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榜題名3(1 / 3)

李商隱吃了一驚,怎麼會錯呢?大雁塔一共十層,每層有四個門,一共是四十門,沒有錯。他想解釋,抬頭隻見六姐已經把她拉到一邊,嘀咕著什麼,不一會兒,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韓瞻也發現七妹出了笑話,連忙掩飾,對商隱道:

“這首詩寫得淺近、曉暢,語言明白如話,這正是元白所提倡的詩風。首聯第一句是從塔下往上看,寫塔高。第二句是寫登上塔的感受,四十個門都打開,迎著每個方向吹進來的風,一定非常愜意。頷聯第一句是寫從塔頂往下看,鳥兒好像在平地上飛翔。第二句是寫塔下人的感受,他們驚訝怎麼半空有人說話。頸聯是寫登塔時的感受,登塔就像鑽山洞,到塔頂則豁然開朗,像鑽出牢籠。尾聯寫在塔上俯視夕陽中京城的景象,京都漸漸隱沒暮靄中,蒙蒙細雨潤濕了滿城的春樹。義山年弟,這種詩風,你喜歡嗎?”

“這個……這首詩寫得不錯,就是欠典雅,少富貴氣。淺白得像……恕我直言,像一碗水,一眼就能看到底,沒有讓人回味的餘地,是不是很遺憾?”

七小姐在旁聽著商隱的議論,頗為讚同,衝口就要表態,卻被六姐拽了一把,用手指刮著臉。七小姐羞得滿臉通紅。

“章八元的老師是會稽嚴維。他在浙江寫了一首《新安江行》,那首詩也很受人們的激賞。”

“畏之年兄,你是不是說那首‘雪晴山脊見,沙淺浪痕交。’”

“對!這兩句是這首詩的頸聯。”

“他詩的對仗極其工整,很不錯,描摹了山水的狀貌,很有功力。”

“商隱弟,這兩句沒有用典故,可是讀後卻讓人尋味不盡,是不是?”

原來說了半天,都是針對自己關於用不用典故問題而來的,真狡滑!李商隱心裏當然不服,但無法反駁,不好意思地笑了。

這時,李商隱才仔細地看了看這位年兄:他肩寬臂長,粗獷豪壯,熱情奔放,與自己相比,恰恰相反,自己單薄瘦弱,溫婉內向,細言慢語。他做了一番比較,自歎不如。

“商隱弟,詩的尾聯也寫得不錯,是抒發自己心中所想,記得不?”

說完,畏之哈哈大笑起來。

李商隱豈能不記得,但霎時臉上飛紅,連脖子都紅了。

王家兩位小姐不知尾聯到底寫了些什麼,性情偏急的七小姐,問道:

“六姐夫!尾聯寫了什麼?快說呀!”

“還是讓義山年弟自己說好啦。”

韓畏之已經笑得前仰後合了。

“也沒寫什麼。”李商隱見七小姐凝視自己,慌亂地喃喃道,“是這麼兩句:‘自笑無媒者,逢人即解嘲。’其實……”

七小姐急忙躲到六姐身後,瞪了姐夫一眼,不再聽商隱解釋了。

六姐聽後,也抿嘴笑了,指著丈夫嗔怪道:“你設好圈套,讓人家往裏鑽,然後在這裏等著!好吧,‘自笑無媒者’,這回呀,義山兄弟,你就讓他做媒吧。”

李商隱也不呆,趕緊抱拳鞠躬施禮,紅著臉道:

“小弟在這兒有禮了!拜托兄長幫小弟做媒吧。”

七小姐一聽,“哎呀!”早跑得無影無蹤了。

李商隱和韓畏之帶著王家兩位小姐,參加了曲江遊宴,第二天又到慈恩寺大雁塔下,在題詩板上題了詩,留下了大名。晚上他回到令狐府,七郎八郎和九郎早把賀喜酒宴擺好,隻等他歸來,一醉方休。

一連忙了十多天,李商隱的身體實在吃不消。及第後的第一件大事,要給恩師寫封信,但還沒動筆,他實感內疚。

今晚,他推掉了一切應酬,把自己關在客房中,集中精力,給恩師寫信。

剛要動筆,九郎突然闖進門來,手裏拿著一對錦繡雙鯉魚。李商隱立刻認出那是王家七小姐的,傳遞情書的郵袋,忙問道:

“是我的信?”

