側,雖然她沒有說,但我感覺到她很享受這樣的撫摸。過了一會,她又反身躺著,讓她的背貼著在我的胸前,這樣,我們就躺成了兩個緊貼在一起的兩條S形曲線。這樣一來,我的手就不方便撫她的背了,隻能停在她的胸腹部位。但我還是習慣性的輕撫著,桑婭按住了我的手。

過了很長時間,我以為她已經睡著了。桑婭卻突然問我,“知道我為什麼不喜歡你摸肚子嗎?”

“為什麼?”

“有傷。”桑婭引導著我的手,隱約能感覺到小腹皮膚上一條細小的突起痕跡,若不仔細摸絕對感覺不到。

“怎麼回事?闌尾手術?”

“笨,闌尾手術有這麼大傷口嗎?”

“那是?”

“還記得我在路上給你講的我同學的事嗎?”沒等我回答,她接著說,“剖腹產,那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我很吃驚桑婭小小年紀竟然有這樣的經曆,但我又不知如何安慰她,隻是摟著她,輕輕地撫著。

“過去的事情,盡量不要去想。”

“我很少想,那天在路上跟你說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就像說同學的故事一樣,可今天又想起來了。今天是那個人離開我去勘探隊的日子,那時我剛剛懷孕,還沒告訴他。到現在他都不知道有那個孩子。”

“真想不到,你心裏會這麼苦。”

“其實最苦的日子早都過去了。那時候我感覺天塌了似的,絕望的要死。現在兩年過去了,我已經麻木了。偶爾想起來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裏哭上一天,然後就沒事了。”

我無法想像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孩子是如何挺過來的,我很謹慎地沒有問那孩子現在的狀況,我覺得那可能會再次觸到她痛苦的神經。同時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找不到恰當的詞語,不知道說什麼合適,隻是輕輕地摩挲著她的肩臂。

“老劉,我想回去了。”

“回古城?”

“嗯。你不回嗎?”

“我還要往西走,去新疆。”

“真想跟你去,可是我還得上班。”

“哦,睡吧。”桑婭的事讓我覺得心情非常沉重。沒想到表麵沒心沒肺大大咧咧的桑婭,內心裏竟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苦楚。

19

通過旅館的前台,竟然買到了當天的火車票。我說桑婭你真好運氣,沒有人像你這麼順利,想走的時候就有火車票在等你。桑婭微微含笑,看得出來,她今天的情緒已經好多了。火車是下午兩點的,而從敦煌到柳園有一百多公裏,開車要一個半小時,為了穩妥,最晚必須十一點半從敦煌出發,所以拿到票之後,就覺得時間非常緊張了。

收拾行李,退房間,然後找地方吃飯。坐到飯館裏的時候,已經十點鍾了。好在不是飯點,飯館裏客人並不多,菜也上得很快,但是桑婭似乎沒什麼胃口,吃飯像是在數米粒似的。而我卻一直在催促她,漸漸地桑婭的臉色就不好看了。

“你幹嘛催啊?”桑婭放下筷子罷吃了,“你是不是特煩我啊?想我立即消失?”

“我是怕你誤了車嘛。”我連忙解釋。

“誤了就誤了,有什麼大不了?不就幾百塊錢嗎?”

“別鬧了,吃吧。”我夾了菜給她放在碗裏。

“不想吃,沒胃口。”

“那喝點湯。”我又用小碗盛了湯給她。

“老劉你真討厭。”

“……”我有點不知說什麼了。

“你幹嘛對我這麼好?”沒等我說話,她又咄咄逼人地看著我,語氣由憤怒變成了調皮,“你不會是愛上我了吧?”

