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榜題名1(1 / 3)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太陽偏西,李商隱和湘叔從春明門,進得京都長安,立刻被京都惶惶不寧的百姓所包圍。他甚感驚詫。

街頭刮著秋風,秋風卷著黃色塵土,許多百姓站在黃色塵土中,低聲議論著什麼,不時驚恐地向四周看看,似乎懼怕別人聽見。還有的人,邊說邊流著眼淚,悲哀絕望,甚至痛不欲生,像死了爹娘。也有人拍著手,搖著頭,滔滔不絕地稱讚著誰,時不時地哈哈狂笑,把圍觀的人嚇得麵如土色,悄悄地溜之大吉。

經過興慶宮的通陽門,遠遠看見勝業坊人山人海,把整個街道都包圍起來。漸漸走近,看見街路中間有許多手持兵刃的神策軍士卒,把百姓推阻在路的兩邊,不準向前一步。

李商隱和湘叔也擠進人群中,向裏麵伸長脖子探看。

原來路中間押解著許多人,有年長者有年少者,有婦女和手牽的兒童懷抱的嬰兒,排著長長隊列,有的哭,有的叫,有的喊爺娘,用一條繩索把他們全部拴成一長串,看不見頭,也望不見尾。

“湘叔,這是誰家的人?”

“李訓家住勝業坊,是不是他家人?他上任沒到一年,會出什麼事呢?”

一旁有個老者插嘴道:“不到一年,卻幹了不少壞事。把李公德裕和李公宗閔兩黨的人,全都趕走了,他自己獨霸天下。這是報應啊!”

“什麼報應不報應的!他設計把宦豎王守澄毒死,不是好事一件嗎?他也做過好事。”一個青年人駁斥道。

“小夥子,這不是報應怎麼會滿門抄斬?連他從父李逢吉一家也被牽累進去,都要斬首啊!李逢吉做宰相時,他可是……”

“李訓的爺爺輩也有個宰相,叫什麼來著?是李揆吧。”

“滅九族。好慘啊!”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議論著,眼看著李訓族人被綁赴刑場。

李商隱心中黯然傷痛:李訓犯了什麼罪?一人犯罪一人遭懲處,罪有應得也就罷了,為什麼把他的九族都要殘殺呢?

孩子沒罪,婦女沒罪,老人沒罪,青年人也沒罪啊!“怎麼沒罪?這是王法。一人升官,全家光榮;一人犯法,全家遭殃。古今一理,萬世通用。”

李商隱嚇了一跳。自己並沒有說出口,這位道士怎麼知道我心中所想呢?細細一打量,這道士身高體壯,穿一身黃道袍,頭戴太極巾,眼睛向前平視,嘴裏念念有詞。

“啊!這不是劉先生嗎?”李商隱認出他了,高興地大聲驚道。

“正是貧道。我已下山一個多月,住在華陽觀,身體很好。”

李商隱不想問這些,見他不問自答,心中頗感驚訝,難道他是未卜先知?華陽觀?安康公主帶著宋姐和小妹,也住在這裏。她們可好嗎?商隱剛要問,劉先生又道:

“你是想先知道李訓之事,還是宋姐她們的安危?”

“劉先生。”李商隱不好意思了。兩者中,他是想先知道宋姐她們的情況,但是說出口,卻變了樣,“宰相李訓犯了什麼大逆不道之罪?值得誅滅九族嗎?”

“罪過嗎?看誰說了。在文宗眼裏,他做了件大好事;在宦豎眼裏,他犯了十惡不赦之罪,豈能不誅滅九族!此事剛剛發生,一時難說清楚。貧道要先行一步。”

說著,劉先生鞠一躬,轉身便走。

李商隱想叫住他,見他很快消失在人群中,況且有湘叔在身旁,又不好追上前去,隻好歎口長氣,沒有心情再觀看這些可憐的人了。

走出人群,繞過勝業坊,來到崇仁坊。這裏的人,像熱鍋上的螞蟻,三五成群地圍在一起講述著什麼,與春明門那裏的百姓大不一樣,有的在高聲大氣的議論裏,參雜著憤慨、憐惜和失望,帶著濃鬱的感情,頗有那麼一些豪俠之氣。有的人身著長袍,頭戴軟巾,談話時,常常一擺三搖,引經據典,妙語連珠,更有的人幹脆運用四六句式,既對仗又押韻,朗朗上口,滔滔不絕。

崇仁坊因為是北街,通過皇城的景風門,跟尚書省的科舉選院相近,又與東市相連。各地來長安應試待選的學子們,多數住宿在這裏,所以崇仁坊旅舍、客舍、旅邸,或者僦舍一類的房屋最多。此外還有茶肆、酒館、飯店、攤販以及妓院。這裏原本就是京城繁華之地,而今日更見其繁雜喧嘩熱鬧。