“你怎麼知道的?”

“快給我,九弟!”

“不說,今天是不能給的。”

“九弟,這是韓畏之送來的信。他是我的同年,這幾天我們一直在一起遊玩宴飲。”

“是嗎?這個‘雙鯉魚’不像是男人所有,用錦緞製成,你看手工多精細呀。”

“這你就不懂了。韓同年的妻子有一雙巧手,最能刺繡,製作一個郵袋,算不了什麼。等你娶個巧手媳婦,你腰上那把寶劍也會套上一個繡製的劍袋。”

“你別胡說啦!”

九郎把郵袋扔下,紅著臉走了。

他從繡袋裏抽出一張薄紙,粉色,還帶著一股香氣。展開信,原來是七小姐寫的。

信中說,她要回東都洛陽探望母親,還帶著六姐夫的一封信,希望他也趕快回洛陽。

六姐夫,當然是指韓畏之了。信中能寫些什麼事呢?能把自己與七小姐之事,告訴母親嗎?做媒先向母親說,不是不可以的,況且她父親王茂元尚在涇源節度使任上,路途遙遙,無暇顧及。

畏之年兄真是個君子,求他做媒,果然有信義。李商隱心中湧出一片感激之情。明天去跟他告別再致感謝。

商隱又把精神拉回來,提筆給恩師寫道:

今月二十四日,禮部放榜,某僥幸成名,不任感慶。

某才非秀異,文謝清華,幸忝科名,皆由獎飾。昔馬融立學,不聞薦彼門人;孔光當權,詎肯言其弟子?豈若四丈屈於公道,申以私恩,培樹孤株,騫騰短羽。自卵而翼,皆出於生成;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瞻望旌棨,無任戴恩隕涕之至。

寫好信,匆匆折好,派人送走。

第二天一大清早,李商隱就到蕭洞來找韓畏之。這是個臨時住處,老泰山王茂元已經答應出錢,給這對小夫妻另建一處新宅。

“啊!義山賢弟,你怎麼找到這來了?唉!這裏太不像樣子,你別見笑呀!”

“畏之年兄,別急,我隻說一句話就走。我馬上回洛陽家,是和你告別的。”

“哦?——對,給你送去的信,看過了?”

李商隱點點頭。

“不對啦!信送走不一會兒,七妹的父親派來接她去涇源的人就到了。他們馬上就出發,連夜要趕回去。大概現在已經到邠州了。七妹留下話,希望你也去涇源。她父親會聘你入幕的。”

突然的變化,使李商隱不知所措。及第的喜訊還沒告訴母親、弟弟和洛陽的親友,怎能去涇源呢?況且還要過釋褐試這一關!他垂下頭,神情茫然了。

韓畏之也覺得變化太快太大,想解釋什麼,但是,又能解釋什麼呢?他拍拍商隱瘦削的肩頭,安慰道:

“七妹的母親也從洛陽到涇源了,所以七妹才去涇源的。以愚兄之見,你先回洛陽家安頓一下,然後再去涇源,怎麼樣?”

義山點點頭,隻能這樣了。

他看了看蕭洞,又看了看畏之的狼狽模樣,不由得笑了。一對新婚夫妻竟住在這裏?況且又是新及第進士。但是,想想自己,如果自己結婚,可能還不如他們呢,於是戲作二首詩贈畏之年兄。詩雲:

龍山晴雪鳳樓霞,洞裏迷人有幾家?