“別鬧了,小丫頭,快吃飯。”

“不嘛。”桑婭擰眉咧嘴皺鼻子。

“好吧好吧,不吃就不吃。”我隻能由著她了,“老板,結賬。”

“人家難過的很嘛,”說著,竟抬起胳膊抹著眼睛,“嗚嗚嗚——”

我以為她是在假裝,所以並沒有理她。

“嗚嗚嗚——”

“真哭啊?”我並不相信她真的在哭。

“難過的很,你哄哄我嘛。嗚嗚嗚——”

“怎麼哄啊?買棒棒糖?買洋娃娃?”我還在開著玩笑,並且動手去撥開她抹眼睛的胳膊,這才發現,桑婭是真的在哭,滿眼淚水,早上畫的妝已經有點模糊。我覺得似乎情況有點嚴重,連忙說道,“都過去的事了,別再哭了啊。”

“什麼過去的事啊?笨老劉!”

“哦……生離死別啊?有那麼嚴重?”

“可我心裏難過的很。”

“哦,”我的心咯噔跳了一下,突然覺得還真不能把桑婭當成大大咧咧沒心沒肺的女孩子看,她的內心裏並不簡單。我拉起桑婭出了飯館,“走,我送你件禮物。”

在對麵的旅遊工藝品商店裏,我挑了一對深綠色的玉鐲子,是這河西走廊特有的祁連玉,溫潤晶瑩中含著些黑色的斑紋,跟桑婭白晰的手腕非常相配。我把兩隻鐲子都給她戴在左手腕上,桑婭很奇怪地說:“錯了老劉。”

“我覺得兩隻鐲子戴在一個手腕上更有一種不同凡響的女人味道。”

桑婭伸開胳膊晃了晃,然後又去鏡子前麵看看,臉上終於露出笑容。“真看不出來啊老劉,你的審美還真是不同凡響啊。”

“少貧嘴了,出發吧。”

從敦煌到柳園的路上,桑婭一直都沉默,時不時地伸出她的右手握著我的左手。我提醒她看路邊景色,她也隻是嗯嗯地應和一下,並沒有來時路上的興奮。

“老劉,你說我為什麼會對你這麼信任毫不設防呢?”快到柳園的時候,桑婭突然問道。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反正就覺得你跟親人似的,好像認識很多年的老朋友,沒有一點陌生的感覺。我一直都對陌生人心存戒備,特別是男人,可我對你卻沒有。我也覺得很奇怪。”

“因為是他鄉遇老鄉吧。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啊。”

“老鄉多了,但是人跟人還是有某種緣分的吧,我想。”

“也許吧。”我也在想,並且很自然地在內心裏就把桑婭和劉姍姍做比較。如果說劉姍姍是性感迷人的尤物,那麼桑婭就是純真可愛的精靈。音響裏許巍一路都在低聲的唱著,這時候恰好到了《漫步》,我擰大了音量。我熟悉那歌詞,我覺得那也算對桑婭的回答。

“許多事來不及思考/就這樣自然發生了/在豐富多彩的路上/注定經曆風雨/讓它自然地來吧/讓它自然地去吧/就這樣微笑的看著自己/當往事悄然走過/隻留下清澈的心/讓我們互相溫暖/漫步在這陽光裏”。

桑婭似乎被這《漫步》帶進去了,以至於到了下一首的時候,她又讓我倒回去重聽一遍。但是這第二遍還沒有聽完,柳園已經到了。

給桑婭買了些水果,進候車室的時候,剛剛開始檢票。匆匆忙忙地進站,列車還沒有開來,桑婭偎在我的懷裏,像個要出遠門的膽怯的小女生。

“丫頭,要回家了,高興點啊。”我說。

桑婭把頭伏在我的肩上,不說話,隻是把我抱的更緊。

我拍拍她,“丫頭,到了之後給我個短信。”經我這麼一說,桑婭竟然抽泣起來。

“嗨嗨嗨,丫頭,不興這樣啊。”

桑婭抬起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我,“老劉,你什麼時候回古城啊?”

