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世界

作者:映泉

官帽岩壁立千仞,橫貫數公裏。遠遠望去,主岩兩旁還有兩座小山,仿佛官帽的雙翅。遇見有霧時候,尤其像是一頂官帽。最讓人驚奇的,是岩上方邊沿掛著一幢土木結構的老房子,那是楊老槐的家。凡旅遊者到了這裏,無不驚歎這一奇特景觀,無不對著它佇立老半天。

其實這不過是一麵之相。如果從另一邊繞道上山,它並非在山下遠望的那麼凶險。山上如丘陵,幾個小山包之間散住著一些人家。楊老槐家出門轉過一個彎,也就是屋背後的山包那邊,是十幾戶人家的聚集地,村委會就設在那裏。從那邊往楊家走,非但不危險,反而別是一景。站在這裏,望著的是每天變化的圖景。山下的變化很大,遠處縣城一天比一天多的幢幢樓房,夜晚一天比一天亮的燈光,如在天上俯看人間滄桑。

生活貧窮而平靜,不過這平靜要被打破了。

縣政府有個重大決策:山上的人們都搬到山下去,一來解決貧困人口的生活,二來退耕還林,保護生態環境。這無疑是個好政策。大家都想著下山的好處,可是忽然離開呆了幾十年的家,多少有些留戀。村主任一再向大家宣稱,縣裏為我們都考慮周到了,安家的地方就在縣城附近,種菜養家,而菜是城裏人每天必買的。雖如此說,人們通過電視了解的信息也不少,知道如何保護自己的合法權益,便要村主任向上級報告,新地方的房子不能差,設施不能馬虎,不能欺負山裏的弱勢群體,等等。這些話自然是要向上說的。為了把上級的指示落實,鎮上領導們能妥協的盡量妥協,給他們安得好好的。通過幾個月的來來往往,總算都搬下去了。

鎮上的領導們鬆了一口氣,忽然傳出消息,官帽岩還有一戶人家沒搬,他就是掛在岩邊上那幢舊房的主人,楊老槐。

最應該搬走的楊老槐不搬,成了鎮上領導的一塊心病。幹部們大多數人去過那裏,知道那幢房子隱患頗大。它雖說座落在岩石上,地基卻是在一堆泥土上,如果被水一泡,整個房子就會滑下萬丈深淵,真正堪稱危如累卵。他不搬,嘴巴說得動聽,說感謝政府為人民著想,領導這麼忙,不需要為我們一家操心。有了問題我也不找領導,再說新社會了,樣樣都好,會有什麼問題?總之他堅決不搬。鎮上領導村裏領導一次次去他家動員,動員到後來,他竟然老淚縱橫,說他世代祖宗都葬在這裏,他不願離開他們。幾次要說動他,幾次都無功而返,隻好這麼拖著。

楊家也不是鐵板一塊,楊老槐的兒子楊中華初中畢業,滿腦子新玩意兒,羨慕的是城裏人的生活。對於老爹不願下山一肚子怨氣。楊老槐自然知道兒子肚子裏在怎麼折騰,見他悶聲不響,便喝道:

“不願在這裏住就給老子滾!”

兒媳自然不敢說話,其實她的心早就飛下山了,因為她娘家就在背後山包那邊,早就搬走了。弟弟回來說,搬的地方就在縣城郊區,種菜過日子,比在山上強多了。公公這麼個態度,她插不上話,就在枕邊對丈夫下工夫。但老頭子不是一個楊中華對付得了的。至於楊老槐的老妻,嫁雞隨雞,哪樣都行。

一連下了許多天雨,幹不了活兒,這天吃晚飯時楊老槐開口了,算是家庭會議。

“我跟你們說,你們都想下山,我曉得。你們都把政府的話當真,以為下山可以討便宜。哼,今天下山,他們恨不得喊你親爹。等下去之後,人生地不熟,再去找他們,就不是這副麵孔了。在山上多好!那年人民公社鬧得多凶?哼,老子照樣單幹。這幾塊田集體種,要跑半天路,誰來?不是照樣讓我們自種自食嗎?現在他們搬走了,林子裏野豬麂子就會多起來,我們打了哪個曉得?你看現在興搞旅遊,天天有人來圍著我們家轉。老子這幢房子就這麼掛在岩邊上,誰來看都得吃飯。城裏人喜好吃野菜,我們請他們吃,一高興,多少錢隨我們要。再說我們自己釀酒,城裏人一斤幾百塊錢,我們讓他們喝了還想喝,你們說那是不是錢?嘿嘿,下山賺不了的錢,老子賺給你們看看!你們平時不關心國家大事,這怎麼行?現在有政策,水泥路要修到每家每戶,我們在這裏不動,還怕他們不為我們修?新社會,還讓我們點鬆樹枝子?他敢拆電線,老子就敢出他們的洋相。再鬧狠了老子就上訪,這是當官的最怕的事。”