我為傷春心自醉,不勞君勸石榴花。

第一首他沒有吟,隻吟了第二首。前兩句用劉晨進山尋藥,與仙女在山洞同居的故事,來戲畏之。後兩句,是感歎自己孑然一身,未有配偶的苦況。

韓畏之聽罷,哈哈大笑,道:“不用我勸‘石榴花’?但是,用不用我做媒?這句寫得無理。‘傷春’也無理。七小姐對你沒有二心,你對她不懷二意,結婚是早晚的事,為什麼要‘傷春’?應當高興才是!你這身體弱不禁風,是不是就是這樣無病呻吟,東想西慮,東愁西思,把自己身體搞垮的,對不對?要放寬心,像愚兄這樣隨遇而安,自得其樂,精神好,身體好,一切都好。”

原本想跟他開個玩笑,不料引出這麼一大堆勸解,外加批評話,李商隱哭笑不得。畏之年兄說得也對,自己太敏感,事無巨細,總好多思多慮,尤其對於女孩子,除了應試及第之外,想得最多。而對王家七小姐有一種說不出的特殊感情,時時刻刻放不下,忘不掉,難道這便是愛?

李商隱想到這兒,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告辭了畏之,回到令狐家。因為昨天晚上已經和七郎等三兄弟告了別,老管家湘叔也去了興元,家中再沒別人,收拾收拾東西,就要出門上路,錦瑟卻挑簾進來,把他嚇了一跳。

按規矩,內眷是不能隨便到外室,尤其是客房,尤其是單身男人的客房,曾經還有過一段情戀的男人客房。這要讓別人知道,透露給八郎,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不僅自己要受責備,恐怕她的日子也不會好過。

李商隱鎮定一下,忙問道:“嫂子,不知到此有何見教?”

“別叫我嫂子。我還不如一個娼妓。看看他是怎樣對待我的!”

錦瑟把胳膊露出來,上麵青一塊紫一塊,全是用手掐的。

李商隱心裏很難過,但是已經做成了熟飯,又過了這麼多年,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他讓她把衣袖放下,把胳膊遮上。

錦瑟兩眼含淚,解開衣帶,又露出胸脯,白嫩嫩的玉肌,也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又把大腿露出,依然是紫一塊青一塊!

李商隱不敢看,讓她趕快結好衣帶,整好衣褲。

“他不是人。他會把我折磨死的!商隱,救救我,救救我吧!”

錦瑟跪倒地上,向他求助。

李商隱驚恐、痛心、難過,又十分惆悵。自己有救她的能力嗎?如何救她?不要說她已經是恩師兒子的妾,自己跟八郎的友情,近年來有增無減,更為親密,更為融恰,怎麼會做出令他惱怒、憎恨的事情呢?

然而,他不忍心把這些不敢救助她的殘酷字眼兒,對她講出口。她隻會輕蔑自己、痛恨自己。他又不忍心讓她絕望,失去生的欲望。

那麼,該怎麼辦?

沉默。

沉默好像是最沒辦法的辦法,讓一切的一切都埋進在沉默的深淵裏,在沉默中解脫,在沉默中消融,流逝!

“不能救我,那——你還不能幫我嗎?”

錦瑟哀求著。

李商隱知道她是看透自己的心思、自己的無能、自己的軟弱和自己的卑鄙,才不得已求其次,不想讓自己為難。多麼良善的女人啊!李商隱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內心深處的正義呼聲,抖動一下身子,堅定地道:

“說吧,可以犧牲一切,不要一切,我一定幫助你!”

“不要你犧牲什麼,請你把我的事轉告給溫公子庭筠就行啦。”

溫公子能來救你嗎?聽她那自信的口氣,好像把握很大。李商隱心中又起波瀾,……在她心目中,自己的地位肯定不如溫公子。她更愛溫公子,而溫公子比自己更愛她!

