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過客書(2 / 3)

當然,我並沒有以如此方式對待我的前一個搭車客桑婭,那是因為她實在並不是一個全然的陌生人,因為之前我們在路上有過一次遭遇,因為我知道她的來處和我是同一個城市,因為上車之前我們已經在“大城市”酒泉有過一些接觸,當然,更重要的還在於她是個女孩子。在身體的體量和力量上,一個大男人總是優於一個小女子;根據動物界的氣息理論,異性同類的氣息一般而言不構成擠壓效應;而在心理上,男人通常不把闖入自己領地的異性視為入侵者,潛意識裏甚至會視她為自投羅網的獵物;而一個女性搭車客帶給男人的想像與刺激所產生的愉悅會讓他完全放鬆甚至忽略對她作為一個陌生闖入者的提防與戒備。這正是人性的弱點,美人計每每容易奏效,正是利用了人性的這個弱點。不過,生活中的搭車者,並沒有那麼多的美人,也沒有那麼多的陰謀,因美人而豔遇或者因歹人而遇難的事情都隻是偶然。更多的時候,搭車客僅僅是搭車而已,而那關於搭車客的離奇故事,也不過是一些浪漫的想像與創作。一個現實中的搭車客所能激起的隻有起初的心理提防,而當戒備徹底消除之後,期待故事的人就會變得興味索然。

搭車客張軍孝,就是一個讓我興味索然的人。他先是默默地把老板讓帶的泵搬到了車上(看那規格,應該是大貨車或者大型機械車上用的油泵或者液壓泵),然後,他繞到右邊拉開後門上了車,和我的駕駛座成斜角,穩穩地坐在那個通常被認為是最安全的位置上。一般來說,首長們也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這是個天然的與駕駛者保持等級與身份距離的位置,說白了就是主人的位置,當然,同時也是與駕駛者保持心理距離的位置。

我在內心裏認為,一個陌生搭車者選擇後排的那個位置,很可能包含著這樣幾個意思:一、占據一個安全位置;二、以一個便於進行雙重觀察(觀察路況和駕駛者)的戰術位置獲得心理優勢;三、對駕駛者有不信任感;四、拉開距離(既是空間的也是心理的);五、最壞的可能性——對駕駛者實施暴力更有效。當然,搭車客張軍孝(後來聊天時問了他的名字)也許根本就沒想這麼多,他隻是依照出租車乘車規則乖乖地選擇了後座,或者,他連這也都不懂或者沒考慮過,隻是怯生生地選擇了一個離我遠一點的位置罷了。盡管如此,當時我內心裏仍然很不舒服——因為我被置於了一個被動不利的處境中,出租車的前後倉之間是有鐵欄杆的,而我的老吉普沒有,所以我必須讓他坐到前排副駕駛的位置上來。

駛出鎮子之後,我把車停在路邊,掏出煙來點上,然後側過身子看著他,問他,“你叫什麼名字?”他說叫張軍孝。

“軍孝,”我說,“你坐到前麵來吧,這樣咱們路上好說話。”

他動作遲緩地從後門下去,又從前門上來,似乎很不情願的樣子。但我才不管他情願不情願呢,必須得讓他坐到旁邊,並且讓他把安全帶係上——在我的視線之內而且被安全帶捆著,這樣我心裏才有更多的安全感。

實際上,到此時我已經感到興味索然了。與搭車客同行的路才剛剛開始,就已經興味索然,實在稱得上是單車獨行者在旅途上的一種不幸了。以下是接下來的四個多小時二百多公裏的行程裏我和張軍孝的對話:

“你多大?”

“十七。”

“老家哪裏?”

“陝西。”

“陝西什麼地方麼?”

“隴縣。”

“我也是陝西的。”

“噢麼。”

“到這做什麼?”

“打工。”

“給誰打工?”

“我叔。”

“打啥工?”

“補胎。”

“這路上的陝西補胎都是你叔開的?”

“不是。”

“能落下錢麼?”

“夠吃。”

“……”

搭車客張軍孝顯然沒有一點點說話的欲望,我也隻好放棄交談的努力。沿著312國道一路西行,我覺得他還沒有路牌上的那些地名有趣,岔口、馬蓮井、搞油樁、星星峽、沙泉子、駱駝圈子……甚至,他還沒有那些路邊時不時出現的“陝西補胎”的小店鋪看上去親切有趣呢。

到星星峽的時候,我把車停在路邊說,“軍孝,你到了。”

“我沒到,是泵到了。”這是一路上他說的最有趣的一句話了。

果然,已經有人朝著我的車走來,說是接油泵的。放下油泵,沉默的搭車客張軍孝又坐回了後排位置,我問他,“你到底是到哪啊?”

“駱駝圈子。”他說。

“去幹啥啊?”

“補胎。”

興味索然。好吧好吧,你補你的胎吧,我聽我的歌。

“在出生的那一天/我們已經注定要走上這條永遠/永遠不歸的路/我們不停的奔跑/在每個黑夜白天/每個夜晚和清晨……”我把音樂的聲音開的很響。一個搭車客帶來的,可能是旅途中的豔遇,而在更多的時候,可能隻是個厭遇。

23

我的手指在地圖上沿著312國道一路西行,蘭州,武威,張掖,酒泉,嘉峪關,玉門,柳園,哈密……然後停在我此刻的位置。我坐在哈密的旅館裏,突然有一種疑惑:我為什麼要來到此地?哈密在我腦子裏的全部含義就是哈密瓜的意思,但瓜現在似乎還未成熟;而我看著地圖上標出的此地的旅遊景點,白石頭,魔鬼城,八大石,但它們似乎從來就沒有進入過我的頭腦,我為什麼要來到此地?我的手指繼續在地圖上旅行,沿著312國道,向西,鄯善、吐魯番、達板城、烏魯木齊,吐魯番意味著葡萄幹,當然還有火焰山、坎兒井、高昌古城、交河古城,但這都隻是地圖上的事物,跟我有什麼關係?《達板城的姑娘》是一首好聽的歌,但達板城的姑娘是王洛賓的,也跟我扯不上關係。再往西,就是烏魯木齊——我不能說和烏魯木齊沒一點關係了。我們說和某地有關係,一定是因為人,因為我們和某地的人有關係,我們才會和這個地方發生關係,否則,地圖上那麼多地名,都不過是些美麗的或者奇怪的冰冷名詞而已。而我的手指沿著312國道在地圖上西行,觸到烏魯木齊時,突然感覺到了溫度,正是因為這個城市有我的兩個熟人。

出來的時候我曾經給自己定了個原則,“隻交陌生人不見舊朋友”,現在才第九天啊,我覺得自己快要繃不住了。為什麼我的手指在地圖上觸到烏魯木齊的時候,會感覺到有溫度呢?因為有熟人啊。有熟人!隻要腦袋想一想此地有我熟人,心裏就會覺得溫暖起來啊,這就是典型的所謂旅人心理吧。善感的詩人寫道:“在異地,聲音像聲音/在異地,眼淚像眼淚/失眠的人也更像他自己”,但是在異地如果有個熟人,情況就大不同了吧。而烏魯木齊,有我同宿舍的男同學程家正,有我教過課的女學生李曉麗,情誼足夠,溫暖足夠。異鄉異客的潛意識裏,都是隱藏著對親友故舊的渴意嗎?如果再繼續深究,我開車出門的時候,為什麼沒有向南向北向東,而是不假思索地就選擇了向西,是否在我潛意識的更深處,早已經種下了烏魯木齊?

記得我自己很久以前曾經寫過這樣的句子:

過往的日子你一直在攀登

渴望改變

渴望打馬過草原

你說:“遠方之遠,

如同夏日正午的一場大雪”

過往的日子,你一直

坐在版圖的中心,“遠方之遠,

如同野花永不悔改”

現在你坐在青年的夢中

讀一首舊詩直抵烏魯木齊

這些曖昧的句子的背景,恰恰和我的學生李曉麗有關。那時候刀郎的歌剛傳到內地,到處都能聽到“2002年的第一場雪”,畢業多年之後的李曉麗,第一次回到母校所在的古城,在和一些老師同學聚餐中,她講了很多新疆和烏魯木齊的事情,吸引了所有在場的人,個個摩拳擦掌,大家表決心似地說,一定要找機會去新疆看看,去烏魯木齊找她。而我當時問了最愚蠢的一個問題:“烏魯木齊的二路車為什麼會停到八樓上去?”惹得在場的師生們哈哈大樂,李曉麗並沒有解釋,隻笑著說,“劉老師太幽默了。”她後來專門拍過一張八樓的照片發給我,當然,還有一些迷人的新疆風光照片。那已經是幾年前的事情了,難道在那時我的內心就向往著西行?

現在回想起來,在哈密的這個晚上實在是很無聊的。我走出旅館,沿著天山路遛達,到西河壩橋上站了一會,一陣風來,我哆嗦了一下。雖然是在市區裏,但河道裏的夜風仍然很涼,甚至帶著寒意,我本能地豎起衣領。街邊的飯館有亮著燈的,我走進去想喝上一杯,但是看到裏麵空無一人,我又打消了喝酒的念頭,自己縮了回來。在古城,未出來之前,我煩人多,隨便一個地方都是熙熙攘攘讓人無法心靜;而現在,獨自在路上在異地,既無擾攘,亦無熟人,卻又對清寂感到不適,覺得內心裏空落落的無所憑依。中年之怕,既怕熱鬧,又怕清寂,真是個難以伺弄的年齡,

回到旅館,我打開電腦,百無聊賴的在網上閑逛,去天涯看了幾個貼子,又到古城熱線的論壇裏轉悠了一圈,我甚至進到了劉姍姍的QQ空間裏,我覺得自己一定是很陰暗地想看到劉姍姍在空間裏寫了什麼與我有關的事情,但是很不幸,她的空間已經很久沒有更新過了。後來我又在百度股勾上麵玩起了搜人遊戲,把隨便想起的一個名字輸進去,然後看看能不能找到點什麼有趣的事情,當然首先搜了我自己,也搜了桑婭、劉姍姍,後來我又搜了李曉麗,但是,這些名字都太普通了,一下就出來幾十萬條,我根本就沒有耐心把它們翻完。接著搜“李曉麗新疆”、“李曉麗新疆烏魯木齊”,這回倒是隻剩下幾百條了,但每一個似乎都不是我要找的。我為什麼要如此執著地搜索李曉麗?當然是想知道點她的情況,雖然她每年都會發賀卡來,但她的狀況我並不了解。但我此刻又為什麼強烈地想了解她呢?我想,這恐怕隻能歸因於每一個中年男人都會有的對年輕女人的曲折詭異而莫可名狀的關注心理。但我立即就給自己找了個堂堂正正的理由:李曉麗是我教過的學生,我現在即將到她生活工作的城市,她又是我在這城市僅有的兩個熟人中的一個,萬一我有需要請她幫忙也是理所應當的嘛。這樣想過之後,我覺得自己其實可以給她發個郵件聯絡一下。我並沒有說自己現在在哈密,隻是告訴她我最近要到新疆去玩,而民族地區的情況比較複雜,萬一遇到什麼事情需要幫助,希望能夠聯絡到她,我並且附了自己的手機號碼。

發完郵件,我覺得再沒什麼事情可以做了,於是洗澡,上床躺著,培養睡眠。睡著之前我不由自主地想了會桑婭,很想電話或者短信問問她現在到哪兒了,但是翻了個身,覺得還是應該像個老男人的樣子,於是作罷。

24

從哈密到吐魯番有近四百公裏的路程,我計劃分上下兩個半程把它走完。上半程,哈密到鄯善,大約兩百五十公裏,這一段沿途沒什麼值得看值得玩的地方,趕路為主吧,我打算一氣開到,在鄯善吃午飯;下半程,鄯善到吐魯番,一百多公裏,行於傳說中的火焰山下,應該值得欣賞體會,或者再順道去一下傳說中寧靜古樸的吐峪溝村,然後在天黑前趕到吐魯番市區。

依照計劃,我一大早從哈密出來,轉上312國道,太陽在東,而我一路向西,路況不錯,車也不多,筆直的路,幾乎可以一眼望到天邊。大地遼闊,心也隨之寧靜敞亮,恐怕隻有在西部的公路上開車,才會有這樣的感覺。而這樣的感覺,又似乎恰和中年的狀態有一種對應,開闊,簡單,直接,沉實,再加上少許的淒愴與荒涼,而行路者自己卻有一種看似矛盾的茫然與堅定。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曾經暴烈狂躁,貪婪多夢,認為一切皆備於我;曾經精力旺盛,心懷天下,以為一切倚馬可待;但是隨著年齡悄無聲息的增長,漸漸地發現,幾乎所有的幸運都沒有光顧過自己,而生命的大限卻愈來愈近,心底裏時時會泛起些蒼涼的感覺。為什麼所有的路都被別人走了,而自己卻總是徘徊在窩邊?即便他隻是個兔子,也想去草地上撒個歡啊,不為喝水吃草,隻為生命裏那狂奔的本性。而西部的公路,恰是適合這樣的中年男人撒歡的跑道。

這個上午,我正是一口氣從哈密跑到了鄯善。我說“一口氣跑到”絕不是誇飾之語,我的意思是,這二百多公裏,我沒有中途停車,沒有喝水撒尿,沒有抽煙吐痰,沒有打過電話,甚至都沒有開車上的音響。隻顧跑路,像個賽車手似的隻是為了跑路,區別在於賽車手是被時間和運動紀錄催促著的,而我隻是撒歡兒。隻顧跑路當然就忘了看路邊的風景,直到把車開進了縣城的主要街道新城路之後,我發現路邊的很多單位都和石油有關,這才意識到這裏應該是吐哈油田的核心地帶吧。

我之所以注意街邊,並不是為了看風景,而是想要尋找一個合適的地方,休息,吃飯。如果你有駕照,而且像我這樣一氣跑了二百多公裏,你一定知道我這會最想幹什麼。立即下車,伸伸懶腰,活動活動筋骨,洗把臉,喝口水,然後平展展地躺下來抽根煙。

我在街心公園旁邊的絲路餐廳門口停下,拿出手機,看到有好幾條未讀短信,都是桑婭發的。

“老劉,我到古城了,一路上都想你呢。”

“老劉,我到家了,好累啊,想睡覺。”

“老劉,你跑哪裏了?啥時候回來啊?”

我沒有立即回她。下車活動了一下腿腳,站在門口的熱情的餐廳服務員看著我和我的車說,“你從陝西來啊?”她顯然是注意到了我的車牌,“跑了很遠嘛。”這會兒還不到中午飯口,餐廳裏沒什麼人,服務員閑的想找人說話呢,我想。

“你是旅遊啊采訪啊?”服務員一邊給我倒水一邊問,我覺得她真是沒話找話呢。我看著她,沒有回答。“你也沒個伴兒,車上也沒畫個標誌也沒插個旗旗,是從家裏偷跑出來的吧?”她這樣說的時候,大概也沒指望我回答,隻是和另一個服務員擠擠眼睛,然後她們自己笑了。

我覺得這是個愛說笑的姑娘,可能是被憋壞了,所以見了人就想說話呢。我友善地笑笑,然後故做沉重地說道,“不是我偷跑,是老婆不要我啦。”

這次她瞪大了眼睛,充滿疑惑看看我,但是轉而,又狡黠地說道:“那你可有福啦,像你這樣的男人,現在的女娃娃可喜歡了。”

“為什麼啊?都這麼老了。”

“不是老,是成熟麼,有魅力麼。”

“那你也喜歡啊?”

“我……”她遲疑了下,指指她的同伴,“她喜歡呢。”說著,她們相視而笑。

這家絲路餐廳是個帶旅館的飯館,我原打算吃完飯到樓上開房間休息一個小時的,但在和這兩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輕鬆的聊天中,我覺得身上的疲勞感已經全然消失,可以繼續行路了。我向她們問路:“往吐峪溝怎麼走啊?”她們不說路,倒問我去那裏幹什麼,我說去看看啊。“看佛洞嗎?”她把佛窟叫佛洞。

“我不看佛洞,”我說,“敦煌我都看過了。我是去看那個村子。”傳說中的吐峪溝是一個古老純粹的維吾爾村莊,那裏保持著維吾爾族的古老習俗,並沒因現代文明的飛速發展而有所改變,其原始、古樸、簡單、純潔、天真與寧靜,讓人感覺時間在那裏似乎是停滯不動的。我看到的一本旅遊指南上這樣描述吐峪溝村:“村莊位於深邃的吐峪溝大峽穀穀口,高大陡峭的火焰山高聳在村莊的兩邊,像燃燒的炭一樣的山峰在清晨和黃昏顯現出驚人的美。泥土搭建的民居、村子中央的清真寺、高大的桑樹、神秘的聖人墓、大片的麻紮、古老的佛窟,與飛來飛去的鴿子和布穀,村裏遊蕩的牛羊、戲耍的孩童、曬太陽的老人,組成了一幅安詳、神聖、樸素、悠然的鄉村生活圖景。”

“村子有什麼好看的麼,又土又破,又單調又沒意思,你們這些內地人真怪,幾千裏跑過來看這個,錢多得沒處花麼。”姑娘很不以為然。其實,我也和她一樣不以為然,但我還是想去看看。而我也確實隻是去看了看,在吐峪溝村,旅遊指南所描述的那種世外桃源般的感覺,在我的心中並沒有被喚起,隻是覺得,它和我當年下鄉插隊初到小溪頭時的感覺有點類似。也許,我的內心已經有了所謂中年的麻木?