我說不知道。我看到桑婭眼裏的迷茫與失望,隨即又補充一句,也許很快吧。

列車在柳園隻停幾分鍾,幫桑婭安頓好座位與行李,我就下車了。剛剛走到她窗下的位置,車就已經開了。桑婭直瞪瞪的眼睛在窗戶裏隔著玻璃看著我,我向她揮揮手,看著列車向著東方徐徐遠去。

向東是家的方向,而我將繼續向西,西出陽關無故人之西。

走出車站,我打算找個修理廠對我的老吉普做個檢查保養,然後好好睡上一覺,明天就可以繼續我的漫遊了。但是當我坐上車的時候,卻突然感覺失去了什麼,心裏空落落的。我沒有急於發動汽車,而是點上一根煙靜靜地抽著,我覺得似乎是有什麼東西被桑婭帶走了,但是我又搖了搖頭否認了自己。就在這時候桑婭的短信進來了。

“知道我為什麼對你充滿信任毫不設防嗎?因為你是劉哥劉叔老劉劉老師的集合,我喜歡你,老劉!”我把短信看了好幾遍,然後回複了桑婭。

“一路平安。”

20

有個叫劉軍的男人,在他四十八歲的時候,買了輛二手的老吉普,他要開著它出門漫遊。四十八歲以前,劉軍雖然內心裏千頭萬緒天馬行空,但是他的生活平淡無奇波瀾不驚,然而一跨入生命中的第四十八個年頭,他就坐不住了。拿劉軍自己的話說,就是“我有點摟不住火了,心裏像兔跳貓抓似的,坐臥不寧,寢食難安。”劉軍又說,“四十八年了啊,憋得我腦袋都大了,再這麼憋下去就要爆炸了。”經劉軍這麼一說,人就很容易想到定時炸彈,甚至聽得到炸彈的撞針被擊發前秒表急切跳動的聲音,讓人提心吊膽,似乎過不了多久,就能聽到嘣的一聲,劉軍的腦漿就會迸得到處都是。當然,所有的人(包括劉軍在內)都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情發生。劉軍說要買車,他老婆就說,“好啊,你想買就買吧。”劉軍的兒子說,“你買了汽車,摩托就歸我啦。”他老婆說,“去,一邊呆著去,你上學要摩托幹什麼?騎我的自行車吧。”於是摩托就歸他老婆使用了。劉軍年邁的父母對他買車表示擔憂,他們擔心他會把汽車開到小區的樓上或者開進郊外的池塘,但是一想到總是比腦袋爆炸要好,也就不再多說什麼了。但是他們都不知道劉軍打算出門漫遊的想法。有一天劉軍約了幾個朋友吃飯,喝得有點大了,就變得慷慨激昂起來。“十八歲出門遠行?四十八歲就不行了嗎?三十年前沒做的事情,現在做就晚了嗎?我四、四、四十八了,有什麼不對?四十八沒什麼不對,四十八出門又、又、又有什麼不對了?一眼看到頭的生活,有什麼意思?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不立又怎麼了?我就沒立;不不惑又怎麼了?我火(惑)大著呢!我就是不認命,又怎麼了?我沒完成規定動作就成怪物了?你們知道怪物是什麼意思嗎?我告訴你們吧,怪物的意思就是——不同凡響!我就是要不同凡響啊,怎麼了?”

有個叫劉軍的男人,在一間三流大學裏教書,四十八歲了仍然是個講師,並且此生沒有做教授的可能了。劉軍對做講師沒有怨言,恰恰相反,他覺得做講師挺好的,他喜歡在課堂上“演”給學生看的那種感覺。但總是做講師他心有戚戚,他覺得做講師的同時還可以做做別的。譬如,做個遊俠,仗劍獨行,孤旅天下;譬如,做個唐璜式的情種,和女人們戀愛調情,把自己喜歡的所有女人都弄到床上去;譬如,做個放浪不羈蔑視世俗的堂·吉訶德,跟所有討厭的東西作戰,對所有不喜歡的事情說不,當然,首先對那個他根本瞧不上眼的剛被提拔的係主任說:這麼多年像蛆一樣在這砣糞裏拱著,現在你以為自己出息了?長翅膀了?可以飛了?但你別在我麵前晃悠,你以為你是花蝴蝶啊?再怎麼出息也不過是隻蒼蠅而已,翅膀花是因為屎還沒抖落幹淨!譬如,做個潑皮無賴式的閑人,每天站到馬路中間,腆著臉閑看發呆,然後再跟過路的人尋事抬杠找茬兒;譬如,做一個納博科夫式的作家,看看書,寫寫字,閑下來的時候到南美洲去逮逮蝴蝶;……但是,一直以來,他都是在腦子裏想,並沒有行動,四十八歲的時候,他覺得以前的幾十個假期都浪費掉了,當然同時浪費掉的還有別的一些東西,他感覺痛悔不已。一進入四十八歲,一種強烈的迫促感攫住了他,他覺得不能再等了,而且他有了一輛二手的吉普,他覺得自己這隻困獸,現在可以像箭一樣從籠子裏射出去了。

