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道:“這倒不然,你說要報恩,你跟我一世,無非吃一世用上一世,那會報得了我的恩呢?倘若修行成道,那時我有三災八難,你在天上看見了,必定飛忙來搭救我,那才是真報恩呢。或者竟來度我成佛作祖,亦未可知。至於你那兄弟更容易了,找個鄉下善和老兒,我分百把銀子替他置個二三十畝地,就叫善和老兒替他管理撫養成人,萬一你父親未死,還有個會麵的日期。隻是你年輕的人,守得住守不住,我不能知道,是一難:逸雲肯收留你不肯收留你,是第二難。且等明日逸雲到來,再作商議。”德夫人道:“鐵叔叔說的十分有理,且等逸雲到來再議罷。”大家又說了些閑話,各自歸寢。
次日八點鍾,諸人起來,盥漱方畢,那逸雲業已來到。四人見了異常歡喜,先各自談了些閑話,便說到環翠身上。把昨晚議論商酌的話,一一告知逸雲。逸雲又把環翠仔細一看,說:“此刻我也不必說客氣話了,鐵姨奶奶也是個有根器的人,你們所慮的幾層意思,我看都不難,隻有一件難處,我卻不敢應承。我先逐條說去:第一條,我們廟裏規矩不好,是無妨礙的;你也不必先剪頭發,明道不明道,關不到頭發的事。我們這後山,有個觀音庵,也是姑子廟。裏頭隻有兩個姑子,老姑子叫慧淨,有七十多歲,小姑子叫清修,也有四十多歲了。這兩個姑子皆是正派不過的人,與我都極投契;不過隻是尋常吃齋念佛而已,那佛菩薩的精義,他卻不甚清楚。在觀音庵裏住,是萬分妥當的。第二條,他的小兄弟的話呢,也不為難:我這做來峰腳下有個田老兒,今年六十多歲了,沒有兒子。十年前他老媽媽勸他納個妾,他說:‘沒有兒子將來隨便抱一個就是了。若是納了妾,我們這家人家,今兒吵,明兒鬧,可就過不成安穩日子了。你留著俺們兩個老年人多活幾年罷!況且這納妾是做官的人們做的事,豈是我們鄉農好做得嗎?’因此他家過得十分安靜,從去年常托我替他找個小孩子。他很信服我,非我許可的他總不要,所以到今兒還沒選著。他家有二三百畝地的家業,不用貼他錢,他也是喜歡的,隻是要姓他的姓。不怕等二老歸天後再還宗,或是兼祧兩姓俱可。”環翠說道:“我家本也姓田。”逸雲道:“這可就真巧了。第三層,鐵老爺,你怕你姨太太年輕守不住,這也多慮,我看他一定不會有邪想的。你瞧他眼光甚正,外平內秀,決計是仙人墮落,難已受過,不會再落紅塵的了。以上三件,是你們諸位所慮的,我看都不要緊。隻是一件甚難:姨太太要出家是因我而發,我可是明年就要走的人,把他一個人放在個荒涼寂寞的姑子庵裏,未免太若。倘若可以明道呢,就辛苦幾年也不算事。無奈那兩個姑子隻會念經吃素,別的全不知道。與其苦修幾十年,將來死了,不過來生變個富貴女人,這也就大不合算了!倒不如跟著鐵老爺,還可講幾篇經,說幾段道,將來還有個大澈大悟的指望。這是一個難處。著說教我也不走,在這裏陪他,我卻斷做不到,不敢欺人。”環翠道:“我跟師父跑不行嗎?”逸雲大笑道:“你當做我出門也像你們老爺,雇著大車同你坐嗎?我們都是兩條腿跑,夜裏借個姑子廟住住,有得吃就吃一頓,沒得吃就餓一頓,一天盡量我能走二百多裏地呢。你那三寸金蓮,要跑起來怕到不了十裏,就把你累倒了!”環翠沉吟了一會,說:“我放腳行不行?”逸雲也沉吟了一會,對老殘說道:“鐵爺,你意下何如?”老殘道:“我看這事最要緊的是你肯提挈他不肯,別的都無關係。”
環翠此刻忽然伶俐,也是他善根發動,他連忙跪到逸雲眼前,淚流滿麵說:“無論怎樣都要求師父超度。”逸雲此刻竟大刺刺的,也不還禮,將他拉起說:“你果然一心學佛,也不難。我先同你立約:第一件到老姑子廟後,天天學走山道,能把這崎嶇山道,走得如平地一般,你的道就根基立定了。將來我再教你念經說法。大約不過一年的恨苦,以後就全是樂境了。古人雲:‘十月胎成。’也大概不錯的,你再把主意拿定一定。”環翠道:“主意已定,同我們老爺意思一樣。隻要跟著師父,隨便怎樣,我斷無悔恨就是
老殘立起身來,替逸雲長揖說:“一切拜托。”逸雲慌忙還禮說:“將來靈山會上,我再問您索謝儀罷。”老殘道:“那時候還不知道誰跟誰要謝儀呢?”大家都笑了。環翠立起來替慧生夫婦磕了頭道:”蒙成就大德。”未後替老殘磕頭,就淚如雨下說:“隻是對不住老爺到萬分了。”老殘也覺淒然,隨笑說道:“恭喜你超凡入聖。幾十年光陰迅速,靈山再會,轉眼的事情。”德夫人也含著淚說:“我傷心就不能像你這樣,將來倘若我墮地獄,還望你二位早來搭救。”逸雲說:“德夫人卻萬不會下地獄。隻是有一言奉勸,不要被富貴拴住了腿要緊!後會有期。”
老殘忙去開了衣箱,取出二百兩銀子交與逸雲設法布置,又把環翠的兄弟叫來,替逸雲磕頭。逸雲收了一百兩銀子說:“盡夠了。不過田老兒處備分禮物,觀音庵捐點功德,給他自己置備四季道衣,如此而已。”德慧生說:“我們也送幾個錢,表表心意。”同夫人商酌,夫人說:“也是一百兩罷。”逸雲說:“都用不著了,出家人要多錢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