離開吐峪溝,重新回到312國道,已經是下午六點多。車子右側,連綿的山體在陽光下泛著灼熱的紅色,我想,那就是傳說中的火焰山了。“西海之南,流沙之濱,赤水之後,黑火之前,有大山,名曰昆侖之丘……其下有弱水之淵環之,其外有炎火之山,投物輒然。”《山海經》裏是這麼說的,但是遠遠看去,似乎也沒有想像的那麼震撼。我緩慢行駛著,看著它在夕陽下的色彩變幻,時而停下來,拿出相機試圖拍出個像樣的照片,但後來的結果證明,火焰山實在是很不上鏡的。就這樣走走停停,迤邐西行,到了吐魯番市區時已近傍晚。

25

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一直對吐魯番這個城市懷有一種浪漫的想像。我覺得它應該是滿城都掩映在葡萄藤裏,街上走過的每一個女孩子,都應該是阿娜爾罕一樣美麗妖嬈的維吾爾姑娘,她們走路就如同舞蹈一樣飄然而行;在路邊應該隨時都可以看到牽著毛驢的阿凡提,幽默、智慧、禮貌地和陌生人開著玩笑;應該隨處都看得到圓拱和彩色玻璃裝飾的寺院……。也許是因為我的過度想像,駛入市區的時候,我反倒找不到一點浪漫的感覺了。唯一感覺明顯的是溫度,比經過火焰山時還要熱,雖然時近傍晚,但周圍的空氣仍然帶給人灼熱的烤炙感,以至於讓我有些茫然與慌亂。

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我把車停在街邊,點上煙抽著。我想,孤身一人在傍晚進入一個陌生城市,而且是一個看上去幾乎像是異域的陌生城市,人都會產生短暫的茫然與慌亂的吧?而我的內心裏,獨自出門遠行的興奮,在經過十天的旅程之後,已經明顯的降低了很多,倒是對親情的渴望,蟻癢般地在身體裏悄然潛行。據說,初次出門遠行者,對異地的興奮度會在一周內降到第一個低點,正像長跑運動員身體的第一次疲勞極限會出現一樣,旅行者的興奮度也會有類似的心理波穀。我估計我此時正是掉入了這個波穀,這個城市看上去是如此陌生,我對它沒有絲毫的把握。我點上第二根煙,打開隨車帶著的地圖冊,先確定自己現在的位置,然後,在看上去是市中心的地段,找一個條件好的大些的賓館——大賓館在心理上能帶給旅行者更多的安全感。我找到了綠洲路上的綠洲大酒店,似乎是在政府機關附近的。在地圖上確定了線路之後,我毫不猶豫地發動車子向著預定的位置開了過去。

我得承認我在抵達吐魯番的這個傍晚,內心裏有過短暫的莫名怯懦,甚至懷疑自己這種無目的的漫遊是不是僅僅隻是一個衝動,就像一個小小少年的離家出走,但是還沒到天黑,就會因為害怕而想家,然後不得不以比離家時更快的速度跑回去。但是當我在綠洲大酒店的院子裏停好車、進入大堂登記房間的時候,莫名的怯懦已經自動消失。看著美麗的前台小姐,竟有一種想要擁抱她的衝動。從她的職業裝束看不出她的民族特征,但她的美麗確有一種不同於內地的異域風情,雖然她以職業的微笑職業的腔調接待我,但她深潭晨霧般的眼睛裏卻透出勾魂攝魄的曖昧意味,讓男人不想入非非都難。當然這隻是我瞬間的走神兒,從她手裏接過房卡的時候,短暫的浪漫想象被打斷,而內心裏莫名的怯懦與懷疑也隨之消失。後來審視自己,我覺得正是這種帶著異域風情的異性的誘惑,驅走了內心的怯懦與懷疑,而在本質上,其實是我當時被一種荒唐的欲望攫住了。

賓館的房間裏,在床頭櫃上,洗浴按摩的招牌和兩隻安全套被別有用心的擺在一起,而那招牌上,衣著暴露的有著異域風情的美女正以誘惑的表情看著我,而她也有著和賓館前台小姐一樣的勾人的眼睛。這種擺放所暗示的內容一望而知,而我的荒唐的欲望也被這暗示更一步加強了。下到一樓的餐廳裏吃完飯,回房間的時候,我特意到那招牌所提示的洗浴按摩部所在的二樓走了一圈,表麵上隻是路過,但內心裏鬼鬼祟祟,而眼睛則在捕捉著玻璃後麵若隱若現的小姐的身影。回到房間,打開電視,一個一個地換台,卻都無心看下去。我得承認,那時候我的腦子裏仍然在想入非非,猶豫、糾結於要不要去二樓的洗澡按摩房裏試試,但最終還是被內心的膽怯攔住了。一人獨行,出門在外,情況不明,我害怕落入黃色陷阱裏無法脫身。之前我從未去過這樣的場所,如果有個男人同行,也許我還敢冒險去嚐試一下,但現在是我一個人,我不能不知深淺地踏入是非之地。於是收心,放水洗澡。

站在淋浴頭下,我一邊衝洗著自己,一邊在想,人心真的是難以測度。像我這樣一個以正人君子麵目示人的看上去道貌岸然的大學教師,一旦脫離了原來的生活環境,竟然會雜念叢生不能自律,甚至會有想要嫖妓的荒唐想法,實在是令人吃驚。僅僅是因為長期被壓抑著?還是因為獨自旅行之故?認真審視自己,或許二者兼有吧。正是因為長期被壓抑,到了獨行異地脫離原來的環境限製時,就會失控放縱。而獨自旅行的誘惑之處也正在於此吧?所謂旅行的魅力,不僅在於在路上種種的不能預設與意外遭遇,更深層的還在於人的心理、情緒、想法和觀念也會隨途中的遭遇而起伏變化;而最重要的是在這變化中人能夠看到另一個自我——一個自己從未意識到從未認識到的另一個令人吃驚的自我。如果是在古城,我大概不會去主動誘惑劉姍姍,更加不可能和桑婭這麼小的女孩子上床,但是在我獨自出門的這幾天裏,這些原本不可能發生甚至不可能想像它發生的事情,卻都發生了。這大概就是我這個四十八歲的男人人性中未被我自己認識的另一麵。但這是人性的本來麵目,還是僅僅隻是特定情形下的例外?是不是真像人們通常認為的,每個男人的身體裏,都潛伏著一個蠢蠢欲動的堂璜?

洗完澡出來,我看到手機上有一個未接電話,是個陌生號碼,我試著撥回去,竟然是李曉麗!李曉麗說她剛剛看到我的郵件,立即就給我打了電話,她熱情地問我什麼時候來新疆。我說我已經在新疆了,在吐魯番呢。李曉麗的語氣裏非常吃驚地啊了一聲。

“是嗎?怎麼這麼巧啊?不會這麼巧吧?”

“怎麼巧了啊?”

“我也在吐魯番啊,我在這開會,昨天到的。”

“那可真的是太巧了,”我感到意外。甚至有點莫名的驚喜,一句很流行的範偉的台詞脫口而出,“緣分哪!”

“嗬嗬,確實是緣分。劉老師你在哪家賓館?我去看你吧。”

機緣弄人。李曉麗竟然就和我住在同一家賓館!她問了房間號,說馬上就過來看我。在等李曉麗的這會兒,我的思緒竟不可救藥地迷走在了對她的性幻想之中。我在想,這樣的巧遇,是否暗含著命運的某種安排?抑或者隻是我拿巧遇在暗示自己的原本就充滿了欲望的身體?我在房間裏來回地踱著,回憶著李曉麗從前的樣子了,從十年前紮著馬尾巴的樣子,到前幾年看到的她一頭披肩長發的樣子,並且努力地搜尋著她和我交往的過程中,是不是曾經有過曖昧的表示,但是很遺憾,所有的細節都平淡無奇,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甚至一點蛛絲馬跡都找不到。我隻能說這是我當時充滿欲望的身體的一種單向的妄念。

李曉麗很快就到了,她敲門進來的時候,手裏拿著一條新疆出的雪蓮香煙。她說太意外了,沒東西送老師,下樓去買了條煙。她說得坦率,落落大方,倒讓我這心懷邪念的老師有點無地自容。我給她倒了杯茶,我們麵對麵坐著聊天。我告訴她這次我是自己一個人開車出來玩,她對我從古城一直開車到新疆感到很吃驚。接著又說到以前在學校時的事情,說到一些同學、老師,等等。我注意到她比幾年前更顯成熟迷人,我記得她本來是個長相平常的女人,倒是現在的成熟樣兒,讓她變得漂亮迷人了。她穿著質料柔軟的連衣裙,坐那裏,衣服服帖地貼著身子,隱隱地顯出她豐腴的身體,轉動身子端起茶杯的時候,能看到她的胸異常豐滿。她大概是意識到了我的目光的不安分,下意識的提了下衣服領子,這樣做的時候,表情中透出一絲羞赧。然後,是短暫的很不自然的沉默。後來我問她生活的怎麼樣,她的神情有瞬間的黯然,但旋即露出笑容說,挺好的。我知道我是在做拙劣的試探,但我實在是演技太差,不懂得把這種最平常不過的老師對學生的關切表達得正常,倒像是刻意憋出來的問話。當然,這也許隻是我心懷鬼胎才會覺得不自然,可能她並沒有覺得。她接著就向我介紹起吐魯番可玩的地方,她說她要開會沒時間陪我。她說,否則我是個好導遊呢。而我那時滿腦子卻都是邪念,於是不能自持地做了一件讓自己羞愧難堪的事情。

送她離開,快到門口的時候,我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很艱難地叫了聲曉麗。她轉過身,我大著膽張開臂膀說,抱你一下行嗎?她吃驚地看著我,遲疑了一下,然後很勉強地把身子靠上來。我很用力地摟住她,頭埋在她的頸窩裏,手摩挲著她的後背,當我試圖吻她時,她本能地把頭扭向了一邊。但我仍然不罷休,我想我當時是被自己身體的欲望攫住了,我用力的抱著她,身體的下部頂著她的身體,把她拉向床邊,直到站不穩倒在床上。我壓在她身上,先是吻著她的耳輪,然後是嘴唇,我感覺她有些透不過氣了,於是離開她的嘴唇。她喘口氣說,劉老師,別這樣,好嗎?我看著她,僵硬著不再動作,我當時肯定是對自己的行為也感到吃驚了,一下子不知道如何是好。起來吧,她說。然後順勢推開我站了起來。我很尷尬地坐在床邊看著她,然後內心無助地站起來說,對不起,曉麗。她原諒似地笑了下,然後主動在我臉上親了一下,我明天開完會再來看您。她拒絕了我,然後又主動親我一下,又說明天開完會來看“您”,這看似矛盾的行為和言語是個什麼意思呢?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但她已經拉上門離開了。

26

我又一次逃跑了。前一次在蘭州和劉姍姍不告而別,是因為我不知道第二天再和她吃個飯有什麼意思,同時也還有著剛剛開車出來的那種一門心思想要狂奔的興奮勁兒。而這一次從吐魯番逃跑則完全是因為羞愧。李曉麗離開之後,我對自己的失態與失控行為懊惱不已,我甚至想扇自己兩個耳光。一個規規矩矩正人君子般地做了多年教師的人,在一個邊地旅館裏,沒有什麼鋪墊與準備地就要對自己的學生行非禮,無疑近乎於強奸,簡直禽獸不如!我的自責絕不虛假,不是自責自己的荒唐,是深深地自責自己的無恥。這使我深切地感到,所謂的正人君子,是非常值得懷疑的,人在特定的場合與環境,是真的會做出荒唐且無恥的事情來的,人性中的獸性,時時都在身體裏遊蕩,遇到合適的時機,就會蠢蠢欲動。感情中的信誓旦旦以及社會生活的道德律令就像是劃在馬路中間的雙黃線,有監督則有形,無監督便近於不存在。但我的羞愧與自責卻是真真切切的,我覺得無地自容,這起碼說明我還不是一個久經曆練的流氓,當時我無法想像如果再次麵對李曉麗時會多麼尷尬,我隻能在羞愧與自責中選擇逃跑。

在輾轉反側中度過近乎失眠的漫長一夜,一大早我就起床退房,開著車像個賊一樣逃出了還在晨夢中的吐魯番。葡萄溝、坎兒井、高昌故城,這些對旅遊者充滿誘惑的字眼,似乎都是些嘲弄的眼睛,注視著我的慌亂疾走。開出近百公裏以後,我才稍稍地鬆了口氣,就像一路逃竄的賊終於有了一點點安全感,那時候,道路指示牌上顯示,達板城到了。

在達板城的街道上找了家飯館坐下,我才從自責中徹底擺脫出來。也許並不是我已經擺脫了羞愧與自責,而是這座被西部歌王王洛賓歌裏寫到過的小城所激起的好奇暫時壓抑住了我內心的羞愧與自責。坐在飯館臨窗的桌子邊,我的眼睛一直在睃尋著街上走過的行人,像每一個聽過王洛賓歌的人一樣,到了達板城,都會不由自主地想看到辮子黑又長眼睛真漂亮的達板城的姑娘。但是據說每個懷有此想的人都曾經失望,當然我也不能例外。傳說中的達板城的姑娘,很大程度上隻是王洛賓的一個美麗想象,那時候他剛剛從被流放的荒無人煙的地方走出來,大概看到每一個姑娘都是天仙一般的可人兒。歌為心聲,他以一個身無分文的窮人之身,幻想那漂亮的姑娘帶著百萬家財的嫁妝帶著自己的妹妹趕著馬車來,也是可以理解的非常人性的願望了。而在多年之後,他的美麗願望隨著他的歌也讓達板城的姑娘成了一個美麗的傳說。

在傳說中的達板城街邊小飯館裏坐著的時候,我給在烏魯木齊的老同學程家正打了電話,告訴他我已經到了達板城,會在下午抵達烏魯木齊。程家正熱情地邀請我去他家住,但我還是堅持讓他幫我訂個旅館。他隨即又附和著我,“住旅館也好,住旅館也好。”草草地吃了一盤拉條子之後,再次驅車上路,駛過百裏風區,在路過柴窩鋪的風車巨陣時,停車拍了幾張照片,然後奔向被我念叨多年的烏魯木齊。

這一段路上,我有一種急切的想要見到老同學的渴望。也許是這十天來近乎沒有頭腦的奔跑與同樣近乎沒有頭腦的遭遇已經讓我有一種旅行的疲倦?駕車行路的我暫時還無法理清,但是想見到老同學的念頭卻是愈接近烏魯木齊愈感覺強烈,雖然我不知道見到他又能夠如何,能夠想像到的喝酒、聊天,能緩解我的類似長路中的運動疲勞極限的旅行疲勞嗎?很多年不見的同樣人到中年的老同學相見,會不會有陌生感距離感?還能找到當年的在學校時的感覺嗎?我很懷疑,但卻又渴望相見。很顯然,我的內心裏充滿了矛盾,不用我做太多的坦白,你也能看出來我對不確定性的擔憂。這說明我的內心實際上並不夠強大,一個四十八歲的男人,活了大半輩子了,卻仍然像個不諳世事的孩子一樣對不能把握的事情懷有恐懼,是由於不夠成熟,還是因為人到中年變得小心而多疑了呢?車子的速度在我的猶疑中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就像一個竊賊,越接近目標腳步會本能的變輕變慢一樣,越接近烏魯木齊我越感到內心忐忑,然而這忐忑又是如此地莫名,就在快要進入市區時候,我幹脆把車停在了路邊,坐在車裏,點上煙抽著,聽許巍在唱……

“今晚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的張望,那變得腐敗的思想,正在我身體裏消亡,我這始終驕傲的心,沒有方向,我那充滿欲望的心,空空蕩蕩……我在編織的世界裏悄然獨行,每一次窒息的感覺總在夢裏,多少次我看見我在路的盡頭……”

是的我現在是在路的盡頭,從古城來到烏魯木齊,幾乎就像是走到了天邊,但實際上隻有十天,可現在我覺得這十天仿佛經曆了十年,甚至更久,許多不能想像的事情發生了,許多不可逾越的界限輕而易舉地跨過了,我想譴責自己的墮落,但我分明又感到快意,我想檢視自己的內心,但我又慌亂地逃避不願意觸及,在路上的感覺,就是任由該發生不該發生的事情都自然發生,而絲毫不用太多地思考。也許,在路上原本就不適合思考吧?就在我點第三根煙的時候,程家正的電話打過來了,他的聲音此時顯得非常遙遠而又陌生,我甚至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問我現在到哪裏,幾點能到烏市。他說賓館已經訂好,他現在就在大堂等我呢,到了這時,我才恍若夢醒,他的聲音也真實起來,有種親切之感正通過耳朵漫延至全身,畢竟是老同學啊,畢竟,在這遙遠的烏魯木齊,程家正是除李曉麗之外我唯一認識的人了。

27

也許是十天的長路漫遊已經讓我感到疲憊,接了程家正的電話之後,我有一種想要立即陷入友情之中的強烈渴望。但是在急切中開車行於陌生城市,卻每每會誤入歧途,盡管程家正一直在用電話給我導航,我還是費了很大的周折繞了許多冤枉路,才找到光明路上他訂的賓館。多年不見的老同學誇張的擁抱在內地可能會顯得做作,但是在此刻的烏魯木齊感覺到的卻是一種來到了自己人中間的溫暖,互相拍打著對方的背部,就像穿過時間隧道勝利會師的兩票人馬。在遙遠的異地,陷入深藏在歲月背後的同學情誼之中,內心的波瀾不期而至地從眼眶裏湧出,我們幾乎同時看到了對方眼裏泛起的浪花。男人的友誼無須多言,停好車登記了房間放下行李,程家正拉著我就要去赴他已經布下的飯局。我遲疑了一下說,現在就吃飯是不是早了一點?程家正不以為然地說,喝酒有什麼早晚?你到了我這兒,到了我們新疆,就要按我們這兒的規矩,走走走,先喝著再慢慢聊。同學的熱情不由分說,我隻好隨他下樓,上了他的豐田霸道越野車。

程家正當著這裏一家雜誌的主編。很顯然他這些年混得不錯,到了車上在司機麵前,儼然一副老板的派頭,他對司機介紹我是古城著名大學來的劉教授,交待司機在烏市這幾天就聽我調遣,然後才對我說,老同學,你這幾天就不要開車了,要去哪裏,讓小王送你。司機小王回頭看了我一眼說,沒問題,劉教授你吩咐就是了。

汽車七拐八彎,開到一家酒店,進了包間,早有一桌人在等,我被讓進主賓位坐定,程家正一一介紹,最後才將我隆重而又誇張地推出,他再次稱我為著名的劉教授,並且說是大學時睡在上鋪的兄弟。一圈人嘩嘩嘩地鼓掌,令我有受寵若驚之感。我很想糾正說不是教授是講師,但是我不能,我知道這會兒我必須當劉教授,如果我強調自己是講師那就是不識抬舉不通人情世故不給程家正麵子。他已經當了多年主編,如果我這會兒不是劉教授而隻是個沒混出什麼名堂的劉講師就不配是他的老同學,我告訴自己,盡管很不情願很不自然,也隻能委屈自己在烏市在程家正的地盤上當一回劉教授了。

雖然臨時演教授讓我內心發虛,就像穿錯了衣服從澡堂子出來一樣渾身都不自在,但是被桌上的一圈酒敬過之後,我已經不像起初那麼忐忑了。酒這種透明的燃燒的液體,一旦進入男人的身體,就像男人的身體進入了女人一樣,無論此前是多麼陌生多麼不適,這時候都已經像是自家人一般不分你我了。

這個晚上接下來的時間,我都是在懵懂中度過的,隱約記得,飯局之後又去歌廳唱歌,然後是泡澡、按摩,回到賓館躺在床上,飯局上那些模糊的麵孔我一個都想不起來。隻記得我接過幾個電話。一個是李曉麗的,那時候我還清醒,正端著酒杯回敬程家正和他的朋友們,李曉麗在電話裏說,她的會結束了,晚上要請我吃飯,我說我已經離開吐魯番到了烏市,她哦了一聲,我能感覺到她的聲音裏有些失望,接著說本打算明天陪我在吐魯番玩玩呢,看來隻能回烏市再見了。另一個電話是我老婆打的,她問我到了哪裏,路上是否平安。還有一個電話是桑婭的,桑婭說老劉我想你了你什麼時候回來啊,那時候我已經喝得有些大了,舌頭已經不太利索,我說我在烏魯木齊喝喝喝酒呢。後來我躺在床上能想起來的就是這些。

那天夜裏我睡得並不好,一夜都在混亂的無法複述的夢境裏漂浮。我覺得很奇怪,一路上都沒有做夢,但到了城裏怎麼就會做夢?夢是擁擠的城市和空曠的原野的區別嗎?為什麼會這樣?城市裏的人睡不踏實,而在原野行走,人心是多麼安定。這是個奇怪的悖論:人在看似安逸的城裏裝修奢華的房間裏是多夢的不安生的,而到了粗糙簡陋的原野,卻是內心安定平靜的。那麼人又為什麼擠向城市呢?程家正說兵團的下一代隻要有能力的男人或者有些姿色的女孩子,隻要有機會有辦法的,都奔向內地了。他們去遙遠的內地尋找城市和金錢之夢,但生活卻注定不得安寧。人到底是期望安定還是期望折騰?