李商隱不願意這樣比較,可是,事實就是這麼回事,是不容置疑不容推翻的。

錦瑟把話說完,站起來走到門口往外看了看,見外麵沒人,轉頭朝李商隱做了個笑臉,消失在兩塊門板中間。

李商隱心裏難受極了,那做出的“笑臉”,其實不是笑而是哭,哭這個世道竟然沒有人能救救一個正在苦海中受煎熬的弱女子!多麼殘酷的世道!多麼殘酷的人生啊!五殘春,花落了,柳枝卻吐出翠綠,一派繁茂景色。

短亭長亭上,送別的人陸陸續續,來來往往,一片繁忙。

李商隱傷感極了。他孤身一人,騎著一頭瘦驢,任驢兒蹣跚而行。八郎上早朝走得早,不知是忘了還是根本沒想給他準備馬車。他自己雇不起馬車,連匹健馬也雇不起。

騎著這麼頭瘦驢,他有的是時間想心事兒。人生一大喜事,眾人眼紅的進士及第,總算解決!但是並沒給他帶來多大的興奮。

往年他真的下了許多苦功夫,一連幾個月足不出戶地用功,到頭來卻名落孫山考不中;而今年,他根本沒怎麼讀書,寫的文章也不多,隻研究研究主考官高鍇大人的口味,按照他的口味作了幾篇詩賦文章,結果卻高高中第,金榜有名。真讓人哭笑不得!

他想起李肱。

這個性情直率,天資樸真的皇族宗子,是按照父命前來應試的。試前根本沒有看書,隻抄了自己往昔的幾篇舊作,居然得到主考官高鍇賞識。李商隱讀過他那首《霓裳羽衣曲》詩,算不上高明,也沒有新意。高大人在皇上麵前竟然誇說“最為迥出,更無其比”,真令人糊塗!他是宗族子弟,難道我不是嗎?不過距本枝遠一點罷了。

李商隱想起這些,很是傷感,覺得人生於世,事事不如意,事事不順當。他搖搖頭。但是,自己畢竟還是及第了,多年的追求多年的願望,終於如願,這給了他不少安慰。走到灞上,看見路邊風雲花鳥,饒有興會,忽生靈感,於是吟道:

芳桂當年各一枝,行期未分壓春期。

江魚朔雁長相憶,秦樹蒿雲自不知。

下苑經過勞想像,東門送餞又差池。

灞陵柳色無離恨,莫枉長條贈所思。

李商隱邊走邊吟詠,直到洛陽城,才最後把尾聯湊足,題目為《及第東歸次灞上卻寄同年》。

回到洛陽家,母親和弟弟羲叟、堂兄讓山以及眾親友知道李商隱及第,即將做官,一片喜氣。

讓山把家中的陳釀搬出來,招待前來賀喜的親友。商隱很受感動。他整天被親情包圍著,暢快極了,眼睛有神,臉頰也長了肉,雖然談不上紅光滿麵,卻比滿臉灰暗強了許多。

李商隱心暢神怡,常到各地走走,散散步。但他不願去崇讓坊,怕睹物生思,況且王家七小姐也不在家。

這天,他信步來到一僧院,舉目一瞧,滿眼牡丹花,正含苞待放,美極了。

牡丹原生長在陝西秦嶺山中,後來移至長安,成了花王和花後,傾城傾國。那年武則天隆冬季節想賞花,於是下詔,命百花盛開,唯獨牡丹抗命不開,被貶到東都洛陽。後來洛陽就成了牡丹的王國。其中最佳珍品,是姚家養的黃牡丹,被稱為“姚黃”,還有魏家養的紫牡丹,被稱為“魏紫”。

然而這僧院的牡丹,品種太平常,太普通,不是白色就是淡黃色,太沒特色。他記起陳標寫的《僧院牡丹》,是紅色,詩雲“琉璃地上開紅豔,碧落天頭散曉霞。”元稹寫的《西明寺牡丹》,是紫色,詩雲“花向琉璃地上生,光風炫轉紫雲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