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九回 矢從良纏綿傾肺腑 悲身世老大感年華
且說餘太守不懂什麼叫做“功架”,秋穀便和他講道:“這個‘功架’就是北邊人的身段。上海地方最講究的就是這個‘功架’。當倌人的隻要功架是好的,就是麵貌生得將就些兒,還不要緊;若是沒有功架,那就老老實實沒有一個人來請教的了。”餘太守聽了,方才明白。
坐了一回,大家起身要走,月芳早已把秋穀的那件金閶紗長衫捉個空兒不知放在什麼地方去了。秋穀雖然看見,卻有意裝個胡塗,不去理會。到了這個時候,金觀察和餘太守穿上長衫要走,見秋穀坐在那裏不動。金觀察一眼看去,不見了章秋穀的長衫,心上自然明白,便對章秋穀笑道:“你在這裏坐一會兒,我們還要到別處去走走,明天再來和你道賀罷。”說著回身要走。
秋穀一把拉住道:“這個時候還早,我們何不就在這裏碰一場和?老表伯的貴相知,隻顧把他叫到這裏來就是了。”金觀察道:“我們隻有三個人,還缺一個,再去請那一個呢?”秋穀道:“何用再去請人?我一個人坐了兩分,叫月芳代碰就是了。”金觀察便問餘太守道:“你有什麼事情沒有?”餘太守本來是最愛碰和的,連忙應道:“我沒有事情,我們碰起來就是了。就是有什麼緊要的事情,隻要有人和我打牌,我也是一定來的。”
月芳聽得秋穀叫替他碰和,心中大喜,連忙叫了男班子進來,搭開桌子,配好籌碼,大家扳莊坐下。月芳卻對著秋穀笑道:“謝謝耐,總算耐二少照應倪格。”
秋穀點一點頭,也不言語,大家擄起牌來。
秋穀的麻雀經本來是絕精的,月芳也是個慣家。金觀察還不過略略差些,和他們兩個人也差得不多。隻有這個餘太守,和他們差了八九個底子,如何是他們的對手?八圈碰完,餘太守輸了七十多塊,五十塊錢一底,差不多輸了底半。金觀察隻輸了七八塊錢,不算什麼。章秋穀也不過贏了二十幾塊錢。月芳一個人大贏,贏了六十多塊錢。
一會兒的工夫收過牌籌,開上稀飯。金觀察和餘太守略略吃些,辭了先去。章秋穀明知今天是一定走不掉的了,隻得隨隨便便的住下。銀釭背影,璧月流光,一晌纏綿,三生繾綣。和那老二的事情一般,都是章秋穀做夢也想不到的。
月芳在枕上對著秋穀敘述自家的遭遇,如何的父母雙亡,如何的叔父把他賣人煙花;如何的做了幾年,自己竭力贖身,卻欠了一身的債;如何的在上海生意不好,沒奈何隻得到天津地方來。噥噥唧唧的直講到半夜。講到那墮溷飄茵之恨,不由得酸酸的流下淚來。秋穀不免款款的安慰一番。月芳說如今年紀大了,隻求有個人和他還清債項,把他拔出火坑。秋穀問他身上有多少債,月芳說數目有限,差不多隻要一千塊錢。月芳見秋穀問他債項多少,隻道秋穀有意要娶他,便盟山誓海的十分熨貼,百倍纏綿,定要秋穀娶他回去。
秋穀聽他的話兒說得甚是誠切,知道他不是謊話,便也把自己的家事和他說了一遍。隻說如今已經有了一個姨太太,太夫人家教方嚴,斷不許再娶第二個的。
“隻恨我沒有豔福,消受不起你這樣的一個人。隻好答應了你,和你留心找一個好好的客人,娶你回去。辜負了你的一番好意,也是無可如何。”月芳聽了,呆了半晌道:“勿是耐嘸撥福氣,總歸是倪自家格命苦,嘸啥說頭,一徑碰勿著對景格客人。剛剛碰著仔耐二少,倪末倒快活煞,洛裏曉得原是一個勿成功!耐阿好照應點倪,搭倪想想法子呀?”說著,由不得兩行珠淚直掛下來。
章秋穀見他這般模樣,也覺得有些替他心酸,隻得好好的勸他道:“你們吃把勢飯的,隻有趕快揀個合意的客人嫁了他去,方才可以圖一個好好的收成。那班不肯嫁人的倌人,年輕的時候客人情願娶他,他自己倒反不願。到得後來有了幾歲年紀,就是急急的趕著要嫁人,都已經遲了,還有那一個肯來要他?像你這樣的人,如今自然不要緊。若再是過了幾年,顏色衰零,年華老大,那就真個的要門前冷落,車馬稀疏,要想做一個商婦都不可得了。所以我勸你趁著這個時候,放出眼力好好的揀選一個靠得住的客人,嫁了他去,圖一個下半世的收場。你想我這幾句話兒可是不是?”
月芳聽了章秋穀勸他的這一番說話,心上感激非常。感激到極處,又不由得鼻涕、眼淚都滾出來,把一個頭緊緊的鑽在秋穀懷中,玉體輕偎,雲環低熨。那流的眼淚,把秋穀身上的一件汗衫都濕了好些。
秋穀見他聽了自己的說話狠有感動的意思,便索性再激他一激道:“據你說起來,做了幾年生意不但沒有剩錢,而且還做下許多虧空。你想,一個人拚著父母生下來的身體這般糟蹋,無非是為的一個‘錢’字。如今你做了這些虧空,一個大錢不得到手,又何苦要吃這碗把勢飯呢?咳!可憐,可憐!你也是個好人家的兒女,一般的也愛體麵,一般的也有廉恥。丟掉了體麵和廉恥,來吃這碗把勢飯,索性多幾個錢也還罷了,如今還拖下許多債項,究竟你貪圖的是些什麼?難道你就不是個人,不是父母生出來的麼?”秋穀說到這個地方,不因不由的自己也覺得酸鼻起來,說話的聲音已經岔了,眼中也流出兩點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