四十八歲的男人劉軍,駕著二手吉普出門了,他哼著許巍的歌兒,“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興奮得像個走在相親路上的二傻子。自東向西,一路行來,八天七夜,三千公裏,兩個女人,發生的事情,都在想像之外。現在他躺在柳園的一個小旅館裏,就像是一場酣暢淋漓的性愛過後,他仰麵朝天,把自己躺成一個大字。目光停留在銀幕似的天花板上,這八天的遭遇此時正在那銀幕上回放。他吃驚地看著裏麵的自己,有點不敢相信。

這個四十八歲的男人就是我,我就是劉軍。我躺在柳園的那個小旅館裏,審視著自己。這個叫劉軍的家夥,他的作為他的行狀都令人吃驚,我很懷疑那是不是我。也就是說,我有點不認識這個家夥了。當然,我這樣說存在著一個邏輯漏洞,就好像我以前非常了解他似的。我以前真的認識他嗎?看來還需要斟酌,暫且存疑。據我觀察,以前劉軍是個怯懦的有點窩囊的人,內心裏五彩繽紛,行為上循規蹈矩。也許正因為如此,他的腦袋就被憋大了,像他自己說的,“快要爆炸了。”對於劉軍最近的作為,我是這麼看的:一個男人,到了四十八歲,如果腦袋並沒有被憋炸,那他從此就會認命,順利過渡到知天命之年。像劉軍這樣既不想認命,也不願意腦漿飛迸的,那他就得有所改變,有點作為。不過,這個叫劉軍的家夥,出門前和出門後的作為,反差也太大了點兒。人的變化如果來得太劇烈,就會令人感到吃驚,而吃驚之後就要懷疑它的真實性了。但我知道我躺在床上麵朝天花板並不是在看電影,我所看到的東西既未經過編劇創作,也沒有絲毫的表演成份,導演或許是有的,但我們(我和這個叫劉軍的家夥)都不知道他是誰。

看完了投映在天花板上的回放,我就坐了起來,點了根煙抽著。導演的問題困擾著我,他到底是誰?用一隻什麼樣的手擺弄著我?莫非那導演就是我自己?一個中年男人,四十八歲的軀殼裏安裝了一顆十八歲的心,這個軀殼必然地就會脫離他既有的軌道。三十多年裏,我一直幻想著一種無牽無掛、無所羈絆、自由自在的一個人的生活,四十八歲的時候,我把這個叫劉軍的家夥給從家裏逼出來了,但是一出來他就成了脫韁的野馬,放肆而且放縱。如果我自己真的就是那個導演,那這導演的控製能力就很值得懷疑。如果導演不是我,那又會是誰?是生活本身?是我們當下的生活現實?但是這樣去想,很顯然有點推托責任,把一個中年男人,打發到路上就不管了,由著他自己去折騰,遲早會變成野生動物的,這非常不厚道也不人道。所以我現在得讓這個叫劉軍的家夥——也就是我自己本人——內心裏泛起一點點柔情。

我給老婆打了一個電話,報告了自己的行蹤。接著我又躺下了,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桑婭,現在我覺得這個女孩子非常可愛。然後我給自己派了個活兒:把這個叫劉軍的中年男人在路上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紀錄下來。至於是提供給研究中年問題的社會學家作為資料還是提供給作家當成小說素材,我還沒有想好。好在這都是以後的事情,不用現在就考慮。現在我有些困了,我打算讓這個叫劉軍的家夥好好睡上一覺。