突然,人們向平康坊街口擠去。李商隱和湘叔被人流裹挾著,被帶到一家華麗的屋簷下。

湘叔拉了李商隱一把,向他使了個眼色,向旁邊一處茶肆擠去。

李商隱登上茶肆門前台階,向那華麗屋簷望去,原來那是一家妓院,從窗口探出一個個花枝招展的腦袋,和濃妝豔抹的臉蛋兒。她們嘻嘻哈哈,不斷跟人群打招呼,送著媚眼和諂諛的秋波。

難怪湘叔討厭站在她們的屋簷下。

神策軍從永寧坊把宰相王涯和他的族人押解過來,那情形更慘。

也是一條繩子,把全族人連在一起。最前麵是由兩個年輕人,抬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女人。她有九十多歲,不能走,也不能坐,躺在擔架上,喃喃地說著什麼,沒有流淚,隻時不時地抬抬手,指指天指指地指指自己的心。

這是王涯的老母親。

有許多圍觀的老頭老太太,都認得她,好像很稔熟,都沉不住氣,嗚嗚地哭泣起來。

有幾個老太太擠到街道中央,跪倒地上,攔住擔架,另外幾個白發老人撲到擔架上,拉著王涯老母親的手,哭叫著。

“勿得哭,勿得哭!吾兒為除宦豎而死,死得其所。老身為吾兒而死,死而無憾,死得光榮!勿得哭!勿得哭!”

老太太反而勸說著眾人,渾濁的眼裏,沒有一滴淚,閃動著自豪與欣慰。

神策軍士卒氣勢洶洶地衝上前,連打帶推地把這些白發老人弄到路邊,押解的隊伍,才又向前蠕動。

一個宦官走過來,指著那些老頭老太太,尖著嘶啞的嗓子,叫罵道:

“老不死的!你們想跟李訓、王涯一起去死呀?那就到郊廟,老爺我保證賞你們一刀!”

沉默。

一片沉默。隻有被押解的孩子們在哭喊,撕裂著眾人的心。

“天下無男兒,竟讓宦豎逞凶稱霸!”

不知誰在小聲嘀咕,引來一片歎息。

忽然在人縫中,李商隱發現溫庭筠站在一群妖冶的女人中間,又說又笑。高興時,拍手抵掌,用肩膀撞著旁邊的女人;旁邊的女人笑彎腰,惹出眾女人一陣笑罵、叫鬧,好像眼前走過的不是即將被斬首的人,而是進皇宮準備被皇上召見的幸運兒。

這個溫鍾馗!也不看看是什麼時候,還有心思跟女人調笑。李商隱一邊在心裏責備著,一邊道:

“湘叔,你看,那不是溫兄庭筠嗎?我去把他叫來。”

沒等湘叔回答可否,李商隱已經跑了過去。不一會兒,溫庭筠笑嘻嘻地跟在商隱身後,走了過來。

他還是那副醜陋模樣,比以前更胖更加不修邊幅,嘻笑著,把眼睛迷成一條縫。

“哈哈!是大管家湘叔,別來無恙?”

湘叔本來就討厭他嬉皮笑臉,沒正經,皺著眉頭,沒有理睬他的抱拳施禮,隻問道:

“宰相們犯了什麼罪?一個個被……”

沒等湘叔說完,溫庭筠便打斷他的話,煞有介事地嚇唬道:

“你們還在街上溜彎兒?快回府看看你家彭陽公在不在家吧!如果不在家,準被神策軍護軍中尉仇士良抓進大牢,不死也活不成。”

“當真?庭筠兄,為什麼要抓我恩師?”李商隱迫不及待地問道。

湘叔不信他滿嘴胡謅,瞪他一眼,沒有再理睬他。

“唉!義山賢弟,真是,昨天宮廷發生政變,血流成河了。”

“住嘴!皇宮之事,可以亂說胡講的嗎?小心腦袋!”

“湘叔,看你說的!是我編造亂說,殺頭,我心甘情願。

這是實情,真有其事,誰敢動一動老子項上之頭?”

“越說越沒邊際!商隱,走,別聽他……”

“義山弟,別走。我給你詳詳細細講講,看看是不是我編出來的。湘叔不願意聽,讓他一個人走好啦。”

李商隱陷入茫然迷惑之中,極想知道個究竟,怎肯離開呢?他沒有動,用期待渴求的目光,望著溫庭筠。

這個溫鍾馗得意洋洋地掃了一眼湘叔,示威似地拍拍商隱的肩膀,深有感觸地道:

“賢弟呀賢弟!看你瘦成皮包骨頭啦!應試及第,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把你折騰得這等可憐,真是罪孽呀!及第升官有什麼用?看看宮廷甘露之變被殺死的那些官僚吧!有什麼意思?真不如填幾首詞,讓歌妓唱唱。飲酒聽歌,有美女陪伴,何樂而不為?”

