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門弟子言慧珠
梅門弟子中,言慧珠是刻苦鑽研、造詣較高的一位。她是得到梅劇團的樂師、演員的指導和梅蘭芳先生的親手指點而成為優秀演員的。
慧珠曾談起她在春明女子中學(在宣武門外)讀書時就愛好戲曲,但父親(言菊朋)不支持她,完全靠自己奮鬥,求師訪友才進入梨園行。我當時不理解,何以菊朋不主張女兒學戲?現在回想起來,始知菊朋心裏有隱痛。他是宦門子弟,我與他曾先後在蒙藏院任職,他愛好譚派,下苦功鑽研,下海後,由於扮相苦,嗓音窄,按能大紅大紫,一度成立"菊朋國劇社"教授票友,每人每月收費四元。朱家溍兄曾入社向他學過《搜孤救孤》、《戰蒲關》、《禦碑亭》、《戰樊城》,他是照譚派路子教的。他不讓慧珠學戲是覺得這碗飯不好吃,尤其是女孩子在那種社會裏下海是很不相宜的。
言菊朋逝世後,言派唱腔大流行。我記得他末次到上海演出,住在大江南飯店,有-天下午我去看他,他正在教學生《搜孤救孤》二黃導扳:"在白虎大堂奉了命",餘叔岩唱"虎"字用"啊"音張口即放音,菊朋則先行腔逐漸放出"啊"音,"都隻為、救孤兒、舍親生,連累你白發蒼蒼受苦刑,到如今兩離分"的"垛板"的氣口,與陳彥衡先生教我的譚腔相同。學生走後,我問他:"你為什麼不教他言派?"他用手比劃吃飯的樣子說:"我現在的唱法是為了糊口,因我的嗓子有問題,才編了些巧腔來應付,教學生則按譚派路子,我不能誤人子弟。"他說完這幾句,神情十分頹喪,我隻得拿話岔開,以免勾起他的心事。
慧珠的遭遇與她父親不同,從名琴師徐蘭沅學梅派唱腔,向朱桂芳學身段把子,起初她在堂會和義務戲裏演過《紅線盜盒》。早年梅先生曾演過昆曲《盜盒》,還有一張劇照是紅線把盒放在腳心的姿勢,此照"文革"時為紅衛兵撕毀。慧珠是按梅先生改編的皮黃本子演的,紅線穿古裝,當筵舞單劍(梅劇團在蘇聯演出《紅線盜盒》片段,則改舞雙劍);她還演過《廉錦楓》"刺蚌"一折。兩出戲的身段都是朱桂芳教的(在梅演時,朱桂芳扮"蚌形")。慧珠還和她父親唱過《打漁殺家》、《二進宮》。正式搭班唱戲,還邀請梅劇團的演員陪她唱。由於她嗓音寬亮,扮相華麗,身材適度,很快就贏得了觀眾的讚揚,成為梅派女演員中的佼佼者。
每逢老師演出,她必在前排觀摩,還用筆速記表演動作。有一天她對我說:"先生的身段,常常變動,令人捉摸不定。"我答:"先生的藝術是玲攏活潑、妙造自然,如從一招一式去摹仿,則不能達到最高境界,應該從形似上升到神似。"有一次,她演《生死恨》,這個戲是我根據齊如山的《易鞋記》改編的,她要我看戲提意見。那天她演得很飽滿,韓玉娘逃出尼庵的圓場、滑跌與鑼經吻合,非常精彩;紡織一場的大段唱腔是徐蘭沅設計的,她是徐先生親授,可以說是學有淵源。慧珠說:"您是作者,從先生(指梅蘭芳)第一次上演一直到拍電影,您都參預其事,我要聽聽您的意見。"'我說:"先生這個戲是抗日時期編演的,從原本大團圓改為一死一生的悲劇,意在描寫俘虜的痛苦遭遇,激發抗日鬥誌,當初有人懷疑先生演悲劇是否適宜,所以他是花了很大氣力來塑造韓玉娘的形象的。從燈光、服裝(富貴衣,青衣很少用)、油燈、藍素緞桌圍椅披,舞台位置都經過精心設計。例如紡織一場在大幕後叫板起唱,就是突破陳規的創作,二黃導板、慢板,蒼涼感慨,自傷身世;兩段原板是站在台口唱的,唱到'但願得我邦家兵臨邊障,要把那眾番兵,一刀一個,斬盡殺絕,到此時方趁了心腸',神情動作變為激昂慷慨,特別是眼神露出樂觀的情景。末場'反四平'的唱腔是先生和王少卿研究的,這一場比較難演,因為要描寫韓玉娘與程鵬舉的生離死別,在昏迷狀態中,內心的複雜矛盾比外部技術更為重要。先生對這場戲的台詞、身段經過多次修改而後完成韓玉娘的高大形象,他認為是得意之筆。"最後,我對慧珠說:"你在技術方麵已經過關,不過失生演韓玉娘,悲壯而並不低沉,要有深度,你是聰明人,自己琢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