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銀漢浮槎仰瞻月姊 森羅寶殿伏見閻王(1 / 3)

第七回 銀漢浮槎仰瞻月姊 森羅寶殿伏見閻王

話說德慧生攜眷自赴揚州去了,老殘卻一車徑拉到淮安城內投親戚。你道他親戚是誰?原來就是老殘的姊丈。這人姓高名維,字曰摩詰。讀書雖多,不以功名為意。家有田原數十頃,就算得個小小的富翁了。住在淮安城內勺湖邊上。這勺湖不過城內西北角一個湖,風景倒十分可愛。湖中有個大悲閣,四麵皆水;南麵一道板橋有數十丈長,紅欄圍護;湖西便是城牆。城外帆檣林立,往來不斷。到了薄暮時侯,女牆上露出一角風帆,掛著通紅的夕陽,煞是入畫。這高摩詰在這勺湖東麵,又買了一塊地,不過一畝有餘,圈了一個槿籬,蓋了幾間茅屋,名叫小輞川園。把那湖水引到園中,種些荷花,其餘隙地,種些梅花桂花之類,卻用無數的小盆子,栽月季花。這淮安月季,本來有名,種數極多,大約有七八十個名頭,其中以藍田碧玉為最。

那日老殘到了高維家裏,見了他的胞姊。姊弟相見,自然格外的歡喜。坐了片刻,外甥男女都已見過,卻不見他姊丈。便啟口問道:“姊丈哪裏去了?想必又到哪家赴詩社去了罷。”他大姊道:“沒有出門,想必在他小輞川園裏呢。”老殘道:“姊丈真是雅人,又造了一個花園了。”大姊道:“咦,哪裏是什麼花園呢,不過幾間草房罷了。就在後門外,不過朝西北上去約一箭多遠就到了。叫外甥小鳳引你去看罷,昨日他的藍田碧玉,開了一朵異種,有碗口大,清香沁人,比蘭花的香味還要清些。你來得正好,他必要捉你做詩哩。”老殘道:“詩雖不會做,一嘴賞花酒總可以擾得成了。”

說著就同小鳳出了後門,往西不遠,已到門口。進門便是一道小橋,過橋迎麵有個花籬擋住,順著回廊往北行數步,往西一拐,就到了正廳。上麵橫著塊扁額,寫了四個大字是“散花鬥室”。迸了廳門,隻見那高摩詰正在那裏拜佛。當中供了一尊觀音像,麵前正放著那盆藍田碧玉的月季花、

小鳳走上前去,看他拜佛起來,說道:“二舅舅來了。”高維回頭一著,見了老殘,歡喜的了不得,說:“你幾時來的?”老殘說:“我剛才來的。”高維說:“你來得正好。你看我這花今年出的異種。你看這一朵花,總有上千的瓣子。外麵看像是白的,細看又帶綠色,定神看下去。仿佛不知有若幹遠似的。平常碧玉,沒有香味,這種卻有香,而又香得極清,連蘭花的香味都顯得濁了。”老殘細細的聞了一回,覺得所說真是不差。高維忙著叫小童煎茶,自己開廚取出一瓶碧羅春來說:“對此好花,若無佳茗,未免辜負良朋。”老殘笑道:“這花是感你好詩來的。”高維道:“昨日我很想做兩首詩賀這花,後來恐怕把花被詩熏臭了,還是不做的好。你來倒是切切實實的做兩首罷!”老殘道:“不然,大凡一切花木,都是要用人糞做肥料的。這花太清了,用糞恐怕力量太大。不如我們兩個做首詩,譬如放幾個屁,替他做做肥料,豈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此後老殘就在這裏,無非都是吃酒、談詩、養花、拜佛這些事體,無庸細述。

卻說老殘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東麵,也是一個花園的樣子。進了角門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麵是所船房,名日海渡杯。池子東麵也是個船房。麵前一棵紫藤,三月齊花,半城都香,名曰銀漢浮槎。池子西麵是一派五間的水榭,名曰秋夢軒。海渡杯北麵,有一堂太湖石,三間蝴蝶廳。廳後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老殘平常便住在秋夢軒裏麵。無亭時,或在海度杯裏著棋,或在銀漢浮槎裏垂釣,倒也安閃自在。

一日在銀漢浮槎裏看《大圓覺經》,看得高興,直到月輪西斜,照到槎外如同水晶世界一般,玩賞許久,方去安睡,自然一落枕便睡著了。夢見外邊來了一個差人模樣,戴著一頂紅纓大帽,手裏拿了許多文書,到了秋夢軒外間椅子上坐下。老殘看了,甚為詫異。心裏想:“我這裏哪得有官差直至臥室外間,何以家人並不通報?”

正疑慮間,隻見那差人笑吟吟的道:“我們敝上請你老人家去走一趟。”老殘道:“你是哪衙門來的,你們貴上是誰?”那差人道:“我們敝上是閻羅王。”老殘聽了一驚,說道:“然則我是要死了嗎?”那差人答道:“是。”老殘道:“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還早著呢,我這裏今天傳的五十多人,你老人家名次在盡後頭呢!”手中就捧上一個單子上來。看真是五十多人,自己名字在三十多名上邊。老殘看罷說道:“依你說,我該甚麼時候呢?”那差人道:“我是私情,先來給你老人家送個信兒,讓你老人家好預備預備,有要緊話吩咐家人好照著辦。我等人傳齊了再來請你老人家。”老殘說:“承情的很,隻是我也沒有甚麼預備,也沒有什麼吩咐,還是就同你去的好。”那差人連說:“不忙,不忙。”就站起來走了。

老殘一人坐在軒中,想想有何吩咐,直想不出。走到窗外,覺得月明如晝,景象清幽,萬無聲籟,微帶一分淒慘的滋味。說道:“噯!我還是睡去罷,管他甚麼呢。”走到自己臥室內,見帳子垂著,床前一雙鞋子放著。心內一驚說:“呀!誰睡在我床上呢?”把帳子揭開一看,原來便是自己睡得正熟。心裏說:“怎會有出兩個我來?姑且搖醒床上的我,看是怎樣。”極力去搖,原來一毫也不得動。心裏明白,點頭道:“此刻站著的是真我,那床上睡的就是我的屍首了。”不覺也墮了兩點眼淚,對那屍首說道:“今天屈你冷落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來哭你,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回首便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