湘叔不願聽這些忤逆之言,拉著商隱就要走。

溫庭筠怎肯把商隱放走,還有大事沒有詢問哩。

“義山弟,錦瑟姑娘在彭陽公府還好嗎?給我捎個口信,說我已經來京一個多月,請她出府一見。”

溫庭筠語氣中,流露著思念與悲傷。

“庭筠兄,我剛剛從東都家來京,已經近一年沒在彭陽公府了。”

湘叔討厭他來糾纏錦瑟,生氣地道:“你死了這份心吧。錦瑟已被八郎納妾。她是個守婦道的女人,做了八郎妾後,再也不舞蹈歌唱啦,也不走出府門一步。”

溫庭筠和李商隱都吃了一驚。

溫庭筠驚中帶著深深的失望。

李商隱驚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痛苦。

李商隱不願再提起這些失望與痛苦,纏著溫庭筠,讓他詳細講講宮中甘露之變。

溫庭筠聽說錦瑟成了令狐綯的妾,心裏很不是滋味,沒有再講甘露之變的情緒。但被李商隱糾纏著,沒有辦法,隻得講了,開口道:

“昨天,文宗皇上在紫宸殿上早朝,文武百官按朝班站定,左金吾大將軍韓約按照宰相李訓事先的安排布置,上前奏道:

“‘左金吾仗院內,有棵石榴樹上,出現了甘露。這是天降吉祥,是陛下聖德所致。’

“他說完便山呼萬歲,舞蹈再拜不止。

“宰相李訓、舒元輿、王涯率領文武百官,也跟著舞蹈拜賀起來,並勸皇上親自去觀賞,以承受上天的祝願。

“皇上點頭應允,率百官走出紫宸殿,乘肩輿來到含元殿,命宰相李訓先去觀看。

“李訓看後,回來道:‘不像是甘露。’

“文宗皇上又命左右神策軍中尉仇士良、魚誌弘帶領眾宦官再去驗看。

“這時,太原節度使王璠和邠寧節度使郭行餘,按照李訓的事先安排布置,把私下召募的士卒數百名,讓他們手執兵刃,帶到丹鳳門外,等待行動命令。

“忽然,李訓在大殿上傳召他們開進來。

“邠寧軍沒有進來,隻有太原軍走進大殿。節度使王璠嚇得兩腿發軟,哆嗦不止,不敢上前;另一位邠寧節度使郭行餘更慘,隻跪伏在殿下,不敢仰視。

“在左金吾仗院內,事先埋伏好的武士,隻等宦官全部進門後,一聲命令,就要動手。誰知韓約太緊張,臉色發白,汗流不止。

“大宦官仇士良經多見廣,覺得奇怪,這樣的冬天,大將軍怎麼會大汗淋漓呢?說來也巧,就在這時,起了一陣風,吹起了布幕,露出幕後埋伏的士卒。

“宦官們大吃一驚,驚叫不止!一片混亂。

“仇士良頭腦清醒,抽出寶劍,衝到門口,奮力殺退正要關門的士卒,跑回含元殿,向皇上呈奏了左金吾仗院的陰謀。

“宰相李訓情知不妙,連忙呼叫衛士們上殿,凡是能保聖駕的,每人賞錢百貫。

“宦官們已經搶先一步,七手八腳把文宗皇上扶上肩輿,也不管皇上願意不願意,立即向內宮抬去。

“皇上如果被宦官們劫走,一切安排布置都將告吹,自己性命也難保,李訓明白眼前的形勢。他顧不得斯文,也來不及再施計謀,連忙衝上前,攀住皇上的肩輿,大聲勸道:

“‘陛下,不能回宮啊!請聽臣一言!’

“仇士良在旁大呼道:“李訓要造反!皇上必須趕快回宮!”文宗皇上被迫坐進肩輿裏,幾次想下來,都被宦官擋住,不準他亂動。皇上沒有辦法,大聲駁斥道:

“‘宰相李訓沒有造反!你們把朕放下!快放下!’