生存的現實與祈求現世安穩的生命的悖論,時時都在發生並且糾結著如同夢境,而在夢醒之後,又會覺得一切都是那麼虛妄。我在喝了大酒之後的這個早晨醒來的時候,感覺到的就是疲憊的虛妄。就在這個時候,程家正的電話打進來了。他說要陪我去大巴劄轉轉,到了烏市而不到大巴劄,那就如同沒有到過烏市。他就是這麼說的,所有的旅遊指南上也都是這麼說的。但我疲憊的身體卻並不想立即就從床上起來,於是我跟程家正說這些天跑得實在是有些累了,昨天的酒這會還在肚子裏鬧騰,我想好好的睡上一天。老同學很理解地說,那你好好休息,晚上我再給你電話。

28

實際上那天我並沒有睡好,一直都在半夢半醒之中,先是被程家正的電話叫醒,過了不久又被打掃房間的服務員驚動,而這座鄰街的酒店外麵的車聲人聲也一直不絕於耳,雖然身處遙遠邊疆的烏魯木齊,但在恍惚中我覺得跟睡在我的內地古城並沒有什麼不同。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從一張床到另一張床,空間的變換並沒有改變人與城與床的關係的本質,睡在這裏,和睡在我的古城沒有區別。大老遠地跑出來,幾千公裏長途駕駛,我並不是專程來驗證這種無差別感的,這樣想的時候,我就無法再繼續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做夢了,我得出去轉轉。

我強撐著仍然疲憊的身體,起床、洗漱,洗過之後感覺稍微有了點精神,我給自己泡了杯濃茶,然後點根煙站在窗前。第一口煙進入喉嚨之後,有一種眩暈感在腦袋裏擴散,身體晃了一下;吸第二口的時候,我覺得身體空蕩蕩的,仿佛自己的皮囊包裹著的是一個巨大的空洞。我意識到自己可能是餓了,我掐滅了煙,穿好衣服,打算出去找東西吃。

出賓館沿光明路西行,來到一處街心公園。時間已是午後,強烈的陽光打在臉上,令我有一種燒灼之感,我閃進公園旁邊四川人開的小飯館,要了碗蒜苔肉絲蓋澆飯,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我真的是餓了,吃完之後竟然才覺得身體有了力量,我覺得我可以獨自逛逛了。於是,攔了輛出租車向著名的國際大巴劄駛去。

位於解放南路二道橋的大巴劄其實就是個大市場,其大無比、擁擠混亂、民族特色濃鬱、維族美女出沒,這就是我對大巴劄的印象。但最讓我印象深刻終生難忘的是,我的手幾乎被小攤主拍腫了。我在大巴劄裏民族特色紀念品區閑逛著,看著那些手鼓、胡琴、英吉沙刀,我不由自主要試探性的問價,攤主立即熱情地拉住我的手。跟維族攤主討還價的時候,每說一句他都要拉著我的手用力地拍一下,嘴裏大聲叫著,“好兄弟!我們是兄弟!”然後再次拉著我的手猛擊一掌,價錢卻一點也不讓,逛半天市場,一件東西沒買,我的手掌已經紅腫發燙進而發癢進而發木了。“我估計如果一下午逛下來,晚上回去的時候我的手就要被拍掉了。”我後來見到李曉麗的時候就是這麼說的。

李曉麗從吐魯番趕回烏市,很執著的要請我吃一頓飯。她說老師難得到新疆來一趟,如果連一頓飯都沒請老師吃,她會覺得心裏非常過意不去,誇張點說,一輩子都會遺憾的,接著她又半是玩笑半是認真的說,也許老師一輩子就來這一次呢。昨天晚上打電話時聽說我已經到了烏市,所以她今天一早就坐車趕回來了。她問我在哪裏呢,她可以陪我在烏市逛逛。那時我正在大巴劄裏,手被維族兄弟拍得啪啪響,想要抽回來卻被有力地攥著。我們約好了在大巴劄旁邊的肯德基見麵,她說馬上打車過來。那時大概是下午四五點鍾,新疆的太陽仍然如日中天,我從國際大巴劄裏出來,坐在肯德基門外巨大的太陽傘下麵,喝著冷飲,百無聊賴地觀看著街景和各色行人,每當有衣著入時的美麗的維族姑娘經過,我便悄悄舉起相機,用鏡頭追隨著她們,然後輕輕地按下快門。這在我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在古城幾十年,我從來沒有過如此悠閑地坐在街邊欣賞街景的時候,我甚至非常討厭上街,那種車挨車人擠人的鬧市區,總是令我心生恐懼,那怕僅僅是經過,我都會頓時心煩氣躁。但是在大巴劄的這個下午,我竟然能夠如此氣定神閑,對周圍的嘈雜置若罔聞。起初我以為這是由於陌生和好奇讓我暫時忘記了周圍的嘈雜擁擠,但是接下來我又否定了這個想法,更本質的原因還在於我在此地在此刻確實是個閑人,沒有工作的催促沒有家事的困擾甚至沒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做,而且周圍的一切也和我沒有任何關係,不僅心閑,而且事不關己,周圍的擁擠與嘈雜對我而言隻是風景與風俗,而我隻是個可看可不看的看客兼過客,我雖然身處其中,但我其實是處在抽離狀態。一個人旅行,進入陌生的異域,生活與生存關係都被暫時懸置,身體和心理便都超然於物外了。

但是好景不長,我很快就又陷入了羞愧與忐忑相互交織的緊張之中。李曉麗再次打電話確認我的位置時,她說她已經到了大巴劄。我的身體突然莫名的緊張起來,我立即想起了前天晚上在吐魯番賓館裏的那一幕。前一次通話的時候我沒有想到這些,但現在她馬上就要出現在麵前,我不由自主的緊張起來,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其實是非常怯懦的,似乎有些害怕再次麵對她的眼睛。我想不出見麵時如何跟她開口說第一句話,我努力地強迫自己要裝著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但腦袋裏揮之不去的卻是前天晚上在賓館的情景,我感覺到羞愧已經爬上了自己的臉並且在發燒,我把手邊的冷飲一口氣灌進了嘴裏可是仍然無濟於事,我眼神慌亂的向四周睃巡著其實卻什麼也沒有看到,直到李曉麗輕聲的叫了“劉老師”我才恍若夢醒一般看到她就站在我麵前一米遠的地方。

“劉老師,”李曉麗很大方的說,“天太熱了咱們找個涼快的地方先坐會吧。”她甚至都沒有跟我客套,我這才注意到她臉上微微的滲著汗水,她說話時的表情裏竟然還隱隱透出些學生時期大咧咧的滿不在乎,這讓我緊張的內心才稍稍的有了一些鬆弛。

我們坐進了有空調的肯德基店裏,每人要了一杯加冰的可樂,李曉麗很熱情的向我介紹著大巴劄,然後我就說我的手都快要被拍掉了啊,她聽了之後撲嗤笑了一下,她這一笑完全消除了我內心的緊張。她說前兩年有同學來玩,也在大巴劄裏有過和我同樣的遭遇,並且總結說逛大巴劄腳不會疼手會疼。她談到的那個男同學我完全沒有印象,她說他是和老婆鬧矛盾自己跑出來散心的,後來她很黯然的說,聽說他們去年已經離婚了。我隨聲“哦”了一下。她接著開玩笑說,“劉老師一個人跑到新疆,不會也是因為和師母鬧矛盾吧。”這樣說的時候,我發現她玩笑的眼神裏有一絲狡黠。“怎麼會呢。”我機械地應了一句。可能是覺得這個玩笑開得有些不妥,她低眉沉默了。過了一會兒,她抬眼望著我,眼神幽幽的低聲說道,“其實我現在也是一個人。”我疑惑的看著她。“是的,”她說,“我也離了。”離婚在現在是個稀鬆平常的事情,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吃驚或者特別之處,我既沒有進一步打聽原因,也沒有表示安慰的想法,隻是她說自己是一個人的時候,望著我的神情裏有一絲難以捕捉的曖昧,我甚至覺得有些莫名的暗示,我看著她的眼睛,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李曉麗自釋道,“我覺得一個人自由自在的,也挺好。”我很勉強的附和著笑笑,仍然沒有說什麼,但我腦袋裏卻在想,她今天趕回烏市說我請我吃飯卻一見麵就告訴我她離婚了是什麼用意,盡管我盡量不讓自己對她想入非非,但一個暫時脫了韁的男人,還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混亂思緒。不過“無恥”二字立即又在腦子裏蹦了出來,羞愧之感重又回到了我的內心。好在李曉麗適時的把我拉了回來,“不說這個了,好像挺沉重的,”她說,“說點別的吧。”

29

很羨慕我一個人開車出來的壯舉,她稱之為壯舉很讓我意外。她解釋說,因為在學校時的印象,覺得劉老師不像是這樣的人。她說其實也很想一個人出門跑上一段時間,一個人撒歡兒,一個人獨自行走。反正她現在沒有牽掛。她甚至說道,如果不是現在有工作在身,她都想跟著我的車就走呢。這次我沒有把她的話往曖昧意味上去理解,因為我能夠感覺到她和我前些年一直想出門獨自跑路的勁頭一樣,躍躍欲試,但卻身有羈絆不能貿然出門。

李曉麗似乎有很強烈的傾訴欲望,總是不等我把話說完,她就自顧自地接著說了,後來我就幹脆隻是聽著,隨聲附和一句,她就會滔滔不絕地說下去。我一邊聽著,一邊在想,她可能是憋悶得太久了。在生活中,人常常是有很多話不願意跟身邊熟悉的人說,卻願意給一個遙遠的或者不相幹的人講,講的目的並不是要聽取意見得到響應喚起同情或者求得理解,而隻是想要說話。這樣的表達通常被叫做傾訴,其實和嘔吐有相近之處,唯一的目的隻是吐出來,因為憋得難受,吐出來就成了第一願望,至於吐的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一吐為快。看著李曉麗嘴巴不停地動著,我也在努力回憶她在學校時的樣子,在我關於她的有限印象裏,那時候她似乎並不是一個話多的女孩子。當然,也可能是學生和老師天然的距離感,也可能是我對她的了解太少,不過現在這個樣子真是和以前對她的印象判若兩人,也許她隻是用這種方式表達對我來到她的城市的熱情?還有一種可能,是她在用多說話來消除前天晚上在吐魯番的賓館裏留下的那一幕尷尬,用更多的話語避免冷場避免陷入對前天晚上的回憶而讓兩人都覺得不自然,就好像我們是今天才見麵似的。如果她的多話確實是出於這個原因,那李曉麗真是一個太善解人意的女人。不過這都是我內心的揣測,人對人的理解或者誤解,很多時候就是在這種揣測中發生的,想要得到驗證則需要相當長的時間,甚至永遠得不到驗證也有可能。

李曉麗像個被憋了很久的話癆似的不停的在說,至於都說了些什麼,我現在能記得的卻非常有限,大致就是一些同學的情況,她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趣事和煩心事,還介紹了新疆的風光什麼的,而我隻是微笑地看著她聽她說,卻很少插話,她仿佛才突然意識到了點什麼,不好意思地說,“劉老師我是不是說的太多了?”“我在聽呢,”我很虛偽地說,“我覺得很有意思。”李曉麗說,“劉老師,晚上我請你吃點新疆特色的吧,我知道一個很有名的餐館。”

就在我們去往李曉麗說的那個著名餐館的路上,我接到了程家正的電話,他問我睡好了沒有,說晚上請我吃新疆特色,已經訂好了地方,非常巧合的是,他說的正是我們要去的那家餐館。

那家著名的叫海什麼的餐館,坐落在一條看上去並沒有什麼特色的街上,門口有一隻巨大的烤魚的爐子,據他們說烤著的冷水魚是這裏的一大特色,而那個大爐子已經成了這家著名餐館的標誌,隔著幾百米都能看到這個巨大的通紅的爐子。

程家正是帶著妻子一起來的,他們夫妻比我們早到,我和李曉麗到的時候他們已經坐在事先訂好的包間裏了……哦,算了,我覺得我還是跳過餐館這段吧,無論什麼樣的聚餐,總是大同小異,飯菜豐盛,主人熱情,話題漫漶,客套虛偽與熱情真誠曲折逶迤地交織在一起……那天那些豐盛的飯菜,味道並不令我喜歡,當然,也可能是我的情緒像放錯了的調料一樣敗壞了那些美味。我是說程家正當著自己老婆的麵,他竟然還在暗暗的對李曉麗動心思,他的眼神泄露了他的想法,我得坦率地承認,這讓我有些不快。在有女人出現的場合裏,男人在心理上總是本能的會劃出一個屬於自己的疆域,就仿佛那天然是屬於自己的領土,別人不得踏入。盡管那女人也許和自己沒有任何關係或者隻是第一次見到,而且散場之後也不會和自己有什麼關係,但在那個現場,他在內心裏還是會不自覺的圈定自己的疆域,一旦發現有人試圖進入,無形疆域裏的心理暗戰就必然會發生,酒桌上經常看到的莫名其妙的齟齬以及酒杯之間的較勁,就是這種暗戰的硝煙。那晚的情形是三主一客,那晚的格局是兩男兩女,那晚的疆域其實清楚分明,程家正和他妻子,我和我的學生李曉麗,本來應該是一個非常輕鬆其樂融融的聚會,按道理是不可能也不應該在我和程家正這兩個老同學老男人之間發生什麼心理暗戰的,但程家正掩飾不住的對李曉麗的殷勤以及他眼神裏透露出來的欲望,讓我覺得他有些齷齪。僅僅因為李曉麗比他老婆年輕漂亮性感,就要不由自主地表現出一個男人的本能?

他和李曉麗互留了電話並且說有什麼需要可以找他,事後我想這其實是非常正常的交往,李曉麗是我的學生而程家正是我的同學,有我這層關係而他們又同在一個城市在這個場合認識了互留電話合情合理,但我當時卻對此感到隱隱的不快。如果認真檢討,完全是因為我自己當時內心齷齪,雖然還在為前天晚上在吐魯番的賓館裏自己那樣對李曉麗而羞愧著,但是當我發現(確切的說是我以為)程家正對她有企圖的時候,內心裏各種念頭交織混合而成的複雜滋味最終被男人的本能占了上峰。那會兒酒喝得已經有些大了——當然,你可以認為酒也許隻是個借口,酒壯慫人膽大概也就是這個意思,我心裏突然冒出了一些破壞性的想法。

飯局結束的時候,我很強硬的拒絕了程家正提議讓他妻子開車,我們一起送李曉麗回家然後再送我回賓館的好意,我執意要自己送李曉麗回家,當然,她也樂意我單獨送她。其實我是在以這種方式向程家正宣示我對李曉麗的莫名其妙的主權,此外,其中隱約夾雜著的還有我想在程家正之前占領這個女人,雖然她是我的學生,雖然前天晚上已經發生的尷尬在前麵的四十八小時裏時不時地糾纏著我讓我感到羞愧,但是當時在酒精的作用下,我隱隱的但卻是固執地有種想要越過界限的衝動,就這樣在程家正很不放心的略顯怪異的目光裏,我和李曉麗上了出租車。

30

如果在事後硬要把一切都歸罪於酒,那顯然是一個借口。但人有時候卻非要給自己找到這麼一個借口,才能遮掩自己無力麵對也不願意麵對的事實。找這個借口不是為了對世界撒謊,僅僅隻是要讓自己能夠稍稍地坦然一點,甚至,隻是想有一個借口,為了讓事情顯得不是那麼毫無道理,讓它大致能夠說得通。酒當然是個很好的借口,酒能讓人神經錯亂,產生幻覺,思維失控,而酒又不承擔責任,所以酒前是人酒後非人都在可以理解和容忍之列。在烏魯木齊的最後一晚,我和李曉麗之間發生的事情,是在酒後,我們兩個人都是酒後。

坐進出租車以後,李曉麗就把頭靠在了我的肩上,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地發抖,當然,也可能是我自己的身體在發抖,兩個抖動的身體靠在一起就如同整個汽車都在發抖,她把我靠得更緊似乎在尋求安穩,她的額頭緊緊地貼在我下巴的側麵。她輕聲說道,“抱緊我。”我能感覺到她的聲音和身體一樣在發抖。我用一隻胳膊很自然地攬住她,“抱緊我。”她又說了一聲,我這才雙臂環著摟住她,臉在她的頭發上輕輕地蹭著,能夠聞到她頭發裏洗發水和女人特有的體香混合的味道,鼻子本能地用力呼吸了幾下,似乎是想把她吸進我的身體。她的身體不再抖動了,隻是更深地把臉埋進我的肩側。我問她,“是不是很難受?”“沒有,”她說,“喝點酒挺好。”

車停下的時候我們都沒動,司機說,“你們到了。”我鬆開她,她主動說,“去我家坐會吧,剛才喝了那麼酒,上去喝杯茶。”很顯然我們都沒有爛醉如泥,但酒可以成為上樓去她家喝茶的借口。事後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們當時都願意有這個借口,或者說我們都在利用這個借口遮掩內心裏身體裏潛藏著的蠢蠢欲動的真正的渴望。

實際上我們並沒有立即喝茶,在酒的借口之後,連茶也成了下一個借口。我陷在沙發裏的時候,李曉麗去泡茶了。她端著茶杯出來的時候,已經換上了短袖的T恤,她坐在我的身邊,似乎是在解釋,“我覺得很熱,你不熱嗎?”我看著她,沒有說話,我能感覺到她身體挨著我的部分確實在發燙,她用力地呼吸著像是在控製自己的情緒,但我看到她豐滿的胸部在劇烈地起伏著,她察覺到我的目光,“在想什麼呢?”我沒有回答,卻一把把她攬進了懷裏。此刻,我們都不再需要別的什麼借口了……

人為自己的行為找借口,還有一個深層的原因,就是為了突破自己在正常情況無法突破的心理障礙,想要越過界限,總得要借個什麼東西給自己壯壯膽子,膽足夠壯之後,人就可以恣意妄為。當我們的手觸到對方的時候,就仿佛身體上那個令人瘋狂的按鈕被擊發了,互相都急不可耐地將手探入對方的衣服,摩挲著、滑動著,移向最渴望去的部位,在忙亂中快速地把對方剝光。看到對方的身體毫無遮掩的呈現在麵前的時候,我們很默契的都停頓了下來,不知道是因為緊張、吃驚還是害羞,短暫的停頓之後,她扭過臉去,但是牽著我的手,把我引向臥室。

