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是上午8:05。火車開前,我趕了上來。
幾名旅客像滴進海綿的水,一下子就縮入車腔。車廊狹窄,人潮擁擠,聲音喧嘩。我站在隊伍裏,不知不覺地移動。立在車門口的女乘務員焦急萬分,馬不停蹄指揮秩序,還時不時對新上車的小孩老人說“歡迎乘坐本次列車”。她身穿職業裝,看起來幹淨利索,頭發染得金黃,隨便用普通小橡圈紮在後腦勺。幾顆汗珠在她粉紅的臉蛋上逐漸成形,搖搖欲墜。她忙得不可開交,並沒有意識到細密汗水的存在。我隨人流一邊走,一邊用眼睛掃視環境。T8350次列車與其他列車沒有任何區別,也與平日的T8350次列車沒有任何區別。車門,廁所,洗漱間,配電房,開水房,座位。左邊的乘客看著左邊的藍天,右邊的乘客望著右邊的白雲,彼此假想猜測心儀的坐席是否比自己屁股下的坐席舒服。
沒花多長時間,我找到自己的位置,05車76號,坐下來。
我的鼻子稍微一癢。這沒什麼大驚小怪的,從月台鑽進車廂,氣流變化,溫度變化,濕度變化,塵粒變化,氣味變化,以上任何因素都可以直接導致鼻子的敏感。但我不能打噴嚏。
我絕對不能打噴嚏。
因為我人生中前五次的噴嚏都是在無人山上打的,而第六次的噴嚏也必須在無人山上打。此次出行目的正是前往無人山,我總不能忍不住,在半路就將噴嚏給解決吧?
我真的不能打噴嚏。
匆匆忙忙,我站起來,雙手緊捏鼻梁,張開嘴,大口呼吸。一呼一吸間,吞吐動作大,像池塘裏呱鳴的青蛙。突如其來的舉動想必也引來關注。鄰座的小女孩用關懷的眼神盯住我,問:“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轉過身,正麵對著她,雙手依舊沒有改變姿勢,答道:“噢不,親愛的,謝謝你的關心,我好得不得了。”
“那就好。”小女孩蔫蔫一說,臉上卻寫著:鬼才相信。
小女孩的鼻子真可愛,如同田野裏生長旺盛的草莓。如此可愛的鼻子,應該不會不能打噴嚏。我在心裏默默肯定,對她越發喜歡。
待鼻子不癢,呼吸也順暢後,我再次坐下來。小女孩欠欠身子,對我的到來表示歡迎。她沒有抬頭,很認真在閱讀赫拉巴爾的《過於喧囂的孤獨》。她神情自若,恬靜安詳,溫暖的光線灑在身上,像一隻貝殼在海邊懶洋洋地曬太陽。我不忍心打攪,盡管我可以與她討論一下弗雷德裏克寫的一部叫《一部法國小說》的法國小說。
不久後,剛才見麵的女乘務員過來給我的咖啡續杯。我報以微笑,說聲“謝謝”。小女孩忽然放下手上的書,催道:“也給我添一杯吧。”乘務員同樣報以微笑。然後小女孩站起來,將桌子上的玻璃杯遞過去,屁股扭捏展現在我眼前。
我嚇得目瞪口呆。
小女孩屁股後麵拖著一條尾巴!
眾多小女孩屁股後麵的尾巴各式各樣,我見識的也數不勝數。她們有狐狸尾巴,有鯨魚尾巴,有野豬尾巴,甚至有響尾蛇尾巴,無論走到哪裏,總是傲慢又高調。但她們的尾巴司空見慣,不足為奇。唯獨這位小女孩的尾巴將我驚呆了。準確地說,小女孩的尾巴不是標準意義上所說的尾巴,這隻是一棵樹,一棵小鬆樹。小鬆樹怎麼會從小女孩的屁股長出來?我滿懷好奇,不敢開口。
小女孩端著咖啡,小心翼翼坐定。她似乎察覺出我的異常,嘬一口咖啡,說:“怎麼?沒見過鬆樹尾巴?”她的語氣沒有絲毫嚴肅,隻有何足掛齒的戲謔。
我完全沒有開玩笑的心思,說:“沒見過。”
她哈哈大笑,接著說:“豈不是讓你開了眼界!”