21

我打了一個激靈,其實就是全身整體性地抖了一下。在衛生間撒尿的時候,腦子還是一片懵懂,有種不知身在何處的感覺。我很努力地想要理清思路,所以這泡尿撒了相當長的時間——其實也不是一直在尿,而是手握老二傻站著,就像新兵蛋子手握大槍那樣不知所措,撥弄了半天之後,終於想起來這是在柳園車站,那個叫桑婭的女孩子已經被我送走了。

從衛生間出來,我又回到床上躺著。我閉著眼睛,把自己擺平,然後像狗伸懶腰似的全身用力,盡可能的讓自己伸展開來。從肩膀到胳膊再到十個指頭,都用力伸;從腰胯到大腿膝蓋小腿和腳腕,也都向下用力。如是反複,五六分鍾之後,身體就有了一種充滿力量的舒爽勁兒。我跟自己說,這個盹打得真是過癮。我那會兒並不知道,實際上我已經睡了十幾個小時,拉開窗簾打開窗戶,看著外麵的太陽我還有些懵懂。但是在短暫的迷惑之後,我還是弄明白了外麵的陽光是屬於上午而非下午。也就是說,我是從前一天下午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多個小時,我深陷在自己渾然不覺的深度睡眠裏。中年是睡不踏實的年齡,最近這三、四年裏,除了醉酒之外,每天晚上我都需要用一、兩個小時的時間來培養睡眠,也就是自己設法把自己哄睡著了,然而那並非易事,所以睡覺成了一個需要每天麵對的很難完成的課題。

我這個講師在學校裏是拿不到科研課題的,就把培養睡眠做為課題吧。當然,這隻是我自嘲時的想法。都說是人到中年萬事忙,但仔細檢討起來,我覺得自己似乎也並沒有多少可以忙也值得忙的事情,父母健在,孩子健康,工作穩定,生活平淡,非要說到中年之忙,那也是腦子忙,想法太多而精子太少的意思,說的就是腦子的瞎忙。但我這幾年,腦子裏都在忙什麼呢?現在,當我在這個遠離學校遠離工作遠離家人與熟人的遙遠的柳園小鎮的小旅館裏經過一場渾然不覺的大睡之後神清氣爽地醒來,我突然明白了,我那些年腦子所有的忙都是想要出門,想要無拘無束沒有羈絆地出門遠行;我所有的忙,就是在腦子裏不斷想像、規劃、設計、籌備出門,在腦子裏畫線路,在腦子裏走天涯,在腦子裏曆險脫險,在腦子裏豔遇美人,所以每天晚上自己哄自己睡覺的時間就會愈來愈長,進而神經衰弱。而現在,在這個神清氣爽的上午,我明白了我自己剛剛從中醒來的十多個小時的深睡,對我而言,意義重大。所謂神經衰弱,就是腦子和現實搭不到一起,衝突、矛盾、糾結、幹擾,於是內心不得安寧,而一旦腦子之所想被現實兌現,也就是所謂夢想真切地照進了現實,那神經衰弱也就會即刻痊愈啦。如此說來,神經衰弱並不是病,而隻不過是一個人夢想與現實的錯位症候罷了,到此,我覺得我的睡眠研究的課題算是完成了,可以給自己一個交待了。

站在窗前,外麵陽光燦爛,而我神清氣爽,感覺自己像個重生的新人一樣。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但當時確定就是有一種雀躍的情緒,我攥緊拳頭,把骨節捏得咯吧咯吧亂響,與此同時,我聽到自己的肚子裏發出咕咕咕的叫聲,我意識到自己是有些餓了。我決定出去找吃的,然後去修理廠看看我的車怎麼樣了。

走出旅館來到街上,迎著柳園小鎮上午的太陽,我又打了一個激靈。

這是這天上午我第二次打激靈了。其實是因為陽光,我活了四十八年了,還是第一次感覺到陽光會像一陣氣浪一樣撲過來,清爽而溫暖的氣浪閃著耀眼的光撲過來,我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擁抱了一樣,身體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激靈。這實在是一次讓人難忘的意外的生命體驗,以至於讓我認為,陽光在這裏是有一種好聞的味道的。與此同時,我立即就對這個西部小鎮有了好感。

