藥引
中短篇小說
作者：程興海
1
王達強突然接到張總秘書白小麗打來的電話，說張總找他有事。
“張總究竟找我幹啥呢？”王達強應聘到弘興公司工作已經兩年多了，平時同張總根本就沒有什麼接觸，就連張總的辦公室，他也隻去過一次，那還是受部長劉光定的指派，去送一份新產品實驗報告。王達強忐忑不安，一邊沉重地走著，一邊心裏埋怨，一個電話把自己正在回味兩首“天淨沙”元曲的雅興全攪亂了。
那兩首“天淨沙”元曲是：“一從鞍馬西東，幾番衾枕朦朧；薄幸雖來夢中，爭如無夢，那時真個相逢。”這首名為《天淨沙·塞上秋》，作者為無名氏，比起廣為流傳的馬致遠的那首，王達強更喜歡這首，寫的是婦人的一種惆悵情感，沒有馬致遠的蒼涼，但是卻是更單純，更透明，與晚唐李商隱的詩、宋代李清照的詞很是切近。或許是自己處在情愛中，那樣渴望那曲子中別離後的衾枕相逢。當時他正泡了壺鎣華山上的白茶，沉思著古人為什麼創造了“天淨沙”這個散曲名。
王達強躡手躡足走進總經理辦公室，張總連連喊坐。白小麗為王達強泡好茶，悄然退進了裏間。張總在豪華的老板椅中，很有氣派地抽著雪茄，先是同王達強談起了足球啊彩票啊之類的廢話。
醉翁之意不在酒，說了很多廢話，談話終於進入主題，張總希望他盡快離開弘興公司。但不是公司辭退或解約，張總是要王達強向人事部打報告，主動提出來。張總還暗示王達強，今後再也不要同財務部米曉晴部長來往了。這是王達強意料之外的事情。他感到失望而憤慨。
2
米曉晴和王達強是大學的同班同學。她家庭條件好，從來不缺錢，打扮新潮前衛。私下裏，男生在為女生打分時，一直都給她最高分，她是大家心目中的係花。
米曉晴像個職業外交家，對每一位追求她的人都不冷不熱，若即若離。表麵上看，她眼中分明有你，稍微一想，又覺得她喜歡的是別人。當米曉晴和王達強手牽著手徜徉於池畔，男生大跌眼鏡。而王達強之所以博得米曉晴的芳心是因為對元曲的研究，尤其是對元曲中“天淨沙”的研究。他的導師稱讚他有自己獨到的理解。
王達強驕傲之餘，又深感慚愧，不無感慨地對米曉晴說：“在男人麵前，你最致命的弱點就是近視。你看看，同我在一起，你不覺得有點滑稽，有點可笑嗎？”“這樣更好玩，我喜歡！”米曉晴提起一條腿，揮舞著雙臂，芭蕾舞一般轉動著身子。
離校那天，天空陰鬱。王達強沒有告訴任何人，獨自悄然去了火車站。夜幕輕輕低垂，山城輝煌一片，五光十色的燈光，層層疊疊地閃爍。王達強心事重重地憑窗遠望，期盼的目光變成了曲折的道路，想象著米曉晴那留意的眼神，漸漸地消逝在灰色的空濛裏……
火車徐徐開動，甩在山城的是一個山裏孩子遙遙無期的夢想和如絲如縷的愁緒與憂傷。迷迷糊糊之中，米曉晴拉著王達強的手，懇求道：“達強，我要跟你走！”
“這決不可能！”王達強斷然否定。
“是真的，達強！”王達強睜開惺忪的睡眼，米曉晴正微笑著站在他的麵前。
“你不是開國際玩笑吧？”王達強徹底醒來，揉著雙眼，又驚又喜，半信半疑。米曉晴緊挨著王達強坐下，頭一擺，甩開的秀發宛如凱旋的旗幟。王達強摟住她，竟然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米曉晴小鳥依人般靠著王達強，告訴他，她翻來覆去的前思後想，最後還是覺得跟著他走可靠些。王達強對她沒有要求，沒有限製。王達強尊重她、愛護她。在王達強麵前，她不會有被人追逐的疲倦和仰視的清高，也不會有被人傷害的心痛和失意的沮喪。王達強是安全舒適的大魚缸，而她是一條隨心所欲歡快暢遊的魚，無拘無束的心不必設防，不用擔心陰險凶惡的貓。王達強還能說什麼呢？他別先選擇，隻有帶著米曉晴一起闖蕩。
在自貢這座有著田園風情的川中城市，米曉晴和王達強下了車。安頓好住房，他們便迫不及待地直奔市人才交流中心。選來選去，他們終於擠進了一家名叫“弘興公司”的招聘處。
弘興公司是一家大型的化工集團公司，而米曉晴和王達強所學的專業正是這家集團公司的首選。這樣，米曉晴和王達強輕而易舉就成了兩百多名應聘者之中的幸運兒。同他們一起被聘用的，還有其他四十餘名男女。
王達強被分配到公司的“新產品研究發展部”，也算專業對口，學有所用。米曉晴被安排到公司財務部，做一名普通的電算員。她牢騷滿腹：“真倒黴，照這樣下去，時間被算光，青春被算完，算來算去最後成光鏟鏟！”
公司的各種條件，比米曉晴他們想象的要好多了，無論新老員工均有住房。有家室的住總部外的公寓。單身的住總部內的宿舍，一室一廳，附帶衛生間和廚房。這是很多單位根本沒法辦到的。上班第一天，公司提前支付給每位新員工一千元工資，用於添置生活用品，購買上班服裝。有幾位女孩子情不自禁地唏噓：“謝天謝地，總算活出來了！”