當我們扭結在一起的時候,我能感覺到李曉麗的身體發出的巨大而強烈的欲望,但我卻很迅速的失去了力量,無論再怎麼努力都不能挽回,我在她身上最終是很羞愧的失敗了。我對自己的無力感到惱火,同時在內心裏對她說著對不起,但嘴巴始終都沒有發出聲音。她的不滿足是顯而易見的,她的失望也一定是巨大的,但她卻是那麼善解人意,她躺在我旁邊,雙腿蜷縮著夾在一起,手在我的身上輕輕撫摸著,我覺得我能聽到她內心裏在說,沒關係沒關係,這讓我感覺到了她的善解人意。後來她說,你可能是太累了。

也許真的是太累了。我在內心裏給自己打著圓場,但卻並沒有說出口。羞愧讓我恨不能立即穿上衣服逃掉,但我卻把她攬住緊緊地抱在懷裏。後來我想,人和人之間的某些界限是可以找到借口譬如用酒壯膽跨越過去,但內心裏的障礙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克服得了。

界限可以超過,障礙難以克服,這就必須導致失敗。在失敗中我再一次逃跑了。

悻悻地離開李曉麗家的時候,我的情緒已經低到冰點。以至於告別的時候,她說後天是周末,她要在家裏做些可口的飯菜請我,我也沒有回應。其實在內心裏我已經打算好了要逃掉了。

回到賓館已經是午夜,在淋浴頭下衝洗自己的時候,我的陽具神奇地堅挺起來,似乎是心有不甘地想證明什麼,直到我疲憊地躺在床上,它卻仍然持續地堅挺著,像個陽亢患者那樣,全然不理會我內心裏翻騰著的後悔與沮喪,我覺得這很像是對我越過不該跨越的界限的嘲弄和諷刺。現在我把它歸罪於酒,用這個借口來減輕自己內心裏的羞恥感,但是顯然難以奏效。

在烏魯木齊的最後一個晚上,我做了這麼一件讓我終生後悔羞愧難當的事情。正是發生了這件事情,當天晚上就成了我在烏魯木齊的最後一夜,半夢半醒中我覺得我是在車上,我聽到許巍在耳邊唱著:“今晚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的張望,那變得腐敗的思想,正在我身體裏消亡,我這始終驕傲的心,沒有方向,我那充滿欲望的心,空空蕩蕩……我在編織的世界裏悄然獨行,每一次窒息的感覺總在夢裏,多少次我看見我在路的盡頭……”

第二部

1

我再一次逃跑了。

這一路上我已經逃跑過多次,每一次的放縱(無論是內心的放縱還是身體的放縱)之後,我都本能的選擇了逃跑。難道逃跑對我來說是宿命性的?這讓我對自己的這次駕車出行從根子上都懷疑起來。一開始離家就是一種逃跑,從既有的過了幾十年的死氣沉沉的生活中脫身出來,不顧一切地駕車出門一路西行,我是在逃避什麼呢?工作的壓力?可我一直都沒感覺到什麼壓力,對我這樣一個得過且過不思進取的大學講師來說,論文啊晉升啊考核啊,從來都不構成壓力,相反,我倒是很享受自己這種得過且過,很享受在課堂上近乎表演的受到學生歡迎的講授所帶來的滿足感。在幾乎人人都在奢談工作壓力的時代裏,我像個局外人一般對他們所談論的所謂壓力感到不可思議,他們有壓力那是他們欲望過高,而他們那些虛妄的欲望總是令我感覺莫名其妙大惑不解。那麼我是在逃避生活?死氣沉沉的一成不變的沒有盡頭的生活?但我立即就否定了這個想法。生活賜我安定與平靜,父母健在身體健康,家裏有個聰明兒子自個兒一天天長高,有個老婆順從而溫柔雖然平庸但卻從不對我提過分的要求,我有什麼理由要逃跑呢?在我找不到理由的時候,你一定會認為我是被這種“沒有理由”所累,也就是說我正是被平靜平庸波瀾不生壓抑的太久了,才會生出漫無目的的駕車獨行的念頭來,這也是一種逃跑。但這聽起來似乎太哲學了些,哦,哲學,我們難以理清難以辯析的心理哲學,“內心的激情找不到突破口的時候,身體幾乎同時甚至是先於內心就選擇了行動”,我隱約記得這是讀過的某一本書裏的說的,這說的是我嗎?接下來那作者還說到放縱。離家出走是一種放縱,追逐女人是一種放縱,但是放縱並不能解決被壓抑的內心,於是人又要從放縱之中逃跑。而一個被壓抑的被憋壞了的由著自己一時性起就獨自駕車出門的四十八歲的在路上的男人如我,大約就是一隻在汽車的奔跑和女人的身體兩種放縱之間來回逃跑的鍾擺。

現在我再一次地逃跑了,從和李曉麗的令我後悔令我羞愧難當的關係中逃向了車裏,逃到了路上,而駕著汽車奔跑的感覺比和女人的身體關係裏的感覺更能讓我感到暢快。我坐在車裏,手握方向盤,前方是看不到頭的公路,踩下油門汽車立即竄向前方的飛奔的感覺,遠遠超過了在女人身體上的纏綿,速度拉起來的那一瞬間的騰空感甚至可以和身體的性高潮媲美。路邊的一切轉眼即逝,隻有我自己是存在的,甚至隻有我的存在是惟一的,這樣的感覺有點類似上帝的主宰性的幻覺。恰恰是這種感覺,既消解了放縱帶來的內心愧疚,也抹掉了逃跑的不堪,既無憂無慮,也沒心沒肺,在路上,暢快,自在,幹淨,感覺不到痛苦,但是有風噪和著音樂。“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的張望,那變得腐敗的思想,正在我身體裏消亡,我這始終驕傲的心,沒有方向,我那充滿欲望的心,空空蕩蕩……我在編織的世界裏悄然獨行,每一次窒息的感覺總在夢裏,多少次我看見我在路的盡頭……”

然而逃跑總是和倉皇聯係在一起的,倉皇出逃,這個成語一定是個有著多次逃跑經驗的人創造出來的。出了烏魯木齊之後,我急於駛上高速公路時的心理,也一定有著些許倉皇的意味。我原本想的是先去往石河子,然後再去喀納斯。石河子是新疆屯墾的典型,荒地上建起的一個城市,更重要的是在我作為一個文學青年的時代,所閱讀的一份詩刊《綠風》就在這座城市,那裏住著我青年時代迷戀過的新邊塞詩的著名人物,無須思索和籌劃,青年時代的情結隱隱地指引著方向,但是倉皇之下,我卻駛上了另一條路。僅僅是因為我在上高速的時候進錯了入口,我以為我是沿著烏奎高速一路西行的,但是當我發現自己走錯了方向的時候,我已經過了阜康快到吉木薩爾了,路標上顯示還有四十公裏……我心裏很清楚這是一個完全相反的方向,但我卻由著車子繼續高速前行,並不想糾正自己的錯誤。其實我原本就沒有非去不可的目標,隨便開到哪裏,並沒有什麼不同。去石河子隻是由潛意識決定的一個隱約的念頭而已,去不去也是沒什麼兩樣,而不去還意味著別的未經籌劃的可能性,這有點像我們的人生,在未走的路和自己選擇的路之間,千差萬別由是產生。

高速公路很快就到了盡頭,路的盡頭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幸福路口。在幸福路口路指向很多方向,哪一條才是通往幸福的呢?為什麼這裏會有這樣一個名字?而我在幸福路口失去了方向。找了一個路邊的飯館坐下,等飯菜的時候我打開隨車帶著的地圖冊,研究行程,選擇方向,規劃線路,其實我心裏清楚這也並不重要,去哪裏都是一樣的。但是每當我停下來或者在旅館住下來的時候,還是要做一番這樣的功課,仿佛自己真的是一個老道的旅行者似的,其實也不過是臨時性的選擇,下一程去這裏或者去那裏,不過是一個念頭,而我盲目的內心隻是要借助地圖讓一個念頭產生而已。手指在地圖上沿著幸福路口伸出去的幾條路上下左右移動了一通之後,我決定沿216國道北上,沿途有五彩城、火燒山、恰庫爾圖,然後經阿勒泰、布爾津可抵最西北的喀納斯。正是這個選擇,讓我在火燒山認識了阿朵,一個非常特別的女人。

2

從幸福路口開始的新的旅程,很有一點詩的意味,我是說很像美國詩人弗羅斯特的《未走的路》,我很喜歡這首詩,它充滿了人生哲理:“兩條路分叉於金黃的林中,/對不起,我不能腳踩兩條路/作為行人,我站立良久/低頭看其中一條好像通向遠方好像我能夠/到達它在荊棘之下蜿蜒而去的那個地方。//然後選擇了另外一條,隻是因為它美麗,/並且好像更值得一走,/因為它長滿了草渴望被踩踏;/盡管穿過那裏/磨損度相差無幾,//那個早晨,兩條路都躺在那裏/落葉中沒有腳步將其踏黑。/哦,我把第一條留給了另一天!/但還是知道路通路,/我拿不準我究竟能否回來。//從此以後,時光荏苒,某個地方/我將長歎一聲講述這一切:/兩條路分叉於林中,然後我……/我選擇了鮮有人跡的一條,/於是便造成了全部的差異。”

在我青年時代我便記住了詩的結尾:我選擇的一條人跡罕至的路,千差萬別由此產生。但在冥冥之中,人們通常把這種結果稱為命運。駛上216國道之後不久,我便開始後悔,正在整修的路段到處坑坑窪窪,時不時的還得離開公路在路基下麵的便道上行駛,汽車的顛簸足以扯斷車上正在播放的磁帶,我索性關掉了它。沒有音樂伴隨的車子似乎顛簸得更厲害了,我的後悔也愈發強烈,但我卻並沒有調頭回去的想法,隻是不斷地告訴自己,過了這一段就會好的,總不至於上百公裏都在同時整修吧。然而,事實是數十公裏的路段確實是在同時整修,等我越來越對這爛路失去信心的時候,我已經回不去了——調頭回去顯然是不合算的,雖然我不知道前麵的爛路還有多長,卻隻能硬著頭皮一條道走到黑了。

新疆的天是驟然黑下來的。那時候我已經走出了整修路段,駛上剛剛完工的新路,新鋪的柏油路麵黝黑發亮,白色的標線伸向天邊,遠方的路麵反照著天空如同鏡子,我的心情頓時舒暢,優哉遊哉地欣賞起美景。夕陽在左,燦爛炫目,大地在右,燃燒如火,如火的波浪滾動,隨著車子的行駛製造出翻湧的動感,但是驟然之間天就黑了下來,一旦太陽落下地平線,黃昏的美景如同魔術幻境般立即就消失在黑暗之中,路邊隱約起伏的土地如黑幛般營造出一些恐怖的氣氛,我連忙打開車燈,但在巨大的黑暗中,汽車的大燈卻顯得異常微弱,視線好像被截斷了,能看到的距離非常有限。我努力睜大眼睛,全神貫注目視前方,借著有限的光線,我看到了五彩灣度假村的提示路牌。既然是度假村,應該有吃有住,我決定就向此地投宿。

打方向左轉離開公路,駛往通向度假村的砂礫路麵,那時我並不知道自己正在投入一個幻覺般的奇怪的地方,以至於後來回憶起來,我都不能確定當晚的經曆的真實性,我甚至懷疑那是我被驟然的黑暗震懾之後產生的一個幻覺。從家裏出來的十多天裏,這一路我都是在城市裏投宿,突然被黑暗逼向一個周圍數十裏無人的荒野中的度假村,幻覺與真實似乎難以分辨。

約行數公裏之後,前麵出現了圍牆,轉過圍牆駛入一個拱形大門。停好車下來,看清在幾盞昏黃燈光下的度假村,院子中間是一個巨大的花圃,一邊是一座三層的圓拱形西亞風格的樓房,另一邊是一棟高大的平房,是餐廳。一個大漢迎上來,引我穿過花圃走向餐廳,一夥看上去奇形怪狀的人正圍著角落的一張桌子吃飯,大漢告訴我廚師已經下班,隻能分些他們的食物給我,那是兩隻冷饅頭和一盤從他們桌上拚來的菜,我完全沒有了胃口,隻啃了一個饅頭。我提出要去看看房間,立即過來兩個大漢,引我再次穿過花圃來到另一邊有著門廊和拱形窗戶的三層建築,這時我才看到那建築前麵是一個巨大的類似遊泳池的水池。進入房間後我一下子就失望了,竟然和遊泳池的更衣間差不多,隻是多了一張床而已。由於一路在塵土中顛簸,我很想睡前能洗個熱水澡,但大漢告訴我沒有。我猶豫了一下,大漢說先到餐廳的前台去登記。

前台這時已經有個嬌豔的女人等在那裏,她報出的房價高到足以在古城的五星級酒店住上三天,我心下暗想,自己肯定是來到了一家黑店,逃離此地的念頭油然而生。我假托要去車上的包裏取錢,迅速的撤回自己的車邊。此時恰好有兩輛車子駛進院子,可能也是投宿的客人,我那因為恐懼而劇烈跳動的心才稍稍平穩了一些。我怯怯的上前打問從車上下來的司機,這附近還有什麼旅館嗎?這裏太貴了,我住不起。司機狡黠地笑一下,上下打量著我和我的車,遲疑片刻,滿臉善意的告訴我,北邊不遠處有個油田的火燒山作業部,那裏麵有賓館,並且仔細告訴我,過了加油站有個左拐的路口進去不遠便能看到。我輕聲道謝,然後迅速竄上自己的車子,打火調頭,逃也似地離開了這個事後想來感覺極不真實的度假村,直到重新駛上216國道,這才長舒了一口氣。

按照那位好心司機的指引,北行約二十公裏,路邊果然出現了加油站,過加油站不足百米,即有岔路口,路牌指向左邊的方向上寫著火燒山。從岔路口駛入不遠,即看到一簇有燈光的建築,我順利地找到了火燒山作業部。七拐八彎地進去,看到寫著火燒山石油賓館的小樓,但是樓門緊鎖。

敲門費了一些時間,過了二十幾分鍾之後,才有一個穿著藍色棉大衣的睡眼惺忪的女人開門。登記入住,到了房間的時候我看了看表,已經是夜裏一點半了。這讓我好生奇怪,這裏天黑大約是九點多鍾,我僅僅是去了那個度假村吃了個饅頭,然後逃出來行駛了也不過二十多公裏,整個過程加起來應該不會超過一個半小時,怎麼會用去了四個多小時呢?難道時間也因為那個似真似幻的度假村而被壓縮了嗎?這讓我對那個度假村的存在再次懷疑起來,在這天地迷離的大荒野中,我是否陷入過一場夢魘?驚魂甫定,我感覺渾身疲憊,此時我已經沒有了洗澡的心情,隻是草草地洗了把臉,躺進被子裏望著斑駁的天花板發呆。我忘記了關燈,什麼時候睡去的也全然不知。

3

信馬由韁地獨自旅行的妙處,大概就在於你永遠不知道接下來會遭遇什麼;會遇到什麼人,會發生什麼事,都不在自己的計劃之中。即便事先有過一些設想的輪廓,也會因為意外生出的枝節而有所改變,這有點像你們作家寫小說,雖然擬就了大綱,但是在情節推進和細節描寫的過程中,一旦自己不由自主地進入了情境,接下來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就由不得自己了。譬如嚴謹如福樓拜這樣的作家,當他寫到包法利夫人吞服砒霜而自己當時口腔裏仿佛也嚐到了砒霜的味道的時候,接下來的內容一定不在他事先的計劃之中;固執如老托爾斯泰大概也是如此,在要不要讓卡列尼娜奔向鐵軌的問題上他應該是猶豫了很久,畢竟他是一個善良的老頭。我的意思是獨自旅行猶如作家寫小說,他既是身在其中的當事人,又是置身事外的旁觀者,他在平靜地按部就班地行事的同時,也在忐忑不安地等待著接下來將要發生什麼樣的出乎意料的事情。獨自旅行就像命運,你幾乎不可能知道它會把你帶向何方。這其中,多多少少是有一些神秘主義的成分,也許隻有到了事後,我們才能漸漸地看清。從似真似幻的度假村遭遇,到可疑的時間變異感,再到這個我幾乎是在懵懂中入住的石油賓館,都是不可預知的意外,而當我從床上醒來,打算結賬走人的時候,另一個意外的發現又讓我改變了主意。細節決定成敗的意思,在我當時看來,就是細節決定走向。

第一眼看到阿朵(當然名字是她後來告訴我的),我才相信世上有一種女人,她的美就是用來被欣賞的,而在此前我一直認為這樣的女人隻是存在於畫中。她的美不驚豔,不張揚,不誘惑,不會引起異性身體的騷動,但卻會牢牢地抓住你的眼睛,她平靜但不平常,淡然卻不淡漠,憂鬱而不沉痛,微笑的時候並不是在笑而隻是一種自然獨在的表情,我迅速地在腦子搜索記憶中可曾有這樣的人兒,我想到的是奧黛麗·赫本和蒙娜麗莎,而阿朵似乎是把二者的麵孔完美地疊印在了一起。我拖著行李來到賓館前台,她就坐在簡陋的櫃台後麵,我看她的時候她也抬眼看著我,抬眼的瞬間她的眸子是異常清澈的,但在開口問我話的時候,旋即又似乎蒙上了一層淡淡的薄霧。“休息的好嗎?”標準的普通話發音,但有著配音演員似的控製感。我完全被我眼前看到的女人的美吸引住了,以至於延遲了好幾秒才慌亂地回答,“挺好的挺好的。”我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她,我的腦子裏一直在轉一個念頭,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的美有點不可思議,我甚至無法判斷昨天夜裏裹著棉大衣給我開門登記的睡眼惺忪的女人是不是她。接下來我就想到了奧黛麗·赫本和蒙娜麗莎,她是有著一張中國人的麵孔,但卻神奇地透著西方人的氣息,我一直(我說一直是包括從當時看到她到後來那幾天)試圖琢磨出這其中的緣由,她為什麼會讓我有這樣的感覺。“您是要現在結賬嗎?”我本來是打算結賬的,但是在那一刻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我說我想先把行李存著,到這周圍去轉轉。存行李當然隻是一個借口,我完全可以把行李放回車上,但我需要一個和她說話的理由。我把行李箱遞進櫃台,但我的腳卻並不想立即離開,眼睛一直追著她接了行李箱,放到牆根,然後又坐回她的座位。她大概是已經習慣了被人注視,所以並無絲毫的惱怒和不自然,反倒主動問我,“您是一個人出來旅行嗎?”而這正合我意,我不想立即離開其實就是想再和她多說幾句。

“這個學期正好沒我的課,就一個人開車出來走走。”

“您是大學老師?”她的聰明讓她立即就猜到了我的職業,而她的樣子足以擔得起冰雪聰明這四個字。

“哦,是的,一個不起眼的大學。”我想這樣放低自己完全是因為她的美中透出的高貴。

“是個很好的職業。”她說。

“您怎麼會在……我是說……你在這裏……為什麼?”我急於想知道如此之美的一個年輕女人為什麼會在這荒涼的地方。雖然身為在課堂上可以滔滔不絕的大學教師,但我並不善於和陌生女人搭訕,問出如此不禮貌的話來,我自己都有些後悔。但她似乎並不吃驚,也完全沒有責怪的意思,隻是淡淡的說,“我姑姑在這裏工作,我是來玩的。”

