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殘遊記外編卷一(殘稿)(2 / 3)

老殘歎道:“此吾中國之所以日弱也!中國有四長,皆甲於全球:廿三行省全在溫帶,是天時第一;山川之孕蓄,田原之腴厚,各省皆然,是地理第一;野人之勤勞耐苦,君子之聰明穎異,是人質第一;文、周、孔、孟之書,聖祖、世宗之訓,是政教第一;理應執全球的牛耳才是。然而國日以削,民日以困,駸駸然將至於危者,其故安在?風俗為之也。外國人無論賢愚,總以不犯法為榮;中國人無論賢愚,總以犯法為榮。其實平常人也不敢犯法,所以犯法的,大概隻三種人,都是有所倚仗,就犯法了。哪三種人呢?一種倚官犯法;一種倚眾犯法;一種倚無賴犯法。倚官犯法的,並不是做了官就敢犯,他既做了官,必定怕丟官,到不敢犯法的。是他那些官親或者親信的朋友,以及親信的家丁。這三樣人裏頭,又以官家親信的家丁犯法尤甚,那兩樣稍微差點,你想,前日巡警局那個撒尿的委員,不是倚仗著有個大軍機的靠山嗎?這都在倚官犯法部裏。第二種就是倚眾犯法。如當年科歲考的童生,鄉試的考生,到了應考的時候,一定要有些人特意犯法的。第二便是今日各學堂的學生,你看那一省學堂裏沒有鬧過事。究竟為了甚麼大事麼?不過覺得他們人勢眾了,可以任意妄為,隨便找個題目暴動暴動,覺得有趣,其實落了單的時候,比老鼠還不中用。第三便是京城堂官宅子裏的轎夫,在外橫行霸道,屢次打戲園子等情,都老爺不敢過問,這都在倚眾犯法部裏。第三種便是倚無賴犯法,地方土棍、衙門口的差役等人,他就仗著屁股結實。今日犯法,捉到官裏去打了板子。明日再犯法,再犯再打,再打再犯,官也無可如何了。這叫做倚無賴犯法。大概天下的壞人無有越過這三種的。”

西園子道:“您這話我不佩服。倘若說這三種裏有壞人則可,若要說天下壞人沒有越過這三種的,未免太偏了。請教:強盜、鹽梟等類也在這三種裏嗎?”老殘道:“自然不在那裏頭。強盜似乎倚無賴犯法,鹽梟似乎倚眾犯法,其實皆不是的。”西園子道:“既是這麼說,難道強盜、鹽梟比這三種人還要好點嗎?”老殘道:“以人品論,是要好點。何以故呢?強盜雖然犯法,大半為饑寒所迫,雖做了強盜,常有怕人的心思。若有人說強盜時,他聽了總要心驚膽怕的,可見天良未昧。若以上三種人犯了法,還要自鳴得意,覺得我做得到,別人做不到。聞說上海南洋公學鬧學之後,有一個學生在名片上居然刻著‘南洋公學退學生’,竟當做一條官銜,必以為天下榮譽沒有比這再好的。你想是不是天良喪盡呢?有一日,我在張家花園吃茶,聽見隔座一個人對他朋友說:‘去年某學堂奴才提調不好,被我罵了一頓,退學去了。今年又在某處監督,被我罵了一頓。這些奴才好不好,都是要罵的,常罵幾回,這些監督、教習等人就知道他們做奴才的應該怎樣做法呢。可恨我那次要眾人退學,眾人不肯。這些人都是奴性,所以我不願與之同居,我竟一人退學了。’”老殘對西園子道:“您聽一聽這種議論,尚有一分廉恥嗎?我所以說強盜人品還在他們之上,其要緊的關鍵,就在一個以犯法為非,一個以犯法為得意。以犯法為非,尚可救藥;以犯法為得意,便不可救了。

我再加一個譬語,讓您容易明白。女子以從一而終為貴,若經過兩三個丈夫,人都瞧不起他,這是一定的道理罷?”西園子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的如夫人,我知道是某某小班子裏的,閣下費了二千金付出來的。他在班子裏時很紅,計算他從十五歲打頭客起,至十九歲年底出來,四、五年間所經過的男人,恐怕不止一百罷?”西園子道:“那個自然。”老殘道:“閣下何以還肯要他呢?譬如有某甲之妻,隨意與別家男子一住兩三宿,並愛招別家男子來家隨意居住,常常罵本夫某甲不知做奴才的規矩;倘若此人願意攜帶二千金來嫁閣下,閣下要不要呢?”西園子道:“自然不要。不但我不要,恐怕天下也沒人敢要。”老殘道:“然則閣下早已知道有心犯法的人品,實在不及那不得已而後犯法的多矣。婦人以失節為重,妓女失節,人猶娶之,為其失節出於不得已也。某甲之妻失節,人不敢要,為其以能失節為榮也。強盜、鹽梟之犯法,皆出於饑寒所迫,若有賢長官,皆可化為良民,故人品實出於前三種有心犯法者之上。二公以為何如?”東閣、西園同聲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