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家來問開飯,慧生說:“開罷。”飯後,逸雲說:“我此刻失去,到田老兒同觀音庵兩處說妥了,再來回信,究竟也得人家答應,才能算數呢。”道了一聲,告辭去了。
這裏老殘一麵替環翠收拾東西,一麵說些安慰話,環翠哭得淚人兒似的,哽咽不止。德夫人也勸道:“在旁的人萬不肯拆散你們姻緣,隻因為難得有這麼一個逸雲,我實在是沒法,有法我也同你去了。”環翠含淚道:“我知道是好事,隻是站在這裏就要分離,心上好像有萬把鋼刀亂紮一樣,委實難受!”慧生道:“明年逸雲朝南海,必定到我們那裏去,你一定隨同去的,那時就可以見麵,何必傷心呢!”過了一刻,環翠也收住了淚。
太陽剛下山的時候,逸雲已經回來,對環翠說:“兩處都說好了,明日我來接你罷。”德夫人問:“此刻你怎樣?”逸雲說:“我回廟裏去。”德夫人說:“明日我們還要起身,不如你竟在我們這兒睡一夜罷。本來是他們兩個官客睡一處,我們兩個堂客睡一處的,你竟陪我談一夜罷。你肯度鐵奶奶,難道不肯度我德奶奶嗎?”逸雲笑道:“那也使得。您這個德奶奶已有德爺度你了。自古道:‘儒釋道三教’,沒有你們德老爺度他,他總不能成道的。”德夫人道:“此話怎講?”
逸雲道:“‘德’字為萬教的根基,無德便是地獄。種子有德,再從德裏生出慧來,沒有一個不成功的了。”德夫人道:“那不過是個名號,那裏認得真呢?”逸雲說:“名者,命也,是有天命的。他怎麼不叫德富、德貴呢?可見是有天命的了,我並非當麵奉承,我也不騙錢花,你們三位將來都要證果的,不定三教是那一教便了。”德夫人說:“我終不敢自信,請你傳授口訣,我也認你做師父。”逸雲道:“師父二字語重,既是有緣,我也該奉贈一個口訣,讓您依我修行。”
德夫人聽了歡喜異常,連忙扒下地來就磕頭喊師父。逸雲也連忙磕頭說:“可折死我了。”二人起來,逸雲說:“請眾人回避。”三人出去,逸雲向德夫人耳邊說了個“夫唱婦隨”四個字。德夫人詫異道:“這是口訣嗎?”逸雲道:“口訣本係因人而施,若是有個一定口訣,當年那些高真上聖早把他刻在書本子上了。你緊記在心,將來自有個大澈大悟的日子,你就知道不是尋常的套話了。佛經上常說:‘受記成佛’,你能受記,就能成佛;你不受記,就不能成佛。你們老爺現在心上已脫塵網,不出三年必棄官學道,他的覺悟在你之先。此時不可說破。你總跟定他走,將來不是一個馬丹陽、一個孫不二嗎?”德夫人凝了一會神,說:“師父真是活菩薩,弟子有緣,謹受記,不敢有忘。”又磕了一個頭。
其時外間晚飯已經開上桌子,王媽竟來伺侯。德夫人說:“你病好了嗎?”王媽說:“昨夜吃了鐵爺的藥,出了一身汗,今日全好了;上午吃了一碗小米稀飯,一個饅頭,這會子全好了。”
當時五人同坐吃飯,德慧生問逸雲道:“您何以不吃素?”逸雲說:“我是吃素,佛教同你們儒教不同,例得吃素。”慧生說:“我看你同我們一樣吃的是葷哩。”逸雲說:“六祖隱於四會獵人中,常吃肉邊菜。請問肉鍋裏煮的菜算葷算素?”慧生說:“那自然算葷。”逸雲說:“六祖他卻算吃素,我們在鬥姥宮終日陪客,那能吃素呢?可是有客時吃葷,無客時吃素,您沒留心我在葷碗裏仍是夾素菜吃?”環翠說道:“當真我倒留心的,從沒見我師父吃過一塊肉同魚蝦之類。”逸雲道:”這也是世出世間法裏的一端。”老殘問道:“倘若竟吃肉,行不行呢?”逸雲道:“有何不可,倘若有客逼我吃肉,我便吃肉,隻是我不自己找肉吃便了。若說吃肉,當年濟顛祖師還吃狗肉呢!也擋不住成佛。地獄裏的人吃長齋的,不計其數,總之,吃葷是小過犯,不甚要緊。譬如女子失節,是個大過犯,比吃葷重萬倍。試問你們姨太太失了多少節了?這罪還數得清嗎?其實,若認真從此修行,同那不破身的處子毫無分別。因為失節不是自己要失的,為勢所迫,出於不得已,所以無罪。”大家點頭稱善。
飯畢之後,連貴上來回道:“王媽病已好了,轅騾又換了一個,明天可以行了。請老爺示下,明天走不走呢?”慧生著德夫人,老殘說:“自然是走。”德夫人說:“明天再住一天何如?”老殘說:“千裏搭涼棚,終無不散的筵席。”逸雲說:“依我看,明天午後走罷。清早我先同鐵老爺。奶奶送田頭兄弟到田老莊上,去後同鐵老爺到觀音庵,都安置好了您再走,鐵老爺也放心些。”大家都說甚是。
一宿無話。次日清晨,老殘果隨逸雲將環翠兄弟送去,又送環翠到觀音庵,見了兩個姑子,囑托了一番,老姑子問:“下發不下呢?”逸雲說:“我不主剃頭的,然佛門規矩亦不可壞。”將環翠頭發打開剪了一絡,就算剃度了,改名環極。
諸事已畢,老殘回店,告知慧生夫婦,讚歎不絕。隨即上車起行,無非“荒村雨露眠宜早,野店風霜起要遲”。八九日光陰,已到清江浦。老殘因有個親戚住在淮安府,就不同慧生夫婦同道,徑一車拉往淮安府去。這裏慧生夫婦雇了一個三艙大南灣子,徑往揚州去,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