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外編卷一(殘稿)(1 / 3)

老殘遊記外編卷一(殘稿)

“堂堂塌!堂堂塌!”今日天氣清和,在下唱一個道情兒給諸位貴官解悶何如?唱道:

盡風流,老乞翁。托缽盂,朝市中。人人笑我真無用。

遠離富貴鑽營苦,閑看乾坤造化工。興來長嘯山河動。

雖不是,相如病渴;有些兒,尉遲裝瘋。

在下姓百名煉生,鴻都人氏。這個“鴻都”,卻不是“南昌故郡,洪都新府”的那個“洪都”,到是“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的那個“鴻都”。究竟屬哪一省哪一府,連我也不知道,大約不過是北京、上海等處便是。少不讀書,長不成器,隻好以乞丐為生。非但乞衣乞食,並且遇著高人賢士,乞他幾句言語,我覺得比衣食還要緊些。適才所唱這首道情,原是套的鄭板橋先生的腔調。我手中這魚鼓簡板也是曆古相傳,聽得老年人說道,這是漢朝一個鍾離祖師傳下來的。隻是這“堂堂塌”三聲,就有規勸世人的意思在內,更沒有甚麼工、尺、上、一、四、合、凡等字。

噯!“堂堂塌!堂堂塌!”你到了堂堂的時候,須要防他塌,他就不塌了;你不防他塌,也就是一定要塌的了。這回書,因老殘遊曆高麗、日本等處,看見一個堂堂箕子遺封,三千年文明國度,不過數十年間,就倒塌到這步田地,能不令人痛哭也麼哥!在下與老殘五十年形影相隨,每逢那萬裏飛霜、千山落木的時節,對著這一燈如豆、四壁蟲吟,老殘便說:在下便寫,不知不覺已成了《老殘遊記》六十卷書。其前二十卷,已蒙天津《日日新聞》社主人列入報章,頗蒙海內賢士大夫異常稱許。後四十卷因被老殘隨手包藥,遺失了數卷,久欲補綴出來再為請教,又被這“懶”字一個字耽閣了許多的時候。目下不妨就把今年的事情敘說一番,卻也是俺叫化子的本等。卻說老殘於乙已年冬月在北京前門外蝶園中住了三個月,這蝶……(編者按:這中間遺失稿箋一張,約四百字左右)也安閑無事,一日正在家中坐著,來了兩位,一個叫東閣子、一個叫西園公,說道:“近日朝廷整頓新政,大有可觀了。滿街都換了巡警兵,到了十二點鍾以後,沒有燈籠就不許走路,並且這些巡警兵都是從巡警學堂裏出來的,人人都有規矩。我這幾天在街上行走,留意看那些巡兵,有站崗的,有巡行的,從沒有一個跑到人家鋪麵裏去坐著的。不像以前的巡兵,遇著小戶人家的婦女,還要同人家胡說亂道,人家不依,他還要拿棍子打人家。不是到這家店裏要茶吃,便是到那家要煙吃,坐在板凳上蹺著一隻腳唱二簧調、西幫子。這些毛病近來一洗都空了。”

東閣子說道:“不但沒有毛病,並且和氣的很。前日大風,我從百順胡同福順家出來,回粉坊琉璃街。剛走到大街上,燈籠被風吹歪了。我沒有知道,哪知燈籠一歪,蠟燭火就燎到燈籠泡子上,那紙燈籠便呼呼的著起來了。我覺得不好,低頭一看,那燈籠已燒去了半邊,沒法,隻好把它扔了。走了幾步,就遇見了一個巡警兵上來,說道:‘現在規矩,過了十二點鍾,不點燈籠就不許走路。此刻已有一點多鍾,您沒有燈籠,可就犯規了。’我對他說、‘我本是有燈的,被風吹燒著了,要再買一個,左近又沒有燈籠鋪,況且夜已深了,就有燈籠鋪,已睡覺了,我有甚麼法子呢?’那巡兵道:‘您往哪裏去?’我說:‘回粉坊琉璃街去。’巡兵道:‘路還遠呢,我不能送您去。前邊不遠,有東洋車子,我送您去雇一輛車坐國去罷。’我說:‘很好很好。’他便好好價拿手燈照著我,送到東洋車子眼前,看著坐上車,還摘了帽子嗬嗬腰才去,真正有禮。我中國官人總是橫聲惡氣,從沒有這麼有禮過,我還是頭一遭兒見識呢!”老殘道:“巡警為近來治國第一要務,果能如此,我中囗前途大有可望了。”

西園公道:“不然。你瞧著罷,不到三個月,這些巡警都要變樣子的。我囗一件事給你們聽,昨日我到城裏去會一個朋友,聽那朋友說道:‘前日晚間,有一個巡警局委員在大街上撒尿,巡警兵看見,前來抓住說:“嘿!大街上不許撤尿,你犯規了。”那委員從從容容的撒完了尿,大聲嚷道:“你不認得我嗎?我是老爺,你怎樣敢來拉我?”那巡兵道:“我不管老爺不老爺,你隻要犯規,就得同我到巡警局去。”那委員更怒,罵道:“瞎眼的王八旦!我是巡警局的老爺,你都不知道!”那巡兵道:“大人傳令時候,隻說有犯規的便扯了去,沒有說是巡警局老爺就可以犯規。您無論怎樣,總得同我去。”那委員氣極,舉手便打,那巡警兵亦怒道:“你這位老爺怎麼這們不講理!我是辦的公事,奉公守法的,你怎樣開口便罵,舉手便打?你若再無禮,我手中有棍子,我可就對不起你了。”那委員怒狠狠的道:“好東西,走走走!我到局子裏揍你個王八旦去!”便同到局子裏,便要坐堂打這個巡兵。他同事中有一人上來勸道:“不可!不可!他是蠢人,不認得老兄,原諒他初次罷。”那委員怒不可遏,一定要坐堂打他。內中有一個明白的同事說道:“萬萬不可亂動,此種巡兵在外國倒還應該賞呢。老兄若是打了他或革了他,在京中人看著原是理當的,若被項宮保知道,恐怕老兄這差使就不穩當了。”那委員怒道:“項城便怎樣?他難道不怕大軍機麼?我不是沒來曆的人,我怕他做甚麼?”那一個同事道:“老兄是指日飛升的人,何苦同一小兵嘔氣呢?”那一個明白事的,便出來對那拉委員來的巡警兵道:“你辦事不錯,有人撒尿,理當拉來。以後裁判,便是我們本局的事了。你去罷。”那兵垂著手,並一並腳,直直腰去了。’老兄試想一想,如此等事,京城將來層見迭出,怕那巡警不鬆懈麼?況天水侍郎由下位驟升堂官,其患得患失的心必更甚於常人。初疑認真辦事可以討好,所以認真辦事,到後來閱曆漸多,知道認真辦事不但不能討好,還要討不好;倒不如認真逢迎的討好還靠得住些,自然走到認真逢迎的一條路上去了。你們看是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