對許多像王達強這樣的大學生求職者來說，當初廢寢忘食的拚死拚活，並不是為了什麼崇高的理想，遠大的抱負，才前仆後繼的擁向通往高等學府的獨木橋，僅僅是為了改變處境，希望今後找到一份相對穩定的工作，能夠過上衣食無虞的生活。
不知道究竟為什麼，財務部長龔明蘭，被公司莫名其妙的解雇了。據老同事講，十年前，弘興公司隻是一家小小的縣屬化工廠，資產不到五十萬，職工不過百十人，那時龔明蘭就是財務科長。作為內當家，龔明蘭協助張廠長，艱苦創業，大展鴻圖，短短十年，企業滾雪球般發展壯大至如今的資產超過三億元，員工五千人，擁有八個下屬企業的大型集團公司。龔明蘭可謂忠心不二，勞苦功高。而且龔明蘭的為人處事和工作業績，無論公司內外，都是有口皆碑的。怎麼能說解雇就解雇了？公司上下，疑惑重重。
更讓人難以置信的是，在財務部二十多人中，年齡最小、資曆最淺、級別最低的米曉晴，居然不聲不響的就升任為部長，一躍成為公司的高級管理人員，白領中的白領。不少同事百思不解，議論紛紛。甚至傳言，米曉晴同張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關係。並且還說，龔明蘭之所以被解雇，是因為龔明蘭對張總的個人經濟往來留了一手，被搞電算專業的米曉晴無意中發覺了，直接報告給張總，張總這才痛下決心，忍痛割愛，解雇了龔明蘭。但是，龔明蘭離開公司的時候，並沒有絲毫的怨言，好像終於掙脫了苦海，如釋重負，喜不自禁。龔明蘭與米曉晴交接工作時，她們在部長辦公室呆了整整一天，就連中午就餐，都是公司餐廳送去的。他們到底談些什麼，這成了大家心中的一個謎。
還有讓人費解的是，龔明蘭走後，米曉晴並沒有著急搬進部長室。部長室一桌一椅原封不動，米曉晴每天都要勤雜工打掃得一塵不染，窗明幾淨。
對於這些變故，米曉晴並沒有向王達強作過任何解釋，王達強也泰然處之，不以為然。因為他覺得，那些都是米曉晴自己的事，同他根本就沒有直接的關係。米曉晴不說，他也不問。
剛開始，財務部的鐵算盤金電腦們，都對米曉晴不服氣，或明或暗地同米曉晴對著幹。米曉晴出奇地冷靜，不氣也不惱。但是，二十幾天之後，米曉晴處理一件事，不得不讓手下們刮目相看。
一份經過層層審核、處處把關的購銷合同，有一個毫不起眼的小數點有誤，被米曉晴查出來了，在劃轉資金時，通過銀行“拒付理由書”，硬是從東北老表那裏為公司挽回了一百六十多萬元的經濟損失。米曉晴把公司按規定獎勵給她的八萬元中的五萬元捐贈給工會的“扶貧濟困基金”。剩下的三萬元為財務部那些沒有任何職務的同事購買了手機。這是令大家咂舌的一個舉動。許多同事，包括王達強私下裏對米曉晴說，你這種大家風範連很多男人都自歎不如，首先我是絕對做不到的。在大家由此終止對米曉晴的非議轉為稱讚和佩服的氛圍裏，王達強的腦殼中想起了元曲牌名“天淨沙”，還有無名氏的那首曲。
這樣一來，同事高興，領導滿意。大家對米曉晴讚不絕口，肅然起敬。至於她是如何當上部長的，已經顯得不太重要了。接下來，米曉晴對財務部下屬各科室的人員調整就進行得比較順利。她的言談舉止，也就越來越像領導，沒有人再把她當作二十來歲的女孩子。
不知為什麼，王達強一個人思索“天淨沙”的來曆時，眼前總是要閃現出米曉晴的笑靨。
3
畢業前，王達強曾經去過米曉晴的家。米曉晴的父母表麵上比較熱情，沒有當麵對王達強吹毛求疵，隻是語重心長地告訴王達強，說米曉晴從小嬌生慣養，沒有吃過苦、受過累，性格比較固執任性，做事喜歡我行我素，要王達強多關心她、讓著她。
利用國慶大假，王達強也帶著米曉晴回了一趟鎣華深山溝裏的老家。米曉晴的到來，引起了鄰居們的圍觀，為王達強的父母掙足了麵子，爭了不少光。王達強的母親樂顛顛地招呼著米曉晴，驚喜地上下打量、左看右瞧，顯得有些手腳無措，隻知道呐呐道：“這妹子好漂亮！”
“娃兒啊，你不要嫌老爹多嘴，咱們農民出身的，找婆娘就是為了過生活，還是老實本份，勤快能吃苦的，可靠些。這個妹子好看倒好看，也知書識禮，恐怕真的同你成了一家人，你吃不住她。”王達強的父親比他母親沉穩，比他母親現實。他把王達強拉進裏屋，滿臉凝重地囁嚅道。
剛到公司那陣子，米曉晴總是隔三差五的，趁晚上溜進王達強的宿舍打打遊擊。日子久了，就幹脆搬過來同王達強住在了一起。
王達強永遠忘不了第一個月領薪水時的心情。扣去上班第一天預支的一千元，王達強還領到八百元，這相當於他讀大學時半年的生活費。喜不自禁啊。米曉晴一進門，王達強就耗了上去，盡情地揮灑著渾身按捺不住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