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弟弟回來說,那邊挺好,一個月的收入抵我們過去一年。”

“這話我跟爹說過,他說現在我們的收入一個月抵過去兩年。他比我的理由更多。”

翠花悻悻哼一聲道:“過去一分沒收,現在收了一分,還抵幾千年呢!”

“這話你去跟爹講,跟我說沒意思。”

翠花攤上這麼個沒用的丈夫,心裏的怒氣越來越大,使勁蹬了丈夫一腳。“老不死的!”蹬的是丈夫,罵的卻是老爹。

楊中華跟翠花比嘴巴更不行,隻有以腳還腳,於是兩個人互相扯被子,使腳勁,展開了無聲的戰爭。正打得渾身發熱,忽然翠花的一腳格外的重:

“喂喂,聽!”

楊中華還了一腳,聽見老婆的聲音,才明白這一腳是要他聽聲音。兩個人休戰,聽著風雨中別的聲音。果然,仿佛外麵有人敲門。再聽,不錯,是有人敲門,還有叫“老楊”的聲音。楊中華飛速爬起來,趿了鞋要去開門。可是剛出臥房,從老爹房裏就傳出一聲低喝:

“睡你的!”

原來老爹也聽見了那敲門聲和叫聲。楊中華不好開門,卻又沒進臥房去,愣著。隻聽見好像還有喊叫的聲音,這聲音在怒吼的風雨聲中顯得無力:

“老楊……老楊……我是從鎮上來的,我是老崔……”

楊中華跑到爹的臥房門邊低聲說,是鎮政府的老崔。老爹從裏頭傳出話:“老子聽出是催命鬼的聲音。管他老崔還是老幾?睡你的!強盜不會冒充老崔?”原來老頭子的耳朵極好。

楊中華愣著,去開門?他不敢。他自小受老爹的管束,老爹既教他尊老愛幼的好傳統,卻也教他不管人家死活的惡經驗。老崔據說領導過官帽岩學大寨,沒有少批楊老槐中農思想,老爹說是不恨他,卻也不好感。

忽然大門被狠狠踢了一腳,傳來老崔的怒吼:“楊老槐,你個老雜種!政府對你是好是歹你都分不清嗎?楊老槐!……”

楊老槐仍不吭聲,仿佛家裏沒人。過了好半天,楊老槐一聲低喝:“還不去睡?”他竟然知道兒子還站在他的臥房門口。

楊中華拗不過老爹,聽聽外麵沒有叫聲了,隻好進房去。他老是想,老崔回去了還是到哪裏去了?無論到哪裏去,這一夜都是難過的。山後已經沒人了,隻剩下破爛不堪的房子。回鎮上更遠,如果碰見野獸……經不住瞌睡如山倒,他睡過去了。

第二天,一家人都忘記了這事,生活跟往常一樣。站在家門口朝前一望,岩半腰布滿了白霧,白霧下麵傳來隆隆的響聲。腳下是岩石,也感覺得到大地的震動。顯然山間河裏漲水了。楊老槐十分積極地準備鐵卡子,下雨了,漲水了,山上的野獸肯定多起來了。

楊中華媳婦去菜園摘菜,回來時披頭散發,臉上發灰。楊中華問她是不是碰見了鬼,她點頭。

“什麼?”

“菜園有個死人……”

楊中華心頭一炸,莫不是老崔吧?他不通知老爹,一個人跑去看,隻見一個死人背靠著老祖宗的墳碑,睡覺一樣坐在那裏,渾身都濕透了。這不是老崔是誰?他嚇得不輕,這才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他趕回去告訴老爹,昨夜叫門的果然是鎮政府的老崔,死在菜園裏。楊老槐愣了一下,眉頭一皺,低聲道:

“別吭聲,隻當不知道。”

“人家鎮上找來了呢?”

“就是要讓他們找來。”

“要是等幾天呢?”

“隨他等幾天。下雨,沒上菜園,誰知道那裏死了個人?”

這下出不了門,幹什麼?開電視。岩邊上置了個收信號的鍋式天線,下雨就收不到。雨下小了,電視隻能收市裏的台。楊中華一看忽然大叫:

“爹,爹,快看!”

“什麼事,乍乍乎乎的?”

“你看,市長說這裏可能要滑坡,要各地作好群眾的轉移工作!老崔是來幹這事的?……”

“聽他們胡說!住了幾百年了,什麼時候滑過坡?別理他。電視關掉,下雨打雷,電視沒開。”

這意思很明白,如果鎮上有人來了,就說沒看電視。到了這時候,小兩口子卻又不得不佩服老爹的沉著和心腸之硬。

從市裏到縣裏一片忙碌,各級當政的領導們,最怕的是群眾受災。鎮上幹部們除了守電話的和炊事員,都下去了,值班的過一個小時就接到上級的電話,問安排好沒有,並下死命令,不允許有一個人死傷。宋光明一會兒向上級彙報,一會兒向下去拿不定主意的人發布決定,都是電話去來。沒電話了就抽煙。他終歸還是放心不下楊老槐那個家,更放心不下的是老崔。老崔有嚴重的胃病,有人懷疑他是胃癌。盡管老崔不承認,但現在寧可相信老崔就是胃癌。這時剛處理完一個地方的李副鎮長回來了,滿身泥漿。宋光明一蹦而起,扯住老李說:

“老李,對不起,你不能休息,趕緊帶上隨你趕回來的人,上一趟官帽岩,再叫幾個街上的人。老崔一個人去了,不知怎麼回事,我的心老是亂蹦亂跳。”

大災來臨之際,幹部們都知道輕重,李副鎮長趕緊命令回來的人跟著他走。一行人都感到事態可能有些嚴重,在街上吃了點兒東西就趕路。緊趕慢趕,也趕了大半天才到官帽岩,個個都是一身汗。想想老崔一副病身子還爬上這麼高的山,著實有些不是滋味。

到了楊老槐家,隻見岩邊上洶湧的雲霧向岩邊撞來,然後如海潮似的向上飛去。麵臨岩邊的大門和牆上,被風雨打得濕漉漉的。顯然昨夜這雨大得嚇人。一家人都沒出去,守在火塘烤火。山下不下雨時還熱,山上卻冷。見鎮上幹部們來了,楊老槐一家十分熱情,讓坐,泡茶,敬煙,一套禮數很到位。李鎮長問,老崔呢?楊老槐裝聾作啞:

“老崔?沒看見呀!他不是退了嗎?”

李副鎮長剛坐下,嚇得一蹦而起:“沒看見?不對吧。昨天下午他專程到你們家,怎麼會沒看見?”

“真的沒看見。一個大活人,到我家來了我會把他藏起來嗎?”

大家一想,也對。那麼老崔到什麼地方去了呢?沒有走到官帽岩就被野獸吃了?這也太離譜了吧?一定就在附近。老崔的作風大家都知道。李副鎮長命令:“分頭找!”

一群人顧不得滿身汗,顧不上口幹舌燥,馬上出門去找。老崔是個好人,鎮上幹部無不尊重。出門後,大家心裏總覺得楊老槐隱瞞了什麼重大線索。可是人家不說,也無奈他何。

在稻場邊沿,終於有人發現了重要情況。在深深的泥巴裏,有幾個鞋印,那是老崔的老式旅遊鞋留下的。接著,又有人發現了新情況,在楊老槐大門上,也有一個同樣的泥巴印。李副鎮長發怒了,站在稻場大聲喝道:“楊老槐,你說,這是怎麼回事?”

楊老槐跟著幹部們出來了,仿佛眼睛不好,低頭仔細打量了大門上的鞋印半天,喊叫兒子:“中華,這是怎麼回事?昨夜是不是聽見叫聲了?”

楊中華不敢說真話,搖了搖頭。

“唉,除了老崔,還有誰到這裏來蹬一腳?老崔呀老崔,你到家門口了,怎麼不使勁叫幾聲呢?唉,又是雷又是風的,我們沒有聽見呀!……”楊老槐砸了自己的頭一下,“我怎麼睡得這麼死喲!老崔,多麼好的人……”

有個小夥子順著不太清晰的腳印尋到了菜園,一聲大哭,引去了所有人。隻見老崔坐在大石碑下,懷裏抱著傘,他是想讓石碑那一個窄窄的帽沿遮擋一下雨。所有人都哭起來了。

楊老槐雙膝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哭了起來:“老崔,你是我們的恩人啊!……那年頭,若不是你保護我們,我要挨多少鬥啊!……我們家老的老,小的小,沒有吃的,是你送來的幾升麥子啊!叫你吃飯你不吃,請你住一晚你不住,你是政府的好幹部啊!……”

見老爹哭得如此傷心,楊中華覺得老爹是在老崔的感召之下懺悔,也跟著跪下來,哭得一塌糊塗。因為他知道,如果讓老崔進門,也不至於死得這麼悲慘。

李副鎮長做主,馬上把老崔抬回去。好在來的人多,由楊老槐找來兩根杠子一捆繩子,紮了個擔架,將老崔抬走了。走時,楊老槐帶領全家再次磕了一個頭。

人家一走,楊老槐命令老婆趕緊做飯,天已經黑了,他說他餓了。一邊命令時一邊獨自咕噥:“那捆繩子還是新的。還有兩根木頭,我費了好大的勁才砍回來的。”死了一個人,他倒為一捆繩子兩根木條心疼。吃飯間,楊中華為抬老崔的那行幹部們操心,天又黑,又沒吃飯,現在不知走到什麼地方了。同時又還為老爹哭訴的故事感動著,便問,老崔那時候對我們家有照顧?楊老槐不正麵回答,說:

“你懂什麼?現在這群貪官汙吏,若不是上頭催得緊,他們會來關心我們?管他們個屁!老崔這個憨狗日的,一輩子沒混個名堂,現在死了,當著這些頭頭的麵不說點好聽的,死了也落不了什麼好處。再說不說幾句好話,人家不懷疑我們故意不開門?人呀,沒一點良心怎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