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默然,隻見那黑須老頭兒在老遠的東邊招手,老殘慌忙去了,走到老頭兒麵前。老頭兒已戴上了大帽子,卻還是馬褂子。心裏說道:“原來陰間也是本朝服飾。”隨那老頭兒進了宮門,卻仍是走東角門進。大甬道也是石頭鋪的,與陽間宮殿一般,似乎還要大些。走盡甬道,朝西拐彎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仿佛是十級。走到殿門中間,卻又是五級。進了殿門,卻偏西邊走約有十幾丈遠,又是一層台子。從西麵階級上去,見這台子也是三道階路。上了階,就看見閻羅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頭上戴的冕旒,身上著的古衣冠,白麵黑須,於十分莊嚴中卻帶幾分和藹氣象。離公案約有一丈遠的光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殘明白是叫他在此行禮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許多簿子。
隻見閻羅天子啟口問道:“你是鐵英嗎?”老殘答道:“是。”閻羅又問:“你在陽間犯的何罪過?”老殘說:“不知道犯何罪過。”閻羅說:“豈有個自己犯罪自己不知道呢?”老殘道:“我自己見到是有罪過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為無罪的事。況且陽間有陽間律例,陰間有陰同的律例。陽間的律例,頒行天下,但凡稍知自愛的,皆要讀過一兩遍,所以幹犯國法的事沒有做過。至於陰間的律例,世上既沒有頒行的專書,所以人也無叢趨避,隻好憑著良心做去。但覺得無損於人,也就聽他去了。所以陛下問我有何罪過,自己不能知道,請按律定罪便了。”閻羅道:“陰律雖無頒行專書,然大概與陽律仿佛。其比陽律加密之處,大概佛經上已經三令五申的了。”老殘道:“若照佛家戒經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發難數了。”閻羅天子道:“也不見得,我且問你,犯殺律嗎?”老殘道:“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葷。雖未擅宰牛羊,然雞鴨魚蝦,總計一生所殺,不計其數。”閻羅頷之。又問:“犯盜律否?”答日:“犯。一生罪業,惟盜戒最輕。然登山摘果,涉水采蓮,為物雖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謂非盜。”又問:“犯淫律否?”答日:“犯。長年作客,未免無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閱人亦多。”閻羅又問口、意等業,一一對答已畢。每問一事,那老者即舉簿呈閱一次。
問完之後,隻見閻羅回顧後麵說了兩句話,聽不清楚。卻見座旁走下一個人來,也同那老者一樣的裝束。走至老殘麵前說:“請你起來。”老殘便立起身來。那人低聲道:“隨我來。”遂走公案前繞至西,距寶座不遠,傍邊有無數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層,看著仿佛像那看馬戲的起碼坐位差不多,隻是都已有人坐在上麵,惟最下一層空著七八張椅子。那人對老殘道:“請你在這裏坐。”
老殘坐下,看那西麵也是這個樣子,人已坐滿了。仔細看那坐上的人,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參差亂坐,還不算奇。有穿朝衣朝帽的,有穿藍布棉襖褲的,還有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上;也有極鮮明的衣服,也有極破爛的衣服,男女皆同。隻是穿官服的少,不過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最奇第二排中間,一個穿朝服旁邊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梁赤腳的,隻穿了一條藍布單褲子。點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卻看閻羅王寶座後麵,卻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都是袍子馬褂,靴子大帽子,大概都是水晶頂子花翎居多,也有藍頂於的,一兩個而已。女的卻都是宮裝。最奇者,這麼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後麵,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沒有一人言笑,也無一人左右顧盼。
老殘正在觀看,忽聽他那旁坐的低低問道:“你貴姓呀!”老殘回頭一看,原來也是一個穿藍布棉祆褲的,卻有了雪白的下須,大約是七八十歲的人了,滿麵笑容。老殘也低低答道:“我姓鐵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殘戲答道:“我不是善人呀。”那老者道:“凡我們能坐小椅子的,都是善人。隻是善有大小,姻緣有遠近,我剛才看見西邊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又有兩位投生富貴家去了。”老殘問道:”這一堆子裏有成仙成佛的沒有?”那老翁道:“我不曉得,你等著罷,有了,我們總看得見的。”
正說話間,隻見殿庭窗格也看不見了,麵前丹墀也不是原來的樣子了,仿佛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廳似的。那老翁附著老殘耳朵說道:“五神問案了。”當時看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張公案。每張公案麵前,有一個差役站班,同知縣衙門坐堂的樣子仿佛。當真每個公堂麵前,有一個牛頭,一個馬麵,手裏俱拿著狼牙棒。又有五六個差役似的,手裏也拿著狼牙棒。怎樣叫做狼牙棒?一根長棒,比齊眉棒稍微長些,上頭有個骨朵,有一尺多長,茶碗口粗,四麵團團轉都是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約一寸長三四分寬,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對老殘道:“你看,五神問案淒慘得很!算計起來,世問人何必作惡,無非為了財色兩途,色呢,隻圖了片時的快活;財呢,都是為人忙,死後一個也帶不走。徒然受這狼牙棒的若楚,真是不值。”
說著,隻見有五個古衣冠的人從後麵出來,其麵貌真是凶惡異常。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霧愁雲,把個殿門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麵,約略還看得見些兒,再往前便看不見了。隱隱之中。仿佛聽見無數啼哭之聲似的。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