事實上,她說得沒錯,我確實開了眼界。開了眼界的人一般唯唯諾諾,不知如何開口。我在慌張中抿一下咖啡,見她似乎在接下來不再具有閱讀那本《過於喧囂的孤獨》的興趣,好奇問道:“怎麼長出來的?”
以下就是故事時間。她說,她小時候沒什麼玩伴,隻好與同院的鬆鼠遊樂世界。有一次不小心吞下鬆果核,因為害怕父母的責備,沒膽子和他們述說。想不到兩年過去,鬆果核在她體內生根發芽,長出一棵小鬆樹來。另外,由於亂砍亂伐不符合國家法律,鬆樹就一直沒有停止過生長。再後來,她也慢慢接受尾巴的存在。有一條尾巴沒什麼不好的,空閑的時候鬆鬆土、澆澆水、施施肥、抓抓小蟲子。你說,是吧?
她講的時候眉飛色舞,紅潤爬上臉頰。
我唏噓不已,為小女孩的際遇惋惜。不過看她無憂無慮的表現,事情其實也沒有我想象的悲哀。她是一個有缺陷的人,而我又何嚐不是?我不能在別人麵前打噴嚏,我也是一個有缺陷的人。
沒有人是沒有缺陷的人。
我撫摸著小女孩的尾巴。樹葉既溫和(應該是小姑娘的體溫)又柔順,好像寵物身上貴重的毛發。顯然,她被我咯吱到了,臉紅起來,不好意思地笑嗬嗬。我也不好意思起來。鬆樹雖然是植物,但植物從身體裏長出來就是身體的一部分。我們每一個人都試著接受身體的每一部分,有的可以接受得很好,有的則無法接受。於小女孩而言,她是我見過的人裏麵做得最好的!
我用讚賞的眼光再次衡量她,欽佩不已。
她明白我的意思,回望一眼,依然是快樂無憂的笑容。
小女孩和我再度開口交流,是在火車進站一起下車的時候。想不到她也是無人山站的旅客。
從A城到無人山,花費一小時二十五分;從無人山到A城,同樣要一小時二十五分。現在是上午9:30,由無人山開往A城的唯一一趟T8349次列車在上午10:30開出,也就是說,我僅僅有一個鍾頭的時間爬上無人山,打一個噴嚏,然後回到火車站,回到A城。任務艱巨,時間緊迫。
我和小女孩爽朗道別,有緣自會相見。
日頭升得更高,陽光愈加猛烈。我灌下一瓶車站自動售賣機裏的可樂,向無人山頂端出發。道路險惡,野草叢生,還好有大樹投下的陰影給予一絲涼意。蟋蟀、螳螂、蝴蝶、瓢蟲、天牛、蚯蚓、蜻蜓、蚱蜢紛紛圍住我,詢問爬行的目的。我實在害怕,閉口不談。他們說,城市裏有個爬水管的男人,一直爬一直爬,幾年過去也沒停過,問我是不是同樣如此。我真的害怕,閉口不談。
哪有男人以爬水管為目的?哪有事情荒誕到如此地步?不足為信!接著爬。
過程辛苦,結果甜美。與所有書籍上的勵誌故事一樣,我終於來到無人山頂端,我終於可以進行人生中第六次打噴嚏行為。我的旅程也該圓滿了。
和人生前五次的經曆一樣。
我的鼻子再也安分不了。它蠢蠢欲動,狂躁不安,如坐針氈;它被小溪流過,被小蛇爬過,被小鹿撞過;它什麼也顧不上,顧不上什麼,什麼也不顧上。千鈞一發之際,聲樂齊鳴,萬馬奔騰,山雨欲來風滿樓。
“哈啾——”一聲噴嚏音響徹雲端。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跟聲尋人,竟然發現在火車上碰麵的小女孩!為什麼她要爬上無人山打噴嚏?難道她也是不能打噴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