我當時腦子近乎短路,找不到再搭下去的話頭,我覺得如果繼續盤桓在這裏盯著她死看,難免會令她起疑生厭,於是問她,“賓館餐廳在哪呢?”這實際上是給自己的抽身之語。

“這裏平時幾乎沒人住的,也沒有餐廳。不過外麵的小街上有幾家飯館,你可以去那裏吃飯。”

我道了“謝謝”離開賓館走出作業部的院子。

阿朵所稱的“小街”,其實不過就是一排歪歪扭扭的簡易平房,一家隻有兩張破桌子的小飯館,一家出售日用雜物和食品飲料的小商店,外加三四家汽車修理部。平房前麵是一個巨大的凸凹不平的停車場,停車場邊堆著一些破舊輪胎和一台報廢的貨車。感覺很像早期美國西部片中剛剛開發的小鎮,但比電影中的美國西部小鎮還簡陋許多,沒有鎮公所,沒有執法官,沒有供人消遣聚會的小酒吧,整個小街很顯然隻是依存於火燒山石油作業部。但在這個陽光強烈的上午,小街上看不到一個人影。這難免讓我感到失望,而且頓覺內心荒涼,更加覺得如此之美的一個年輕女人呆在這樣一個地方,真是有些蹊蹺和可疑,她顯然不隻是到她姑姑這裏來玩玩的,背後必有別的原因。我得承認我是被她的美和我自己的好奇心攫住了,在小街上轉悠的時候我一直沒能擺脫自己內心的疑問。

走到小街的盡頭回望,我意外地發現作業部門前還有幾間像樣的房子,隻是我剛才走出作業部院子的時候,隻顧望那小街,卻忽略了門側的房子。遠遠望去,盡頭的一間上麵掛著很大的牌子“四川飯店”,這讓我內心小有驚喜。進入新疆之後,一直都在牛羊肉的氛圍裏進餐,看到“四川飯店”,還是有點控製不住自己欲望,口腔裏的分泌物都津津有味了,饑餓感立即在腹部翻湧。我快步衝向“四川飯店”,推門進去,卻發現它並沒有營業。一個留著粗壯油黑單辮大辮子的年輕女人正和另一個男人聊天,他們告訴我他們昨天才剛剛“上來”,他們說這裏冬天很少來人也沒有生意。已經到六月了,陽光如此強烈的日子,他們卻把之前的時間稱為冬天,這很讓我感到吃驚。但他們確實還沒有營業,我隻好悻悻地退出來,重新來到那排簡陋平房裏惟一的一家小飯館。交談中知道,主人是一對來自吉木薩爾的夫妻,他們也說剛“上來”幾天,隻供應拉條子和炒麵。我要了拉條子,主人很熱情,說我是他們今天的第一個客人,十塊錢的拉條子隻收我五塊,以此和我這個客人慶祝開張。就在我吃著拉條子的時候,一輛大卡車轟隆隆地開了過來,確切的說是衝了過來,隔著歪七扭八的窗玻璃,我感覺它可能是失控了要衝進飯館裏來,我本能地跳開側身貼著牆壁……但那大卡車卻在離窗子僅隔著半米的時候穩穩地停住了,它巨大的車頭幾乎像是貼著飯館的窗子。我驚魂未定,而主人樂嗬嗬地笑著迎了出去。他的生意來了。

4

吃完飯信步走回油田作業部的院子,也許是因為小街上陽光過於強烈,走進院子以後頓覺涼爽了許多,這時候我才注意到這裏竟然生長著許多樹木,以我粗淺的地理知識,這裏的位置應該是準葛爾盆地東部,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邊緣,院子裏的大片樹木應該不是自然生長,而是人工裁植的,時間既久,便形成了小小的一片綠洲。此時整個院子闃寂無人,隻有我的吉普車停在賓館的樓前。

推門走進賓館大堂,我吃驚的發現,美麗的女人阿朵正在櫃台裏麵靠窗的地方支著的畫架上畫畫。可能是她太過於專注了,並沒有注意到有人進來,而我也沒有驚擾她,悄悄伏身在櫃台前靜靜地觀看她畫畫。畫稿已經接近完成,畫麵上的女人裸體坐在一把高背藤椅上側臉看向窗外,隨意地高挽著頭發,麵孔模糊,看上去身材很好,最為奇特是左邊的乳房高聳,而右邊卻沒有乳房,隻是隨意塗抹的一些肉色,這顯然是個隻有一隻乳房的女人。整個畫麵隻有這一處是未完成的,阿朵的畫筆正是在這個位置上遲疑著,我猜想她大概是吃不準這個沒有了乳房的地方應該是什麼樣子。接著她停頓了下來,畫筆回到調色盤,緩慢地調試著,尋找著她需要的顏色……

控製不住的好奇心驅使我想跟她打問點什麼,但我怕突然開口說話嚇著她,我假裝輕輕地咳嗽了一聲,她卻並沒有受驚的表現,也沒有立即抬頭轉身,似乎她早就知道我在這裏觀看,也許從我推門進來的時候她就知道,而我們互相都沒有作聲。

她從容的放下畫筆和調色盤,然後轉頭問我,“您是要現在結賬嗎?”

幾乎同時我也在問她:“原來你是個畫家?”同時發出的不相幹的問話,把我們自己都逗笑了。

“畫著玩的。”她淡淡地說著,坐回到櫃台裏麵的桌子前。

“看上去很有功底,我感覺不像隻是玩玩的。”

“沒專門學過,隻是喜歡,閑的時候塗鴉而已。”

“哦,謙虛是美德。”其實我是想問她為什麼會畫一個隻有一隻乳房的女人,我覺得這其中一定有什麼特別之處,但我又怕過於唐突,而且涉及女人的身體,如果真有什麼隱衷也難免尷尬,於是隻好改口。

“您要現在結賬?”她顯然不想繼續關於畫的話題。

“不是,”我說,“我是想打聽一下,這裏既然叫火燒山,那山具體在哪裏?我印象中這火燒山好像很有些名氣,我很想去看看。”

“你問這個啊,”她笑一笑說,“其實沒有具體哪座山,這裏方圓十幾公裏,都是火燒山。”

“原來這樣啊,那看來得開車去了。”

“那當然最好,”她似乎是試探著說,“需要導遊嗎?”

我疑惑的看著她,難道這荒野之地也會有導遊服務提供?

她看出了我的疑惑,“我可以給你帶路。”這讓我感到很意外,我當然非常願意有人帶路,而且是這麼美麗的一個女人。

“可是……這裏,怎麼辦呢?”我的意思是賓館怎麼辦,她不用管了不用上班了嗎?

“這裏反正也沒什麼人來,”接著又說,“我是替我姑姑的,我跟她打聲招呼就行了。”

“那太好了,我求之不得呢。”

“那……我來開車好嗎?好久沒摸車了,手癢癢的。”我答應了她的要求,“嘿嘿”,她笑得憨厚天真得像個被家長允許不寫作業出去玩的孩子,一掃之前的矜持穩重。

坐進駕駛座位以後,她告訴我她叫梅朵朵,“你叫我阿朵就行,他們都這麼叫。”這時候我才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我叫你劉老師行嗎?”她當然知道我的名字,登記的時候是用了身份證的。從發動車子,倒車,駛出院子,她都顯得很嫻熟,我一直在觀察她的駕駛技術,而到了駛過小街之後,我就完全放心了,我覺得她可能比我的駕齡還長。一路上我們東一句西一句的聊著,她告訴我火燒山不是山,而是由紅褐色的火成岩構成的一大片風蝕地貌,因為在陽光照射下遠遠看去山丘就像一簇簇燒紅的火焰,在朝陽初升和夕陽西下的時候,山體更是如同大火在燃燒,所以叫火燒山。遠看異常奇特壯觀,真的踏上去卻也了了,甚至有些乏味。後來我們停下車子,爬上一座小丘,撿起那些紅褐色的石塊,我發現也不過像是燒壞了的破碎的紅磚。站在山丘頂部向遠處古爾班通古特沙漠的深外望去,是布滿了礫石的連綿起伏的荒漠,偶爾可見井架與抽油機(俗稱磕頭機)。

阿朵說,“你別看這裏表麵一片荒涼,地底下可全是寶貝,石油、煤、天然氣和各種金屬礦都有。”我很奇怪這樣一個文雅美麗的女子怎麼會對這些東西如此了解,不過她後來的解釋很快就讓我釋然了。她說從她爺爺開始,一家三代都是幹石油的,從玉門油礦,到大慶油田,到中原油田,再到新疆塔裏木和這準東油田,都有她家的親戚做石油工作。聽上去完全就是一個石油家族,我非常感慨,並且適時的表達了自己的敬意。隨著陌生感漸漸消除,阿朵也打開了話匣子,她說她自己是在濮陽的中原油田,與人合夥開了個小公司做石油設備和技術服務。而我更好奇她為什麼要呆在這裏,試探著問她是不是在這個油田也有業務。我問她的時候,她的神情有些黯然。她反問我,“劉老師你在大學裏教什麼課?”我以為她是要岔開話題。我說教《大學語文》、《基礎寫作》和《作品欣賞》。“那你應該是能夠理解的,”她說,“我是來療傷的。”她這樣說的時候,並沒有看我而是望著遠方,清澈好看的眼睛裏立即蒙上一層雲霧。

從阿朵的講述中我能感覺得到,她是個典型的文藝女青年,不是裝出來的文藝而是從骨子透出來的真文藝。她家庭條件優裕,從小跟著外祖父生長在江南水鄉琴棋書畫的環境裏,耳濡目染,彈古琴,下圍棋,練書法,畫油畫,樣樣都拿得出手,而且自己還寫詩,但上大學陰差陽錯卻讀的是工科,不過在內心裏始終向往的是文藝生活,對感情的期待也是如此。大學的同學和工作後的同事,都難得有能讓她動心的男人,心性高所以期待也高,感情空白一直到三十歲。一個偶然的機會,認識了一個在北京的知識淵博談吐不凡風度翩翩但有些落魄的導演,兩人惺惺相惜一見鍾情不可遏製的墜入愛河。相互欣賞與感情的投機自不待言,雖然聚少離多但兩人共開一個私密的愛情博客,每天互訴衷腸,而小別勝新婚的相聚時光更是極盡纏綿;雖然導演和妻子處在分居當中尚未離婚,但她並不在意這個,她願意海枯石爛地等他;雖然導演落魄收入有限,但她那時候已經自己開公司,對他在物質和精神、感情和身體上極盡照料與奉獻,她堅定的相信這就是她一直以來所期待的最美好的感情甚至生命歸宿。而在去年的一次探班,卻把她徹底打入冰穀,讓她感到絕望。那時候導演接了一個電視劇的活,在外景地拍攝,電話中說非常想她,希望她能去探班,她猜想他也是想在劇組裏炫耀一下自己的女朋友。她並沒有答應,一是不想在那些藝人麵前現眼,二是當時正在塔裏木油田談一個合同。而當她談完合同之後,由於自己的思念也想給他一個意外驚喜,不打招呼就直接飛機汽車馬不停歇的趕到電視劇的外景地,那時候已經是晚上,她看到的一幕讓她一頭暈倒在地。事後無論那導演怎麼解釋是酒後被引誘是逢場作戲,她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她覺得這樣的欺騙和玷汙是一種瘋狂的罪過。絕望的她感覺自己要垮掉了,她關了博客換了電話出門旅行了,海南、麗江、大理、拉薩,跑了兩個月之後,在大雪天裏來到了這裏。

隨著阿朵斷斷續續的講述,我也不時的唏噓感歎,我能理解她內心裏的傷痛與和絕望,但我仍然覺得這是個有些庸俗平常的愛情故事,而我更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她。實際上她最痛苦的階段似乎已經過去,我感覺她現在其實也並不需要別人來安慰了。隻是她對我這個剛剛認識的陌生人的信任有些出乎意料,我想那是她太想傾訴了,這幾個月裏她沒有跟任何人談到過這個事情,我覺得可能是這個荒涼的一眼望去闃無人跡的地方,觸發了她傾訴的欲望,而我這個陌生人就像荒野上的一塊礫石,隻會傾聽她風一樣的語言,卻不會到處傳播,也許她已經把自己的故事對著荒野講了多次。人在有的時候,更願意把內心的秘密說給陌生人卻不願意講給親人和熟悉的朋友。我理解她是借著給我講她故事的機會,在釋放自己幾個月以來內心的鬱結,而我看上去真的是一個好的傾聽者嗎?但這似乎並不那麼重要,其實她斷斷續續說的時候,語調是平靜的,甚至時不時的還會自嘲一下。我想,這件事情在她的內心裏大概已經漸漸地抵達了禪宗所說的“放下”。而能有這樣一次傾訴,大概會讓她“放下”的更徹底些吧。

在她講述的過程中,我們的車子已經在火燒山區域裏穿梭了很長時間,行到一個路口時,阿朵也似乎剛好走出了自己的故事,顯得有些輕鬆。她說,從這裏進去,就是五彩城了,我們要不要去?我說既來了,當然不要錯過。

5

對我來說,阿朵是一個非常不錯的導遊,甚至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好的旅伴。在火燒山區域開車轉悠的這近兩個小時裏,我很強烈的感受到了兩個人旅行的好處。固然她是個非常美麗的女子,但這和兩性以及荷爾蒙沒有太大的關係,桑婭也是個可愛的女孩,但感受完全不同。與桑婭同行時她在相當大的程度上隻是個搭車客,而與阿朵同行則有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她是個參與者,是旅伴。如果有一個旅伴,視野開闊,知識豐富,性格開朗,而且兩個人之間可以達成交流,那麼旅行的快樂將數倍於獨行。也許我之前的旅程還稱不上旅行,而隻是出行和跑路,乘著起初那股子終於可以駕車出門脫離平淡無奇死水一潭的刻板生活的興奮勁兒,撒著歡兒乃至撒著野罷了;也許我之前的旅程,不過是想脫離開熟悉的人群尋找想像中所謂的孤獨與寧靜,但是實際上卻既沒有孤獨也並不懂得寧靜;也許我之前的旅程,在潛意識裏是想尋找和表現一種不平常的姿態演給自己,並且進而以此來安慰自己;也許,那隻是某種意義上某種形式上的一種瘋狂。而真正的旅行,是否應該更多些平常心,是否應該更從容,是否應該以謙卑以欣賞以認識甚至以娛悅之心去體驗去感覺去發現新鮮世界?又或者,旅行隻是一種遊戲但卻是需要投入智力與感情的生活遊戲?我腦子裏轉動這些紛亂的念頭的時候,阿朵正全神貫注地駕駛著汽車。

我說阿朵全神貫注是因為自從駛入這條路之後她就沒再跟我說話,確切地說這條路也基本上不能稱之為路,隻是在戈壁上一道也許已經幹涸了幾百年的貌似河床的淺淺的穀地,隱約可以辨認出一些被車輪壓過的痕跡罷了,即便這些隱約的車痕也是時有時無,時而分岔然後又突然消失。這樣的行駛有點像在戈壁裏進行的汽車拉力賽,但我這個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人卻並非領航員,而且手中也沒有地圖和羅盤可以使用。倒是地表上不時可見的滲出的白色的鹽堿磧上,夾雜著貼地的剛剛發芽抬頭的綠草和一片片不知名的黃色小花,能讓心理上感到稍許的放鬆。當然阿朵也並非全然盲目僅憑模糊的記憶在前行,沿途稀疏低矮幹枯的梭梭草上,時不時的能看到綁著鮮豔的彩色的塑料帶,那就是景區設置的引導路標,但是因為路標之間間隔太遠,我們常常是要在偏離很久之後再重新找回到路上。當然這是到了五彩城景區門口之後,阿朵才告訴我的。

三十多公裏的路程我們走了一個多小時,但我們還是到的太早,時間剛剛到午後——新疆的中午是兩點多鍾。礫石堆壘起來的兩個巨大的門柱之間落著橫杆,景區大門旁邊的簡易房屋裏走出來的守門人善意地告訴我們,五彩城的最佳參觀時間是在夕陽西下之前那兩個小時,現在進去看是會失望的。其實守門人的話已經讓我感到有些失望了,但是阿朵卻不以為然,她另有奇想。“傳說這附近有個瑪瑙灘,如果運氣好的話,能撿到瑪瑙的。”她興致勃勃的向景區的守門人打聽,守門人吱吱唔唔語焉不詳的指著另一個方向,“遠呢,得有十幾幾十裏呢。”

照著守門人所指的方向,我們試探著沿著戈壁上古老河床裏隱約可見的車轍緩緩前行,走走停停,幾公裏之後,車轍已經消失,估計是之前有和我們同樣懷著尋找瑪瑙的願望的遊客行到這裏之後退縮了。不過阿朵並不想就此罷休,看得出來,她的骨子裏有股子執著勁兒,柔軟但卻堅韌。在布滿細小石子的河床裏,我們小心地繞過大塊的礫石,艱難前行了大約五公裏之後,車子已經無法再往前開,而所謂的瑪瑙灘仍然不見跡象。其實瑪瑙灘到底是什麼樣子我們並不知道,是在河床裏這些碎石之間還是在河床之外那些戈壁之上,想象之中瑪瑙灘應該是瑪瑙隨處見可,但是這樣的寶藏式地方真的存在嗎?如果真的存在它還能安靜的沉睡著等我們到來?聽說和田河裏已經難得找到和田玉石了,這個被很多人談論的瑪瑙灘豈能是個例外?我跟阿朵說,這瑪瑙灘可能隻是個傳說。而傳說是飄浮在空中的,並不在大地上,盡管新疆確實存在著許多人跡罕至的地方有待認識。我們爬上河床找到一個高處極目四望,發現在目力所及的地方,既能看到汽車在行駛,也能看到石油井架和似乎正在開挖的礦山,說明我們到達的地方並非處女地,如果真有什麼瑪瑙灘,肯定是在別的地方。

但是阿朵並沒有覺得此行此舉不值,她說一切尋找都是個過程,過程比結果重要,結果無論是燦爛的還是黯淡無光,都是瞬間,而那長長的也許曲折的過程可能更有價值,就像人的一生,就像感情經曆一樣。她望著遠方這樣說的時候,我覺得這可能就是她把自己困拘在這古爾班通古特沙漠裏的這些日子裏內心的了悟吧。而我此時突然想到到現在為止她今天似乎還沒有吃飯,我冷不丁的轉移話題,問她,“你餓嗎?”她笑笑說,“你看我瘦成這樣是不是已經有點成了仙的樣子?需要吃飯嗎?別擔心,我現在一天隻吃一頓,晚上回去吃就好了。”瑪瑙灘或許隻是個傳說,但五彩城卻是真實的存在,此時已是半下午了,我們調頭回去正好是看五彩城的最佳時光。