一臉老實相的老爹,竟然有如此深的心思,讓楊中華驚奇不已。老爹的劃算可謂天衣無縫,不說別的,僅高山的菜都可以賣大價。可是話說回來,呆在這個山上,再多的錢有什麼用?他在電視上知道了外部世界在怎麼過日子,舞廳、網吧、公園……在這裏呢?他不知道如何對待老爹的意見,沉默著。

楊老槐讓鎮政府的官員們心頭布滿陰影,忽然下起雨來,陰影變成了塊壘,沉重地壓在當官兒的心頭。宋光明是鎮黨委書記兼鎮長,剛掛四十歲的邊兒,原本這官兒當得順利,縣裏期望的許多大事他都幹得不錯,不想偏偏遇到了楊老槐這麼個東西。那地方他去過,站在場子邊上朝下望,腿直打哆嗦,如果一場雨,豈不連人帶屋都溜下去了?那個老東西為什麼就不搬呢?

秋夏之交,正是暴雨常常降臨、山區遭災的季節。市裏領導們大聲疾呼,要各級領導保證不讓一戶人家受災,防患於未然,要動員處於危險狀態的老百姓趕緊撤離,等等,交代得很細致。恰恰楊老槐的家都符合這些症狀。怎麼辦呢?

很早時候他就想自己去一趟官帽岩,可是派了那麼多人去都沒解決問題,自己去行嗎?猶豫間,天忽然下起雨來,災害的前奏開始了。這下宋光明不想去也不行了。這天早晨正打算開拔,忽然縣裏電話來了,命令各級領導把人都派下去,主要領導坐鎮指揮,隨時接上級電話。這下急得宋光明團團轉。他的眼前老是看到楊老槐那幢房子往岩下溜的場景。壯觀倒是壯觀,隻是心隨著往下陡沉。怎麼辦呢?上麵下了死命令,哪裏死一個人,哪裏的一把手將負全責。

望著窗外止不住的雨,他大罵:“王八蛋,如果老天是個人,老子一槍斃了他!”

正感到焦頭爛額,忽然來了一個人,是老崔。老崔一輩子沒混個名堂,直到退休了,才混了個副鎮長。人們這時才發現,此人一輩子堪稱兢兢業業,因此縣裏就給他補了個政協委員,鎮上給他補了個顧問的虛職,算是對好同誌的獎勵。他打了一把傘,臉色因雨天而發青,一副苦相。宋光明不敢在老幹部麵前拿大,憋出一個笑臉問崔委員有什麼事。老崔回以愁苦的笑:

“為官帽岩楊老槐操心吧?”

宋光明如見到了救星,馬上將老崔扯到沙發上坐著,又忙忙地泡一杯茶。“崔委員啊,還是您關注大局。您說,那個人怎麼辦呢?我夜裏做夢都夢見他的房子溜下去了。”

老崔臉露慈祥的笑,說:“我去吧。”

“那怎麼可以。光爬山就要爬三個小時呀!”

“不要緊。本來就是山裏長大的,爬山算什麼?再說那個地方我爬了一輩子呢。若是平時,我就不會撈這種事了。現在是特殊情況,受了一輩子為人民服務的教育,這時候辦公樓裏也沒幾個人了,我不去,哪裏還有人派呢?不要緊,又不是打仗。再說我跟那個老東西打了幾十年交道,哪個去也鎮不住他。我走了。”

巴不得他去,卻又著實不放心,一下雨,大山就像倒扣著鍋蓋,住在家裏都恐怖。宋光明說:“要不,明天早些走?”

老崔搖頭:“早去比晚去好。官帽岩那道大岩石,看著很大,早先就有專家說過,這道岩石一直在往下溜,何況楊老槐的房子又是在岩石之上的泥土裏呢?說句不好聽的話,假如今天夜裏溜了,我們明天再去,罪過可就大了。你說呢?”

誰說不是呢?宋光明點頭。

“我走了,你也別著急,當領導嘛,總是有解決不完的問題,不然要這麼多幹部幹什麼?……”

宋光明的腦袋嗡嗡叫,不知哪裏不踏實。老崔那低頻率的腔調如水田裏的水一直咕嘟著,等他想起老崔前不久去縣醫院檢查病,這才想起是要問一聲他的病情。抬頭望時,老崔已經走了。他追了出去,老崔已經走遠。隻見雨霧蒙蒙中,遠處一把紅傘向前晃蕩著。看老崔的臉色青中泛黃,莫不是胃癌吧?可是人家已經走遠了。老崔走山路如急行軍,比一般小夥子都行。

山上,楊中華兩口子睡在床上心不踏實。風如怒吼,雨似撒沙,他們老覺得這屋子正在往岩下溜。沒人說這屋子危險時,誰也不知道這屋危險,自從知道了屋子下麵的地質結構以後,每當起風起霧,他們就感到災難降臨了。老這樣不說話似乎更怕,於是翠花開口了:

“喂,你說,老爹說逼著政府為我們一家修路,從山下到我們家幾十裏,為我們一家修這麼遠?心夠黑的。”

楊中華不忍心罵親爹心黑,可像老爹盤算的那樣,心腸也的確算不上白。他恨一聲說:“還有電線,這一路扯了幾十裏路,光維修費要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