很顯然,在渾然不覺地飽睡了十幾個小時之後的這個上午,我心情不錯。完全沒有多愁善感的詩人那種“明天早晨醒來,我會在哪一隻鞋子裏流浪”的漂泊感,恰恰相反,走在柳園行人稀落的小街上,好奇地打量著正在開門的小店鋪們,我的內心莫名地竟然會有一種懶洋洋的喜悅,仿佛我自己並不是個過客而是個小鎮居民。這裏原本就是個典型的過客的鎮子,投宿者們多會在下午或者傍晚到達,而匆促的趕路者們,則在一大早已經出發,隻有本地居民才會擁有陽光下懶洋洋的上午。在一家熱氣騰騰的小飯館,我要了一碗羊肉湯,就著兩塊麵餅子,吃得我酣暢淋漓,汗水滿身,鼻涕眼淚滿麵,進而我還得出了一個經驗性的結論:在異地的小鎮上旅行,一定要在上午逛逛它的街道,雖然小店鋪們並沒有全都開門,稀稀落落的行人還帶點懶懶的沒有睡醒的樣子,但是當地生活的質地與氣息也是在此時才最濃鬱。

我轉悠到汽車修理廠去看我的老吉普,老板很熱情地告訴我都認真檢查過了,車況很好,沒什麼問題,他甚至拍著的我肩膀,誇張地說,“放心跑吧,跑到麥加都能行。”謝過老板結了賬,他問我啥時走麼,我說現在就走啊。

“捎個人麼。”他說。我這才注意到一直站在老板旁邊的那個提著行李卷的有點木訥的小夥子,雖然有些突然,但我並沒有拒絕。

我問,“去哪啊?”

“星星峽。”

“你咋知道我要往那邊去啊?”我記得我並沒告訴過老板我要往西去的。

“嗬嗬,不往新疆你能往哪麼。”老板胸有成竹地說,“你再給我捎個泵。”

看樣子老板已經吃定我了,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再說我在這個上午心情很好,能捎的就都捎上吧,我想。“沒有什麼能夠阻擋,你對自由的向往……”

22

我得坦率的承認,搭個陌生的小夥子走在從未走過的路上,內心裏是有些不踏實的,尤其是在人煙稀少的西部,幾十公裏不見村鎮的戈壁路上。他是幹什麼的?從哪裏來要去做什麼?他的身上攜帶著什麼?在這封閉的車廂裏他有可以通過呼吸傳染的疾病嗎?如果他是個歹人我該如何?如果是一個年輕的單車獨行者,他也許會興奮於有個伴兒可以打發漫漫路途上的寂寞,但是中年如我,雖然可以逞著少年的激情出門遠行,內心裏卻仍然帶著對陌生人深深的提防與戒備,這是一個人長久的中國社會生活的烙印。

一個沒有來曆的人的闖入跟一個外星人的突然闖入一樣令人震驚,而不同之處在於,圍觀外星人是一種集體行為,個人的對陌生闖入者的恐懼很容易消失在集體的相互壯膽之中,而一個不知其來曆的陌生人坐進車廂時,我不在內心裏嘀嘀咕咕是不可能的。在自然界中,有一些動物是以氣息來劃定自己的勢力範圍的——其實也就是自己的安全邊界;而汽車內的空間正是駕駛者的勢力範圍,對一個單車獨行的旅行者來說,車廂也就是他的安全邊界。當一個不知來曆的陌生人坐進車裏時,在這個相對密閉的空間裏,陌生人的氣息在客觀上已經占領了一半的空間,主人此時在心理上已經感受到的威脅,不僅是陌生人本身,甚至主要的是含在空氣中的氣息與氣氛。在車廂裏最直接的感受就是覺得空氣被擠壓了、變得凝重了,本能地搖下車窗,然後,沒話找話地開始試探對方,這幾乎是所有駕駛者對待陌生搭車客的開始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