“眾宦官怎肯聽皇上的話,但是李訓死死攀住肩輿,無法把皇上抬走。

“在這緊要時刻,仇士良衝上前,伸手牢牢抓住李訓,忽然腳下一滑,被絆倒地上。李訓鬆開肩輿,就勢騎在仇士良身上,從靴子裏將要拔出匕首刺殺仇士良,不料救援的宦官們趕來,仇士良才幸免一死。

“京兆尹羅立言率領京兆府巡邏士卒三百人,禦史中函李孝本率禦史台隨從二百人,一齊上殿攻擊宦官。宦官被打死數十人。

“當宦官們把仇士良救起時,李訓又重新攀住肩輿。因為他手持匕首,沒人再敢上前拽他。當時形勢緊迫逼人,抬肩輿的宦官十分焦急,大家一齊心,把皇上和李訓都抬了起來,迅速向宣政門奔去。

“太監郗誌榮提劍在手,從背後把李訓刺下肩輿,擊倒地上。宦官們高興地呼喊著,終於把文宗皇上抬入內宮。

“兩扇宮門迅速被關閉,宦官們興奮得大呼小叫。

“李訓眼睜睜地看著皇上被宦官們搶進內宮,知道大勢已去,勉強從地上爬起,渾身疼痛,但看看並無大傷,趕緊往外逃命。來到丹鳳門外,看見一從吏被打死,倒在地上,他心中暗喜,很快換上從吏的綠色官服,搖身一變,成了六品小吏。

“出了皇宮,他擔心在長安街上被熟人認出,於是向終南山逃去,投奔寺僧宗密處。宗密過去跟李訓友善,想把他剃度為僧,以便藏匿。偏偏宗密的徒弟反對。李訓隻得往鳳翔奔逃,途經盩屋,被當地將士抓獲。在押解赴京路上,李訓懼怕宦官們的酷刑和汙辱,哀求押解的士卒把自己殺了,攜帶首級進京請賞,更安全方便。於是他被斬,首級被送到京城。

“宰相中,除李訓,隻有舒元輿參與謀劃,其他人都蒙在鼓裏。

“文宗皇上被宦官抬進宮裏,王涯、賈餗和舒元輿都回到中書省,正待一起吃早飯,尚未下筷,宦官帶著神策軍便衝了進來,見人就殺。

“王涯、舒元輿換了衣服,倉慌逃出,走到永昌坊,躲進一茶肆中,被左神策軍所擒。在押解中,因為改革茶稅,百姓異常怨恨他倆,有的詬罵,有的投擲瓦礫,有的用拳腳擊打。狼狽極了。

“王涯嗜權,千方百計維持鞏固自己的地位,跟李訓等人交好。已經七十多歲,禁不住宦官的嚴刑拷打,胡亂供稱自己跟李訓等人結黨反叛朝廷。

“賈餗換了衣服,逃出中書省,乘亂躲到一百姓家,後來化妝成病人,騎頭小毛驢,回到家中被捉獲。

“禦史中丞李孝本換了件綠色小袍子,卻還紮著金帶,用頂帽子遮著臉,想投奔鄭注。逃到鹹陽,被神策軍騎兵追獲。

“太原節度使王璠逃回駐地,召集河東士卒,環繞自己的宅第布好兵力以自衛。中尉魚誌弘派偏將暗中攻打,自己來到他宅第大門口,高聲呼道:

“‘王大人!宰相王涯、李訓因反叛被捕,朝廷要起用大人出任宰相,希望大人即刻前往赴重任。’

“王璠聽了非常高興,把大門打開,請他們進來,稍等片刻,收拾一下,立即起程。在前往京城途中,他才知道自己受騙上當,哭著道:‘都是李訓這廝連累我啊!’

“到了京都,看見被抓獲的宰相王涯,王璠怒道:

“‘你這老不死的,為什麼要牽連我?為什麼要把我供出?’

“王涯繃著臉,眼睛看著地,緩緩地一字一字地道:

“‘過去宰相宋申錫謀劃誅殺宦官王守澄的時候,是你向王守澄告的密。今天,你還想逃脫一死嗎?’

“唉!這些昔日的名臣重臣,在生死攸關的時刻,都露出了真麵目。

“仇士良等人知道皇上參預了謀劃,心懷怨恨,常常口出不遜。文宗皇上慚愧、恐懼,不敢吱一聲。宦官們更加肆無忌憚,橫行殺掠。仇士良命令左右神策軍士卒,亮出兵刃,出外討賊,殺死左右金吾衛士卒近千人,各衙司吏卒六七百人,那些小商小販的無辜百姓,也有許多被殺被搶。

“神策軍劫殺搶掠,尚未結束,街市上的惡少痞子們,也乘機報私怨,搶掠殺戮,死傷無數,一時間血流成河,塵埃滾滾,遮天蔽日。

“這就是昨天朝廷和京都裏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