五彩城的壯麗自不待言,阿朵介紹說它是一億多年以前的侏羅紀地層經過風蝕雨剝而形成的地貌,看上去參差不齊色彩斑斕,尤其是在夕陽照耀下,鮮豔無比。乍見這樣的奇異景色,我著實被震撼了。興奮的拎著相機爬上爬下,尋找不同的角度瘋狂拍攝。但阿朵她似乎沒有我這初見者體會到的驚喜,步伐顯然跟不上我,隻是在我在五彩城裏轉悠的時候,遠遠的尾隨著,而這也恰好讓她成了風光中的風景,一個與壯麗景色相配的絕佳模特,被我一同攝入了鏡頭。後來我也跑得累了,我們爬上聳峙在五彩城中心最高的那座丘峰,我固定好相機,坐等夕陽沒入地平線時帶給五彩城的最輝煌的時刻。就是那會兒,阿朵說了句讓我吃驚不已的話,“劉老師,我覺得你像個孩子似的,一點也不像四十八歲的老男人。”“是嗎?”我反問她的同時也在問我自己。

6

夕陽在給了五彩城最絢斕的一筆色彩之後,立即就收回了它的畫筆,天幕漸漸變暗,五彩城比天色更快的暗了下來,我收起相機裝進包裏。從丘峰下去要比爬上來的時候更加困難,隻能一腳一腳地試探著下行,前一腳確定踏到了實處,後一腳才敢挪動,再次試探,同時我還要照顧著阿朵,以免她腳下踩空滑落。等我們艱難的回到平地,發現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此時環顧五彩城,已經隻有深淺不一的墨色,陽光下五彩斑斕的丘峰,變得黑黲黲的,顯得猙獰而恐怖,一絲莫名的寒意悄悄的侵入身體。我們迅速地坐進車裏,這次是我習慣性地坐到了駕駛座,阿朵有點不放心地問我,“你能找到回去的路嗎?”事後回想,這樣的問話,還真是有點讖語的意味。“憑著來時的記憶,應該沒有什麼問題吧。”雖然我對自己的方向感和記路的能力充滿自信,但我的回答卻很奇怪的並沒有那麼堅決,也許這就注定了接下來的曲折。

出景區大門不遠後左轉,繞過一個圓丘,越過一片開闊地,再繞過另一個大丘,就駛入了我們來時所走的幹涸的河床。我的記憶清晰準確。坐在旁邊的阿朵,一直沉默著,估計是累了,而我覺得空氣有些沉悶,於是開了音樂,仍然是許巍在唱,“今夜我依然在路上,依然在盲目的張望,那變得腐爛的理想,正在我身體裏消亡,我這始終驕傲的心,沒有方向。我那充滿欲望的心,空空蕩蕩。我看著他們的嘴臉,那自以為是的陰險,那與生俱來的孤獨,又在我身體裏滋長,我這始終驕傲的心,沒有方向……”連這首歌也被證明是當晚的讖語,半個多小時之後,我意識到自己確實沒有了方向。前大燈照射的地方,已經找不到車輪輾壓的痕跡,之前我隻是在河床裏沿著自己記憶中以為的路在行駛,但現在卻失去了判斷的標識。我果斷的把車停了下來,但是許巍的歌聲嘲諷般的並不停止,“我那充滿欲望的心,空空蕩蕩;我在編織的世界裏,飄來飄去;我在重複的歲月裏,悄然獨行;每一次窒息的感覺,總在夢裏……”我感到我確實有點像是行在夢裏。

“怎麼停車了?”阿朵如夢方醒地問道。

“我感覺好像走錯了方向。”

“是嗎?怎麼會……”她看著前方車燈照射的地方,臉上充滿疑惑。

“大概是。”我沒有肯定,但我知道一定是走錯了。

“下去看看,看能不能找到路標。”

我下了車,在周圍二三十米的範圍轉了一圈,但在黑暗中很難發現那些纏繞在梭梭草上的彩色帶子。我又回到車上,一邊緩慢地打著方向,一邊仔細察看燈光照射過的地方,試圖發現點什麼,但最終還是失望了。“多少次我看到我在路的盡頭,我想在讓我最心動的幻想,心動的歌聲中離開,我想在讓我最心動的愛人,溫暖的懷抱中離開,在這路的盡頭,會不會是另一個世界……”

“調頭回去再找找看。”阿朵這麼說的時候,我心裏想的也是隻能如此。我關掉了車裏的音樂,沿著駛來的方向往回行駛,車速緩慢而謹慎,眼睛幾乎一眨不眨著盯著車燈掠過的地方,生怕錯過那怕一點點能夠把我們帶出迷途的標識物。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我終於發現了一個路標,一條纏在梭梭草上的紅色帶子,在車燈照射下異常醒目。我興奮的叫了聲,“找到路了!”眼睛也和我一樣一直注視著前方的坐在旁邊的阿朵,並沒有表現出特別的驚喜,隻是拍拍我的膝蓋。我覺得的那是一種走出迷途的釋然,大概也同時表示對我的肯定吧。

然而,這個夜晚,似乎注定是曲折的。前行不遠,車子顛簸了一下,可能是車輪被一個大塊的礫石墊了,我牢牢的穩住方向,繼續行駛,但車子卻突然熄火了。停下車子拉住手刹,我嚐試著再次打火發動,但它隻是發出輕微的響聲,卻怎麼也發動不起來。阿朵適時的提醒我看看是不是缺油,但是之前我注意過,油表的指針是在四分之一的位置上指著,表明並不缺油。坦白的說,我心裏當時有點慌亂,收拾摩托車我還有些經驗,處理汽車故障的經驗和能力我卻非常缺乏。但是此時我並沒有無所作為地坐著,稍稍鎮靜了一下之後,我下車打開了發動機蓋,然而我並不知道我該幹點什麼,從何下手。發動機很燙,我摸索著各處線路和管路接頭的地方,這裏搖搖,那裏按按,但實際上我是盲目的。隨我下車的阿朵,站在旁邊什麼也沒說,既沒有顯出不耐煩的樣子,也沒有歎氣和抱怨。瞎搗鼓了一通之後,我坐進車裏再次點火發動,仍然沒有轉機。我想起後備廂裏是備了手電筒的,我取了手電筒,阿朵主動打著手電照明,我又仔細的把我感覺可以動一動搖一搖按一按的部位,都摸了一遍,搞得我滿頭大汗,但是車子還是發動不起來。我攤攤雙手做出一個無奈的姿勢對阿朵說,沒辦法了。

“求助吧,”阿朵說,“運氣好的話,作業部也許有車子有人。”但是我們忽略了另一個問題,找到手機試圖撥號,才發現這戈壁荒野之中的河床裏,根本就沒有網絡信號。

看來我們隻能在車裏過夜了,坐等天明,然後期待幸運降臨,能有路過的車輛幫到我們。阿朵沒有表示異議,我能看出她是很疲倦了。我從後備廂裏拿出兩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給她一瓶,然後又把我放在後備廂裏的帶抓絨襯裏的衝鋒衣拿給她,我已經感覺到了夜裏的寒意,她看上去實在是有些瘦弱單薄。我離開車到遠處去撒了泡尿,順便抽了根煙,回到車上的時候感到渾身發冷。我把車窗玻璃全都關嚴了,不過稍後我又打開了一道縫,因為我想到以前看到的一個故事,說是兩個人在車裏睡覺,早晨雙雙悶死在裏麵。

“我們就這麼一直坐著嗎?”黑暗中我聽到阿朵說話。

“你還有什麼別的辦法?”

“這樣坐一夜也許會凍僵的。”

“那你的意思是?”

“我們可以相互取暖。”阿朵說的我並不是沒有想到,剛才給她衣服的時候,看到她瘦弱單薄的樣子,其實我是動了把她攬進懷裏的念頭的,但是立即又被我否定了。雖然我這樣想的時候,並沒有絲毫的邪念,不過礙於男女性別,我怕引起她的誤會,而我們也實在還算不上熟悉。“隻有這一件外套,不能我穿著你凍著,我們可以把座位放倒,蓋著它睡,既能相互取暖也會舒服一些,夜還長著呢。”

在這種情境下,接受阿朵的建議應該是明智的。

我們最大限度的放斜了椅背,蓋著衝鋒衣半坐半躺地相互依偎著,阿朵顯然非常疲倦了,她緊緊的倚靠在我懷裏,頭靠在我的肩部,我用胳膊攬著她,她均勻的呼吸中吐出的微微熱氣撲打著我的脖子,我能感覺到她很快就睡著了。我懷裏攬著阿朵,閉著眼睛,卻怎麼也睡不著,腦袋裏編織著一些荒唐的想法,跟欲望有關卻並非來自身體的欲望。這讓我自己也感到奇怪,腦袋裏想像著與欲念有關的事情,身體卻沒有產生對睡在我懷裏的這個美麗的阿朵的欲望。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我覺得背部和胳膊都有些麻了,為了不弄醒阿朵,我小心翼翼地變換著姿勢,但她還是醒了。

“我出去方便一下。”她說。

“別走太遠。”我以為在如此的黑暗裏,她會在汽車旁邊去解決,但她仍然走了很遠,似乎對黑暗的戈壁荒野全無畏懼。

大概是小睡之後已經恢複了體力和精神,阿朵回來的時候提出了新建議,“我剛才想了想,這裏大概離油田作業部已經不太遠,估計也就十幾公裏,我覺得我們可以走回去。你說呢?”

7

棄車徒步,這可真是一個令人吃驚的建議,以至於讓我乍聽之下難於相信,“你是說,我們……就這麼……走回去?”阿朵非常肯定,並且反問我,“怎麼?你覺得不可以嗎?”我有些猶豫,腦袋裏在迅速的評估著呆在車裏和徒步走回去之間的優劣與得失,呆在車裏雖然痛苦寒冷但不至於凍壞,天亮之後總會有辦法可想,而棄車徒步就非常冒險,黑暗,寒冷,荒野,迷途,而且這裏屬於卡拉麥裏野生動物保護區,萬一遇到野獸呢?但阿朵似乎並沒有太多的恐懼,女人在特定情境下,有時候會表現得比男人更加勇敢和大膽。而我雖然有憑著衝動獨自駕車出門的激情,但對超出想像的難以預料的冒險行為還是保持了足夠的謹慎,而我又不願意在一個瘦弱的女人麵前表現的太不像一個男人,我點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眼睛望向前方作思考狀,然後問阿朵,“你確定你的體力可以?”我承認這種真切的關心裏不無虛偽的成分。阿朵很肯定地說,“我已經休息好了,我相信不會有問題。”

鎖好車門,我拿著手電,我們各自拎著一瓶礦泉水出發了。

也許是想要擺脫困境的心情過於迫切,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沒有說話,隻是沉默著趕路,腳步慌亂但走得很快。不過漸漸的就感到有些氣喘,阿朵也明顯的有些跟不上我的步伐。“不用這麼趕嘛,”她說,“應該沒多遠的。”照顧她的速度,我也放小了步子。“我們輪流講故事吧,”阿朵說,“這樣路就不會顯得那麼長了。”我雖然整天給學生上課,可是還真不怎麼會講故事。她說那就講講你的豔遇吧,我很虛偽的立即就否定說自己還沒有過豔遇,阿朵當然不信,“你就沒有遇到過像我這樣的妖精嗎?”我意識到她是故意在打趣了,但我吃不準她是不是含有別的意思。“妖精?是狐狸變的嗎?不會把狼招來吧?”我也開玩笑的問著,但是立即就有些後悔,在這荒野的黑暗之中,這樣說話我感覺有點犯了禁忌。

“我真見過狼呢。”

“在這嗎?”我有些緊張,本能地前後左右看看。

“不是的,是在南疆。”

“是個冒險故事?”我將信將疑地問。

“是個愛情故事。”

這倒讓我有些好奇吃驚,“愛情故事?”

“是的,想聽嗎?”

“說說看。”

“前年我在南疆的油田裏有些業務,在那裏住了一段時間。每天早晨工人們出去幹活之後,我就一個人在作業部周圍轉悠。然後就看到了它,它站在鐵絲網外麵的空地上。起初我以為是工人們養的狗,我湊近鐵絲網叫它,但它遠遠地看著我,並不過來,也不叫,一般狗見了人就會親近或者狂叫,而它站在那裏,很驕傲的樣子。在我叫它的時候,它隻是微微的抬抬眼皮,好像對我很不屑。我搖動鐵絲網,想引起它的注意,讓它感覺到我的存在,但它完全不把我放在眼裏,它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對視了很久之後,我覺得有些索然,就自己離開了。但它驕傲的樣子讓我印象深刻,一整天都在腦子裏揮之不去。

“第二天我看到它仍然在鐵絲網外麵原來的地方,它仍然是那樣的表情,驕傲,不馴,我覺得它可能還有些孤獨,狼通常都是成群出現的,而它卻隻是一個,我甚至想像它是個有些憂鬱的男人。這次我沒有叫它,我也沒有搖動鐵絲網,隻是用相機悄悄地給它拍照。我心裏說,既然你這麼孤獨,我就陪陪你吧,反正我也沒什麼事情。我沿著圍起的鐵絲網來回走著,變換著角度觀察它,它仍然是那麼驕傲的站著,我離它近些的時候,它會抬起眼皮看看我,等我遠了之後,它就懶得搭理我了。它大概覺得我並沒有惡意,隻是在看它,也許它還能感覺到我很欣賞它,所以它會表現得更酷一些。

“我覺得狼是通人性的,它能知道我很欣賞它甚至喜歡它,而且知道我是個異性。第三天我去的時候帶著紙和筆,我想給它畫速寫。我在鐵絲網這邊席地而坐,遠遠地看著它,然後在紙上描繪它的模樣,由於要畫它,我觀察的比往日更仔細。我注意到它的眼睛,像個柔情的男人一樣的看著我,目光明亮而溫柔,當它注意到我看它的時候,似乎還故意作出威武的樣子,顯示它雄性的一麵,我敢肯定它知道我是個女人,對它來說也是異性,或者它把我當成了一頭母狼也說不定呢,我甚至覺得它看我的樣子裏是有愛意的。畫好一張之後,我把紙舉給它看,它警覺地聳起耳朵,眼神也同時變得銳利起來,但它很快就意識到我並不是想對它進行攻擊,而是在向它示好,可能它覺得一張晃動的白紙是示愛吧,目光於是又變得溫柔了。而我也覺得我和它之間已經有了默契,就像一對心生感情漣漪的男女那樣,用目光交流著內心的情感,雖然沒有任何言語,但彼此都讀得懂對方眼睛裏的意味。離開的時候我向它揮揮手,並且還做了個飛吻的動作。走出幾步之後,我回頭看它,它一直在目送著我,就像情人一樣戀戀不舍。

“隔天我再去看它,我發現它是在等我。一見到我走近,溫情脈脈地望著我,眼睛裏的光是隻有情侶相見才有的那種。我招招手,和它打個招呼。我小聲的說,嗨,你好嗎。我覺得它似乎聽懂了我說的話,它也輕輕地晃動了一下身體,像是回應我的問話。幾天來每次看它都是孤獨的站在那裏的,但這次它晃了晃身體之後開始移動了。它緩慢的向前移動著,我感覺它是想離我更近些,我在內心裏想像著,它也許是想過來擁抱我,想和我親昵,想和我耳鬢廝磨吧。並不是我自作多情,很快我的這種感覺就被驗證了。這些天我一直忽略了,或者說我根本就沒有發現,在它後麵,鐵絲網之外不遠處,還有它的妻子——那一頭母狼,或者是它剛剛才找到被我誘惑正在移情別戀的丈夫,我並不清楚,因為之前我並沒有發現它。那頭一直不動聲色的母狼現在不樂意了,它是突然出現的,就在那隻公狼向我移動的時候,它出現了,好像對第三者懷著深深的敵意,從鐵絲網外麵向我繞來,嘴裏發出低沉的聲音,這讓我非常吃驚,幾乎嚇壞了。我一邊看著那個嫉妒的妻子,一邊倒退著,然後迅速跑開,逃回到作業部的房子裏,關上門。那個嫉妒的妻子並沒有追我,它隻是要趕走我而已。驚魂甫定之後,我輕輕的打開房門走出來,遠遠的觀察,我看到鐵絲網外麵的母狼,已經走近了公狼,它望著公狼,而公狼也望著它,它們似乎在交談著什麼,我猜想,也許是母狼在責備公狼,也許是它們在互訴分別之後的情話。我抑製不住自己有好奇心,大著膽子走近它們,我想聽聽它們之間交談時的話語是什麼樣的。母狼警覺的立即就發現了我,公狼同時也在望向我這邊,我感覺它是用愛意和歉疚混雜著的那種目光在望著我,而母狼這時低沉的吼著,扭頭責備地看著公狼,公狼猶豫了一下,然後順從地扭身向遠處緩慢走去,母狼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像個勝利者一般尾隨著公狼走了。”

故事講完之後,阿朵問我,“你不覺得這是個愛情故事嗎?”

“是你編的吧?”我根本不能相信這是真的。

“是我的真實經曆,信不信由你。”

我得承認,阿朵的狼的故事確實有點驚心,但我更關心我們多久能走出戈壁,所以在開始聽的時候,我是心不在焉的,但是漸漸的還是被吸引了,是狼的故事吸引了我,同時也是阿朵講述的時候的那種投入吸引著我,從她的聲音裏我能感覺到她的投入,以至於我們都忘記了逃離黑暗荒原的急迫。

好在我們運氣不錯,很快我們就走到了石油公路上,看到遠處兩道刺目的燈光射過原野的時候,我們終於鬆了一口氣。我們站在路邊,等那車子過來。

8

頭天夜裏,車子被好心的油田司機幫忙拖回來之後,我們拖著又累又餓的身體回到賓館,再也無力去管它了。阿朵變魔術般的給我拿來了一個桶裝方便麵和一壺開水,讓我吃過之後好好休息,然後就消失了。而當我被阿朵的敲門聲叫醒的時候,已經到了第二天中午。這一夜,我是睡得太踏實了,我感覺自己似乎剛剛才合上眼睛,阿朵已經在敲門了,她喊我起來吃中午飯。

她把車鑰匙交給我,說車子已經找人修好了。我疑惑的看著她,感到有點不可思議,這個自稱已經成仙的女人,難道她沒有睡覺嗎?而車鑰匙又是怎麼到她手裏的?我自信我並沒有失憶,可我不記得自己什麼時候給了她車鑰匙。“愣什麼呢?”阿朵說,“上車去發動一下試試吧。”我坐進車裏點火發動,並且開著在作業部的小院子裏轉了一圈,感覺車子狀態良好。我問她車子的毛病出在哪裏,她笑笑說,“我哪裏會知道,反正他們已經把它弄好了。去吃飯吧。”

我們來到昨天還沒有營業的四川飯店,今天也仍然看不出是營業的樣子,但我們剛坐下,老板立即端出兩盤涼菜,油炸花生米和洋蔥拌木耳,顯然是阿朵事先來這裏訂了。“劉老師,你想喝酒嗎?”阿朵問我。

她要了一瓶半斤裝的伊犁特曲給我倒上,她自己並不喝。看我很舒服的抿著酒,她問我接下來準備去哪裏,沒等我回答,她又接著說道,“阿勒泰?布爾津?禾木?喀納斯?”

我吃驚地看著她,“你怎麼知道?”

“從這一線走的一般都是這個線路。”

“哦,看來你挺熟悉。”

“嗯,在這裏我可是好向導好導遊啊,”阿朵笑著說,“劉老師,你願意帶上我嗎?”

有這樣一個美麗的女人同行,我內心裏當然非常樂意,但她這樣突然的提議,還是讓我短暫的遲疑了一下。喝了口酒,沉吟片刻,我才反問她,“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你是覺得帶著我不方便嗎?”

“沒什麼不方便啊,況且你還是個好向導好導遊。”

“那就這麼說定了,不許反悔啊劉老師。”老板這時又端上來兩盤熱菜,是回鍋肉和溜肝尖,阿朵要了米飯吃著,接著說道,“不過呢,今天就不要趕路了,既然你已經答應了,就要等我收拾好東西,明天再出發行嗎?”

實際上我還沒考慮是不是今天下午就走,經她這麼一說,倒是提醒了我,這個漫長的新疆的下午,我該做什麼呢。你應該能夠想像得到,呆在這樣一個戈壁中的難得見到幾個人的油田作業部,一個沒事可做也無處可去的過客,內心裏的感覺和周圍的曠野一樣荒涼。這個漫長的下午,難道就在賓館房間裏睡大覺嗎?一想到此,我就突然又有些茫然。聰明的阿朵大概是從我的目光裏看出了我的心思,“下午我們可以去公路西邊轉轉,”阿朵說,“那邊我還沒有去過呢。”

“嗬嗬,看來你已經考慮得很周到了。”

對我這樣一個憑著一時的激情與興奮就開車出門的漫無目的的旅行者來說,這個下午在我想來肯定會是無聊——而且寧靜的。既不是狂奔狀態,也不在風景中遊走,對身邊這個美麗的女人竟然也沒有性的欲望——她的美麗是吸引人的但卻很奇怪的並沒有性的誘惑,那麼,這個漫長的下午注定會是無聊的。但是,在路上就一定要狂奔一定要看風景一定得和一個女人發生點什麼嗎?既然我開車出門僅僅是想出門,起初並沒有任何計劃和目的地,在路上插一個即便可能是無聊的漫長下午,又有什麼不能接受和不能忍受的呢?實際上我並沒能清晰的梳理自己的思緒,隻是信馬由韁,讓思緒和我在路上的狀態一樣信馬由韁,也許這才是我這樣的出行的本質。

午飯之後,我們開著車離開油田作業部,跨過216國道,駛上公路西邊那一片平坦廣闊的荒野。荒野上既不生草,也無戈壁礫石,經過漫長的冬天的封凍與春天的解凍之後,地表甚至有層淺淺的虛土,車輪駛過之後,隨風揚起一股巨大的塵土,在這個還沒有車輛駛入過的荒野上,我像個孩子似的開著車左右奔竄,撒歡似的暢快地在地麵上用車轍畫著圖形。由於專注於這個遊戲,我甚至忘記了身邊副駕駛位置上的阿朵,也忽略了地麵的起伏變化,我以為就可以這樣胡亂地撒著歡兒開到天邊,但不曾預料在前麵卻陡然出現了一片巨大的溝壑,我一腳死死地踩住刹車,我們的身體劇烈前傾,以至於阿朵差點撞到前風擋玻璃,幸虧在這樣的地麵上車速不高。

一驚之後,抬眼望去,前麵卻是一個巨大的意外驚喜。廣大的溝壑裏起伏連綿著魚背似的淺紅色,看上去極為壯觀,我和阿朵都被眼前的景色驚住了。阿朵跳下車,沿著溝壑的邊緣尋找可以下去的路,她顯然被這景色刺激得有些興奮,下到一個巨大的魚背似的丘峰上的時候,她扯掉了包在頭上的嫩綠色的紗巾,跳舞似的向我揮手,而在她走過的地方,留下一行清晰的腳印。這是一片還沒有被強烈風蝕的雅丹地貌,站在溝壑的邊上看去,棉軟的淺淺的土紅色如同少女的肌膚,一個個魚背形的丘峰在巨壑裏一個挨著一個綿延著遠去,我能看到阿朵是在興奮的向我叫喊著什麼,我卻聽不到她的聲音。我從車裏取出相機,想要拍下阿朵歡快的樣子,但在我的鏡頭裏,她已經小的像一隻螞蟻了。

阿朵回來的時候,沾滿塵土的下半截褲管已經和地麵是一個顏色了,她一隻手裏拎著自己的鞋子,另一隻手拿紗巾當毛巾不時的擦著臉,好看如少女的腳丫調皮的一走一劃,見我盯著她,像少女似的有點不好意思的說,“很久沒有這麼高興了。”

陽光太強烈了,走到車邊她似乎才意識到,於是拍拍褲腿上的土,鞋子扔在車下,光著腳丫坐進了車裏,拿起礦泉水瓶咕咚咚地灌了幾大口,“真是太舒服了。”見我一直笑而不答地看著她,她可能意識到自己臉上已經亂了顏色,於是對著車裏的化妝鏡照了照。她的眉毛調皮的挑了挑,似是自語又像是對我說,“不管了,反正也沒人看。”嘴裏雖然這麼說,卻還是對著鏡子用紗巾細致的擦淨了臉,然後很愜意的靠在座椅上,好看的大眼睛眨動著,似是在想什麼。我沒有打擾她,沿著溝壑邊緣往前走,繼續拍著照片。當我走回來的時候,發現她已經放倒靠背很舒服地睡著了。

9

在旅途中,人和人的接近要比在各自原有的現實生活與社會關係裏來的更容易,也許是因為脫離開了既有的人際關係和曆史淵源,也許是因為旅途的臨時性,也許是因為旅途上的單調與單純,就像在一個簡單而又封閉的空間裏,人不得不彼此接近,也或許是因為一對一的接觸中彼此是對方的唯一交流對象並且沒有外界的幹擾因素,它比我們自己原有的生活更明亮清澈。經過在火燒山、五彩城的一天一夜和這天下午的曠野之行,我感覺我和阿朵之間的關係已經像是認識了十幾年的哥們一樣了,如果在城市裏,和一個陌生人乍一認識到現在這種關係狀態,可能需要幾個月幾年甚至十幾年,但是在旅途中,人和人互相走近卻是如此的容易和簡單。當然你們寫小說的可能不以為然,你們喜歡把人和人的關係放置到因果鏈之中去考慮,你大概會認為一男一女在這種幾乎像是封閉的環境裏,必然是因為有性的吸引才會互相親近,你們總是試圖把人放在故事裏,而一男一女的獨處如果沒有點曖昧故事,你們就會懷疑它的真實性了。但有時候,真相確實並不在你的想像之中。

回來的時候路過公路邊的加油站,我順便給車加滿了油,以便第二天一早出發。回到作業部院子裏下車的時候,阿朵仍然是光著腳丫子,手裏拎著鞋子走進賓館。時間尚早,阿朵說,洗個澡換件衣服休息會兒,等會我來叫你吃飯。

回到房間我並沒有立即去洗澡,而是把自己橫放在床上,內心裏突然有一種莫名的失落與空洞感。在喧囂的都市裏,人總是渴望並想像著獨處與寧靜的快樂,但是如果真的寧靜到無所事事的境地,獨處就沒有了快樂,反倒會由於孤獨而變得焦慮和慌亂了。房間裏既沒有電腦網絡,也沒有電視,隻有一個電話靜靜的坐著,我估計那電話大概沒有客人用過。而外麵的環境,又是幾乎無人的荒涼戈壁,我想了想,如果吃的有保障,住在這樣的地方,倒是很適合自省與修行。但我顯然是個俗人,既沒有自省的願望,也從來沒有過修行的念頭,一點點的寧靜,就覺得內心裏空洞洞的像是要生滿荒草了。可見都市裏的人所謂的渴望寧靜不過是自欺,頂多隻是一種情緒性的向往,真能像阿朵這樣在這裏呆上一整個冬天,必是心裏有著巨大的傷痛。

躺了一會之後,我又站起來,在房間裏無聊地踱著步子,不知道該做什麼才能擺脫內心裏的空洞感。百無聊賴中我才想起打開手機,跳出的短信仍然是桑婭的。“老劉,你什麼時候回來啊?我好想你。”“老劉,你是不是遇到了別的女人,把我忘了。”“老劉你個壞蛋,我睡覺都想你!!!”我的眼前浮現出桑婭可愛的樣子,我甚至想到了桑婭的身體帶給我的美妙的感覺,但我沒有回她的短信。我得承認,在旅途中,在這樣的封閉而又孤獨寧靜與無聊的環境中,一個男人遇到一個女人,也就是無聊和無聊相遇,發生點什麼事情是太合乎情境了,但它大多數時候並不是什麼故事,而是一種事故,就像人們通常所說:出事了!如果之後還有後續,那麼這事故就是故事的起點,否則就隻是一個偶然事故,浪漫的說法叫做豔遇。這時候我想到了阿朵,她在這裏呆了這麼久,會不會也有過豔遇呢?

此時我聽到外麵走廊裏有腳步聲,我以為是有客人入住了。可能是太無聊的緣故,我不假思索地拉開門,想看看是來了什麼樣的人,我覺得那一刻我並不是出於好奇而是渴望有人出現,無論他是什麼人。但我看到的是阿朵,阿朵抱著一團衣服,正在開隔壁房間的門。見我從房間出來,她衝我笑了笑說,我衝個澡。然後閃身進了房間,我聽到清脆的鎖門聲吧搭一響,在寧靜的空氣中格外刺耳。

我重新回到房間,無須側耳,也能聽到隔壁傳來的水聲。而那水聲立即就誘惑著我的想像。阿朵站在淋浴頭下,溫熱的水流順著她的頭發流過赤裸的身體,而她很享受地抹著臉上的水流,然後用手揉搓著她自己的秀發,洗發液的泡沫沿著她的身體向下流動,她的裸體在泡沫中若隱若現,有一大團泡沫集結在她小腹下方的三角區,久久不肯散去……我得坦率地承認,我的身體欲望被這樣的想像撩動了。我迅速地脫掉衣服走進衛生間,站在淋浴頭下衝洗著自己,心裏在想,她是否也能像我一樣聽到這邊的水聲,但我的思緒立即又轉向了另一個問題,這兩天裏麵對阿朵的時候,我從沒有對她產生過身體欲望,為什麼卻在聽到隔壁傳來的水聲所帶來的想像中會產生欲望?身體欲望的煥起是性幻想在先還是真實的異性身體的刺激在先?我站在溫熱的水流下麵,糾結於這個類似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問題,然後頹然地回到床上躺下。

阿朵敲門叫我吃飯的時候,我的內心裏愧疚了一下,遲疑著打開房門,看到背著手站在門前的阿朵,清純、無邪、幹淨、美麗,讓我感到自己剛才的想像和行為都猥瑣無比,我覺得自己有些尷尬,不知道是該讓她進來還是隨她出去。所幸阿朵並沒有覺察我內心的尷尬,她笑盈盈的站著,“猜我帶了什麼?”沒容我說,她就把背在後麵的手拿到前麵高高的晃了一下,“我拿了姑姑的一瓶好酒。”是五糧液。“我今天很開心,晚上陪你喝一杯。”

我們再次來到了“四川飯店”,菜與中午沒什麼變化,隻是多了盤蔥爆羊肉,想來在這樣的地方,由於原料所限,菜式也難有花樣。但酒卻是真的好,阿朵很開心的與我對飲,我一杯她一杯,一點也不含糊,大有一醉方休之勢,讓我對她的酒量感到吃驚。你大概會以為,一對孤獨男女,在這樣的切斷了社會關係的環境裏,如此推杯換盞的後果,不是導向語無倫次的推心置腹,就是邁向身體接觸的一個過渡,但我告訴你什麼都沒有發生,你可能也不會相信,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幾杯酒之後,阿朵的話漸漸多了起來。

“你這幾個月呆在這裏都做什麼呢?”我問她。

阿朵說就是看看書,畫一些畫。

我說,“你住在這裏,有點像隱士呢。”

“什麼隱士啊,”阿朵說,“那些工人呢,牧人呢,他們是什麼?”

“他們是工作是生活啊,”我說,“你不同嘛,專門跑到這裏藏著,藏著就有隱的意思啊。”

“隱是相對顯而言的,未曾顯或者無可顯,哪裏談得到隱呢?”

“也不一定啊,在我們那裏,秦嶺山脈終南山中,聽說有五六千現代隱士呢,也都不是什麼顯赫之人嘛,他們就是在山裏呆著,過簡樸的日子,遠離現代生活的喧囂,和你一樣尋一份寧靜。”我看著她,無端地想從她臉上尋點什麼意味出來。

“我聽說過,可那是隱嗎?不過是把每日的聲色犬馬換成三五日的山居與郊遊甚至是呼朋引類的爬山活動,不過有人披著道袍在做這個營生罷了。”

“你這樣說有點殘酷吧。”我表示不同意。

“真的隱士也許是有的,但你找不到他,你看到了也不認識他,你認識了他他也絕對不會說自己是隱士。”阿朵說。

“你也一樣嘛,也不承認自己是隱士啊。”我打趣說。

“我哪裏有隱的資格,”阿朵認真起來,“古人說,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隱於朝的是做過高官曾經權力在握的大智慧之人,看穿了不想做了;隱於市的是民間智者,粗茶淡飯布衣草履,內心寧靜,根本不屑去做什麼隱的姿態;隱於野者,多是自以為是但又懷才不遇的失意文人,跑到山裏去做個姿態,跟朝庭跟官府撒個嬌,讓人家知道自己在隱呢,其實是期待著人家發現他重用他啊。真想隱的人,會跑到山野住著卻怕世人不知道他在隱嗎?不過是個以退為進的姿態啊。我哪裏有資格隱呢,隻是一個躲到這裏貓冬療傷的小女子罷了。”

阿朵這樣說的時候,我一直盯著她看,那副認真的勁兒,倒把我給逗笑了。再強大的女人,感情之傷也許是最深的傷。見我一直盯著她看,她沒有不好意思,反倒問我,“我很可笑嗎?”

我連忙解釋,“不是不是,我是覺得你的傷大概已經好了。”

“誰知道呢。”阿朵眼睛裏飄過一層迷霧,然後瞬間又消失了,“不過認識你真的很高興,今天很開心,為這個再幹一杯。”

我們你一杯我一杯的喝著,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話中,竟然把一瓶酒喝光了。我隱約記得中間她多次問到我這一路有沒有豔遇,我都是以否認作答。她還說我是個不解風情的男人,沒有豔遇也是應該。從“四川飯店”出來往回走的時候,我的腳下是發飄的,但阿朵看上去穩穩當當,完全不像喝了半斤白酒的樣子。送我回到房間,她給我倒了一杯茶說,好好休息,明早我叫你。

後來回憶起來,也許是我那關於隱士的話題,把當晚的情境引向了歧途,如果隻聊豔遇與男女,也許當晚結局就是另一種狀況,不過,誰又說得清呢。孤男寡女相處的情境和各自內心的情緒流動以及身體的本能之間,有著無限的路徑與可能性,會走向何處不可預料,加上有酒精的微妙作用,就會變得更加不可琢磨。

10

對於新疆漫長的夜晚,半瓶白酒是再適當不過的催眠藥。我一頭倒在床上,不會被夜的漫長、安靜、寂寞折磨了,我躺在被子上麵,就像是一床被子一樣軟塌塌地壓在床上,不是我的上麵蓋著被子而是被子的上麵蓋著我,我身體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熨貼與舒適,我覺得我在棉花裏躺著,而我的身體就是棉花,我溫暖而柔軟,像液體一樣攤開了,我甚至感覺到身體有流淌般的感覺。我下意識地抹抹自己的額頭和臉頰,我覺得自己的手似乎摸到了溫暖的水裏麵,濕滑、黏膩、溫熱,我讓身體更深地沉入其中,享受著溫泉洗浴般的浸泡,我更深地沉下去,讓溫泉淹沒自己,然後又讓頭浮出水麵,大口地呼吸著……我聽到遙遠的歌聲傳來,是許巍在唱,“此刻這一份的寧靜/是因為你在心裏/那些煩惱來自/有時候的遲疑/我曾經寂寞漂泊/在這茫茫人海裏/如此向往的你/卻一直在這裏……”我記得這歌的名字,叫做《悠遠的秋天》。但是歌中的“你”,麵孔卻是如此的模糊,如此的飄忽,我分辨不出那是桑婭、李曉麗還是阿朵,但我能感覺得到她光滑柔軟的身體纏繞著我,而當我想要擁住她的時候,她卻滑走了,滑向了水中,而我空蕩蕩的身體掛在床邊,像滑落的被子,一半在床上,一半在床下……我把自己拉回到床上,仰麵躺著,我感覺到自己身體的勃起,我本能地用手撫向下麵,它直立著,強大而堅挺,在虛空中晃動……

在我剛剛醒來的這個早晨,我仿佛是被從水中撈出來的一般,渾身濕透。我迷迷糊糊地走進衛生間,衝洗了自己之後,才完全清醒。我不知道時間,天亮之前一直倚在床上努力地回憶自己的夢境,我很想把夢理清楚,但終是徒勞。就在我昏沉沉地幾乎要再次睡著的時候,阿朵在敲門了,“劉老師,該起床了。”

我洗漱收拾完畢來到院子裏,阿朵已經等在車旁了。她的頭發隨意的紮著,肩上裹著波西米亞風格的大披肩,下身是有著破洞的牛仔褲,腳上是一雙紅色旅遊鞋,腳邊放著一隻有著深咖啡色和白色方格子相間的手提箱,她斜倚在車邊的樣子,讓我的腦子裏莫名其妙的突然跳出一個詞“波布族”。那是未經思索毫無準備就跳出來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突然想到這個詞。那詞的意思是波西米亞加布爾喬亞,前些年曾經很流行過一陣,意指有錢的閑散一族,既講究生活品質,又強調自由不羈。也許在我的直覺裏,阿朵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吧。看著她的樣子,我心裏很想跟她打個招呼說聲“早上好”,但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有張口,隻是衝她笑了笑,她也對我笑著,像早晨的一縷陽光,讓我感覺美好。

“這就出發?”我說。

“出發!”她揮了一下手,表現出老搭檔的默契。

車子緩緩駛出火燒山作業部院子,我又想到剛才看到她時腦子裏蹦出來的那個詞,便問她,“你知道什麼是波布族嗎?”

阿朵先是遲疑了一下,然後若有所悟地抖抖裹著的披肩說,“你是說這個嗎?這確實是波西米亞風格,但我可不是資產階級哦,也一點都不布爾喬亞,我很哥兒們的,沒有你說的那種調調。”

“我隻是那一瞬間的感覺嘛,突然就冒出這麼個詞。”

“僅憑這個披肩?”

“當然不止,我是說感覺嘛。”

“嗬嗬,若真是一個波西米亞女人上了你的車,你可得要小心哦。”她說著,詭異地笑笑,“那可是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的哎。”

我覺得她今天似乎心情非常好,一大早就這麼開心,完全像個放了假的孩子,要出門撒歡一樣。

“設想一下,如果是一個波西米亞女人上了你的車,她首先會幹什麼呢?”阿朵似乎對這個話題有了興趣。

“通常,是從算命看手相開始吧。是嗎?”我努力搜索著自己從電影和小說裏所得到的關於波西米亞女郎的印象,通常,她們似乎都是從看手相開始搭訕。

“然後呢?”我開著車,目視前方,沒有注意阿朵的表情,但我能感覺到她的嘴角此時大概是有一絲很詭異的笑,有點邪邪的那種。

“生命線啊,財運啊,或者愛情啦,無非這些吧,”我在揣摩著她會期望我說什麼,“然後,她會說,哇,你要有豔遇了。”

“哈哈哈,劉老師,那是她說的還是你想的啊?”阿朵的聰明似乎是能夠先人一步進入對方的內心。人在揣摩別人的想法的時候,其實常常按自己的思路與邏輯在進行的,一不留神,可能暴露的恰恰是自己的想法。

“小說裏好像經常是這麼寫的。”

“小說裏還寫過,說她給你看手相的時候,不經意的露出乳溝或者大腿,讓你神思恍惚不能自持,而當你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她會說,想知道豔遇會在什麼時間嗎?給三十塊錢就告訴你。於是你摸出錢包給了五十塊。而她走了之後,你發現自己的皮夾子沒了。哈哈哈。”

“你這是在編排波西米亞女郎吧,我怎麼覺得這應該是吉普賽女郎幹的事情呢?”

“其實她們都是些心理學大師,她們非常懂得人性的弱點,確切說是對男人的弱點非常了解,所以每每能夠得手,有所斬獲。”

阿朵這樣說的時候,我想到了自己昨天夜裏的那個夢境,想到自己半夢半醒中身體莫名其妙的勃起,內心裏弱弱的有些羞愧。我沒有繼續接她的話,而是把話題引向了窗外。

公路此時正穿過火燒山地區,兩邊起伏的山丘,在早晨的陽光裏,如同爐膛中燃燒著的通紅的炭火,“真是奇觀啊!”我感歎道。

阿朵的思路似乎還在剛才的話題之中,“你是說波西米亞人嗎?”

“我是說火燒山,你看公路兩邊,是不是很壯觀很震撼?”

“哦,我好像已經看得麻木了,沒有你這樣的感覺了。”

“也是,看多了當然就會疲倦。”

“大自然是它自己,跟我們這些過客其實沒什麼關係,她幾十萬幾百萬年都在那裏,我們這些過客,不過是瞬間的存在而已。”阿朵這個感慨來得突然而又莫名其妙,我估計她是陷入自己的某種情緒中了,便沒有再說話,而是打開了車裏的音響。“此刻這一份的寧靜/是因為你在心裏/那些煩惱來自/有時候的遲疑/我曾經寂寞漂泊/在這茫茫人海裏/如此向往的你/卻一直在這裏……”

11

穿過火燒山夾峙的路段之後,視野驟然變得開闊,嫩黃的不知名的野花無邊鋪展,直到天邊,公路邊不時出現的“保護動物,禁止狩獵”的警示牌告訴我們,正在穿過卡拉麥裏有蹄類動物自然保護區,路邊時不時的會看到繪著盤羊圖案的警示牌,提醒過路的人們注意野生動物出沒,這裏應該是盤羊和野驢生活的地方了。

“能看到野驢和盤羊嗎?”我問阿朵。

阿朵這時似乎有點懨懨的,大概在想自己的心事。“也許會吧,要看運氣了。”

我停下車,從包裏拿出相機交給阿朵,“如果看到了,就把它們拍下來吧。”她接過相機,調整了拍攝模式,然後像個機警的狙擊手似的端著它朝向窗外,持機以待,隨時準備捕捉它們,然後迅速按下快門。

但我們始終沒有看到野驢和盤羊的身影,卻意外的發現了花鹿。在216國道358公裏處,無邊的金色野花中,幾隻花鹿在散步。我把車停在路邊,準備讓阿朵拍下它們,但是,遠在一公裏之外的機警的花鹿,似乎已經感覺到了我們,它們一律停步看向我們,然後在野花的原野上迅速跑向曠野深處。

實際上阿朵在我停車的時候,並沒有像我一樣的興奮,她甚至都沒有下車,隻是把車窗放下,舉起相機瞄了瞄遠去的花鹿們,我感覺到她的情緒似乎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完全沒有了剛才出發時的快活勁兒。我琢磨不透她情緒變化的緣由,我知道女人的情緒變化,經常是非線性的非邏輯性的,就像花鹿的跳躍,也許過一會就又會歡快起來。“我的心曾乘著風啊/自由穿行夢想裏/我沉默地祈禱啊/感受著你的光芒/感覺著你的神奇/感覺著你的平凡”,許巍繼續在唱,我沒有理會阿朵的情緒,隻在是沉悶中加力踏下油門,讓車子在寂靜的公路上跑得更快。

這一段路程,無論是車內還是車外,都是寂靜沉悶的,除了許巍的歌聲,而那歌聲似乎更加劇了寂靜與沉悶。車外,起伏的道路筆直而單調,前後都沒有車輛也看不到人的蹤影;車內,兩個沉默的人,目光都隻投向前方,沒有動作也沒有交談的願望,仿佛正副駕駛座上的人都在專注的開車,區別在於我開的是現實的車子,阿朵開的大概是夢想的車子吧。不久之後出現在前方的搭車人,才打破了這沉悶與寂靜。

一輛大型貨車停在路邊,遠遠看到兩個人不斷的揮手,示意我們停車。在這前後幾十公裏看不到人的地方,這兩個人大概已經等得太久了,看到我們的車子的時候,手臂揮動的頻率顯露出了他們的急切。然而,要在這樣的地方停車搭載陌生人,我並沒有做好心理準備,確切的說,我的內心裏還是有些恐懼的。他們是做什麼的?他們有什麼企圖?會不會對我們不利?大貨車後麵會不會還有其它人?我首先想到的是可能的意外與危險。陌生人,我願意祝福你,但我卻很害怕你靠近我,我相信這是在這種情形下人們普遍的心理。

接近他們的時候我放慢了車速,我在觀察他們,但我當時並沒有停車的打算,我隻想安全地通過,那時我的右腳一直在油門踏板上停留著,隨時準備加速通過。距離越來越近,當我漸漸看清楚他們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緩緩地加速了。這是兩個男人,裹著辨不清顏色的大衣,一個頭上裹著頭巾,另一個臉膛黑黑似乎是故意塗抹上去的,潛意識裏我覺得危險正在靠近。大概是感覺到我沒有停下的意思,他們更加快速地揮著手臂示意我停車,甚至已經跑到了公路中間。就在快要靠近他們身邊的時候,我猛的踩下油門,車子從他們身邊一掠而過,竄出二十米之後我才舒了口氣。

“停車!”一直沉默著的阿朵,突然大喝了一聲,幾乎嚇到了我。我那踩在油門上的右腳幾乎是本能的立即就換到刹車踏板並一踩到底,我們的身體在急速的刹車中前撲了一下。車子停住之後,我疑惑的扭過頭看著旁邊座位上的阿朵,她也扭過頭來看著我,然後語氣凝重地說,“他們也許需要幫助。”我注意到她當時麵無表情的臉,也許是在壓抑著對我沒有停車的責怪甚至是憤怒吧,在她大喝般的叫著“停車”的時候,那聲音分明是怒吼。

大概是聽到急促的刹車聲,我從後視鏡裏看到,那兩個人已經向我們的車子走來,考慮到阿朵的安全,我說,“你坐在車裏別動,我去看看。”然後拉開車門下車,朝著那兩個正走過來的人迎了上去。問明情況,原來是他們的大貨車壞在了這裏,手機也沒電了,而且此地也沒有信號,他們由於連夜趕路,已經饑餓難當,但是從昨天午夜到現在,就沒有看到一輛車子經過。他們希望我們可以捎他們到最近的可以吃飯打電話可以找到修理廠的鎮子。而地圖上顯示的最近的鎮子恰庫爾圖,在數十公裏之外。

兩個搭車人上了我車的後排座,我沒有對阿朵多說,隻是告訴她,他們車壞了,想到前麵找個吃飯的地方。但我的心並沒有完全放下,這樣陌生而且麵目可疑的兩個男人,坐在我們後麵,在我的潛意識裏,是一種難以言說的威脅。我一邊開著車,一邊不時的從車內的後視鏡裏,警惕的觀察著他們,心裏還在想著萬一他們有什麼不軌的圖謀,動作起來的時候我應該如何對付。好在,兩個搭車人坐穩當了之後,很快就睡著了。也許他們真的是太餓太累了,在有了著落有了盼頭之後,人就徹底放鬆下來了。而當我看到他們睡著了而且發出了鼾聲,我緊繃的神經也放鬆了下來。

兩個棄車而走的搭車人,讓我突然理解了什麼叫西部,包括阿朵不顧可能的危險毅然叫停車,大概也是在西部生活的人才會有的。在內地,搭載陌生人是需要小心謹慎的事情,因為那也許是個陷阱;在內地,棄車而走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車上的貨物是不是會被盜?車或者車子的部件譬如輪胎什麼的會不會被人弄走?都是問題。但在這裏,在地域遼闊的西部,人們似乎沒有這樣的擔心。以前看美國西部片,經常會看到棄車而走的情形,以為那是美國佬太有錢,拿車不當回事。現在我突然理解了,因為那也是西部,西部就是可以在緊急情況下棄車而走的地方,就是在命與物之間毫不猶豫地選擇生命的地方。

12

接下來的這一段路程,似乎格外沉重,仿佛因為多搭了兩個大漢,車子就沉重了許多似的,車內的氣氛也由之前的沉悶變成了沉重,我不知道我這樣的感覺產生的原因是什麼,但我內心的感受就是沉重,重到連奔跑的車子也沒有歡快之感。兩個搭車人一直在睡,而阿朵依舊保持著目視前方的姿勢,沉默著不發一言。當我遠遠地看到公路邊有一個鎮子的時候,我的內心裏竟有一種就要被搭救的歡喜。

公路邊的小鎮,看不到幾個人,但卻有排列整齊的路燈,有旅社,有飯店,有兩層的小樓房,那是長途汽車站,上麵寫著恰庫爾圖。一個小小的有著十字街道的小鎮,在我們經過半天不見人煙的行程之後陡然出現,顯得像個繁華的大城市了。也許是我這幾天一直在荒涼的火燒山轉悠吧,小小的路邊小鎮恰庫爾圖突然出現,帶給我的竟然是久違的有著人間煙火的城市感覺。

在路邊停住車,叫醒兩個沉默的搭車人,他們疑惑地看看我們,再看看窗外,臉上露出一點釋然的笑意,下車去尋飯館了。我也借機打破沉悶,跟阿朵說,“我們也去找點吃的?”阿朵轉臉看看我,眼睛裏似有一層迷霧。看到她並沒有表示反對,我把車開到一家看上去比較整潔的飯館門前停下。但是就在我停車熄火準備下車的時候,阿朵卻突然說道,“現在吃午飯是不是有些太早?”我看看表,也才十一點鍾,而新疆的正午應該是兩點鍾前後,很顯然我還沒有完全適應內地和新疆的時差,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對阿朵笑笑,“嗯,在這裏好像是有點早啊。”我這才發現飯館裏冷清異常,服務員都沒有,似乎飯館都沒有準備好迎接客人呢。

“這裏有個侏羅紀公園,”阿朵說,“不如我們先去那裏看看。”

“侏羅紀公園?”我很疑惑,立即想到了電影《侏羅紀公園》,難道?

“是侏羅紀的矽化木遺存,也叫矽化木公園,就在鎮子外麵。”阿朵說她以前來過的,知道大致怎麼走。於是我們換了位置,阿朵似乎輕車熟路,沿公路往回走了幾十米,駛進鎮子裏的小路,繞了兩個彎之後,一個巨大的橫倒著的人造樹上,赫然寫著“侏羅紀公園”幾個大字。

把車停在門前,往裏走的時候,阿朵告訴我,矽化木就是在侏羅紀地質變化時生成的樹木化石,在新疆的許多地方都有,有些裸在戈壁上,有些則埋在地表下麵,恰庫爾圖的這個則是集中成片裸露在地表的,當地政府把它圈起來做了地質公園。

進入公園之後,阿朵的話逐漸多了起來。她告訴我矽化木經濟價值很高,在不少地方都遇到盜采,現在政府已經對一些矽化木集中的區域進行了封閉保護。她這樣講的時候,像個專家似的,我說你很有研究啊,她說來新疆多了自然知道。走到一根躺著的粗大的矽化木前,阿朵停住了,似乎若有所思,她摸摸那截巨大的有著奇特的褐色肌理的“樹木”,然後坐了上去。她看著我說,“我和他一起來過這裏,在這裏坐過。”當她這麼說的時候,我似乎明白了她在我們上路之後的突然沉默,我在想,她是不是在和我重走她與他一起走過的路呢?這個想法讓我自己感到吃驚,我注視著她,想要尋找答案,而她卻轉頭看向遠方的戈壁,似乎陷入了回憶,我以為接下來她會講述他們之間的故事,但她卻突然發出了感慨,“跟這些樹比起來,人的一生,真的不過是白駒過隙,轉瞬即逝。可是人的一生卻有那麼多的麻煩與糾纏,全不像這些樹,它們簡簡單單的站在一起,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然後倒下了,變成了石頭,而人卻隻能成塵成泥,被風吹去……”

阿朵幾乎是在自語,不像是跟我說話,也並沒有期待我的回應,也許僅僅是觸景生情吧,麵對如此大麵積的蒼涼的生命遺跡,心生悲涼之感,也是很自然的心理反應,如果再把自己的經曆加入進去,有了情感帶入,發出些歎息也在所難免。或者,她和他一起來這裏的時候,也曾有過類似的感慨?我無法設想一對藝術氣息頗濃的情侶,到了這樣的地方,會有什麼樣的舉動,但我估計阿朵和他的情人上次在這裏的停留,一定讓她印象深刻,否則她也不會動念要重遊故地了。矽化木雖然稱得上是地質奇觀,但在新疆卻是隨處可見,而奔著自然風光而來的一般的遊人,大概不會對它發生太大的興趣,這個位於恰庫爾圖小鎮外的侏羅紀公園,其實並不起眼而且鮮有人至,阿朵特意要再次走進來,想必是內心裏有一種強烈的情景還原的願望,但她是要重拾回憶還是專程作別,我就無法知道了。

我撇下想著心事的阿朵,獨自在恰庫爾圖的“侏羅紀公園”裏轉悠著,時不時的蹲下撿起些矽化木的碎片端詳,發現它們的肌理,有些竟有著仔玉般的溫潤,瑪瑙似的沉著,而它們的生前,卻是一些大樹,想像著那時的森林茂盛的樣子,再直起腰站起來看到大片的奇異的石化的遺存,內心裏突然有種時間穿越的感覺,而這種感覺讓我心生莫名的淒涼與恐懼,想要立即逃離這個地方,就像要立即從墓群中回到活生生的人間那樣,我的腳步甚至有點慌亂。

我走過去,拍拍仍然坐著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的阿朵的肩說,“我們走吧。”也許是她太專注於自己的思緒,也許是我的聲音有些異樣,阿朵受到驚嚇似的回頭過頭來,目光像一隻突然受驚的兔子無辜而又疑惑地看著我,我又重複了一句,“我們走吧。”

“你嚇著我了。”阿朵說。

13

我吃不準阿朵的情緒變化。早上出發的時候,似乎還是歡天喜地的樣子,到了中午卻變成了一個心事重重的人。我不知道這中間的變化是緣於什麼,我很想問問她是怎麼了,但又怕惹出意外的不快。從侏羅紀公園出來,在恰庫爾圖吃飯的時候,我試探著問她,是不是昨天沒有休息好,她說不是的,至於是什麼,我沒敢往下再問。

從飯館裏出來,阿朵自己搶先上了駕駛座的位置。車子緩緩駛出鎮子,跨過烏倫古橋之後,阿朵驟然加速,車子如脫韁的馬兒一般,突然竄起,在216國道上狂奔起來。我看到儀表盤上顯示的車速,迅速從四十公裏飆上了140公裏。對於我的老吉普來說,這個時速,是有些讓鋼鐵的身體也感到抽筋的,車子有些飄忽的顫動著,我緊張的偷眼看了看阿朵,而她似乎渾然不覺。我很想提醒她把速度降下來,但是又怕她不悅。好在這條路上幾乎沒有遇到過往的車子,既然她想飆車,就隨她飆吧。我打開了音響,試圖借助音樂舒緩她狂奔的情緒。“我看到在你眼中,天真的純潔和晴朗;我看到在你眼中,曾經的悲傷和向往;……麵對這紛亂的世界的寧靜,麵對這多彩的世界,告訴我關於這世界的故事,自由和歡樂的夢想……告訴我如何能像你,讓心裏這一道光芒,永不熄滅……”

不知道是不是這一招產生的效果,幾首歌之後,車子的速度降了下來。一直神經緊張的我,這才緩緩地舒了一口氣。我想試著打破沉默,於是討好似的說,“你的駕駛技術不錯啊。”阿朵扭頭瞥了我一眼,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沒說。但我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剛才發狠的有些嚴峻的表情,似乎放鬆了。

在長途旅行中,兩個人的車廂,如果氣氛過於沉悶,緊張的情緒就會加劇,音樂和交談,是必要的舒緩劑;但是如果找不到話題,旅途就會變得比獨自駕車還要單調和無趣。在車廂這種獨特的空間裏,兩個人構成的世界,尤其是和相識未久的旅伴共處於其中,如果長時間沒有交流與交談,就會陷入一種似乎各自心懷鬼胎的可疑境地。

你一定會認為,是我自己當時心懷鬼胎,所以才會有這樣的感受。但我自忖,自己的心裏當時並沒有“鬼”,至於有什麼,我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和陌生人結伴同行,對我來說是初次的體驗,之前的桑婭,很大程度上是個搭車人,並不是同行旅伴。結伴同行和順道搭車,在心理層麵上是有些微妙的差別,同行旅伴之間就像合夥人一樣,在心理感覺上是平等的,而駕駛者和搭車人之間,則是一種明顯的主從關係。在旅途中,你可以不考慮搭車人的情緒,但是同行旅伴卻必須互相顧及到彼此的情緒。對待搭車人,你有一種先在的心理優勢,會覺得自己有單方麵施予的成分,而與同行旅伴則是一種旅行合作,與相識未久的同行旅伴合作,尤其需要格外的小心,因為這是一種剛剛達成的脆弱而又微妙的合作,在這樣的關係中,雙方互為敏感的施予者和接受者,稍不留神,氣氛就會變得緊張而情緒也隨之可疑地起伏,旅途的快樂也就蕩然無存了。好在自駕旅行中的氣氛與情緒,也會隨著旅途中快速變化的景色和路況而改變,奇異的景色會強行切入攪動車內的氣氛,而意外的路況變化,又會把旅伴的情緒轉移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