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郎和九郎很少加入,李商隱也不願意參加。但是八郎為了在眾人麵前顯示令狐家儒雅、重才學,每宴必叫商隱,每宴必命他吟詩,以助酒興。
那日,在後園花下擺開宴席,八郎多喝了幾杯,點名讓商隱吟詩侑酒。
商隱看看席間,不是八郎的同年,就是弘文館的同仁,全是中進士不久,新得官的學子,隻有自己還是個白衣庶士,心裏很悲傷,於是舉杯痛飲後,吟道:
柳帶誰能結,花房未肯開。
空餘雙蝶舞,竟絕一人來。
半展龍須席,輕斟瑪瑙杯。
年年春不定,虛信歲前梅。
吟畢,一陣喝采聲後,八郎醉眼矇矓地解詩道:
“義山賢弟,即興詩寫得又快又好。這首詩,我給它起個題目,就叫《小園獨酌》。因為詩中有‘竟絕一人來’,所以叫它“獨酌”。第一句寫園中垂柳飄飄,第二句寫花兒含苞待放。這是園中景。中間四句,寫在龍須席子上擺放酒宴,看著雙蝶翻飛起舞,輕輕斟滿瓊漿玉液,獨自一人慢慢飲來,樂趣無窮!最後兩句,是說去年臘月梅花開放後,春天卻遲遲不來。今年的春天沒等臘梅開放,就來了,確實是‘春不定’。說‘年年春不定’是不對的。諸位覺得怎麼樣?”
李商隱聽八郎這麼一解釋,心中頓時涼了半截。他一點也沒理解自己在詩中所表達的意思,隻從字麵上解詩,比隔靴搔癢還要可悲。
有一位校書郎沒有隨聲附和,端坐舉杯對商隱道:
“義山弟之苦惱,兄弟理解。兄弟是過來人,明白未中進士時的心情。”他轉頭對八郎道,“義山弟追隨令尊大人多年,才華超凡,章奏詩賦寫得很有名氣,子直兄應當鼎力推薦才是。《小園獨酌》一詩,就是屢試不第,希望有人薦引。春天放榜,但是年年不能中第,當然是‘年年春不定’了。”
“義山賢弟,詩中真有這個意思嗎?”八郎驚問道。
李商隱苦笑了,無可奈何地點點頭。
“不用愁,包在八兄身上。你的事就是你八兄的事,沒問題。明年準叫春天定時到來!哈哈哈!”
“子直兄,你可不能說話不算數,亂放炮啊!大家都聽見啦?明年如果商隱不中第,我們不會饒你的!”
雖然是笑談,但它卻成了讖語。八郎確實盡了力量推薦商隱。
五月,京城又陷入恐怖之中。仇士良用各種辦法迫害異己。李商隱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在離京前,他想見宋姐一麵。
永崇坊華陽觀距開化坊令狐府不遠,商隱去找宋姐,已經好幾次,但始終未能見到。離京回東都前的最後一天,他又一次來到華陽觀,竟巧遇劉先生。
在玉陽山清都觀時,曾得到劉先生諸多照顧,李商隱一直很感激他,把自己來意說明後,劉先生緩緩地勸道:
“義山居士,請不要幹擾道門靜地。宋真人修道多年,與公主又相交多年,她不會棄道還俗的。你就死了這份心思吧。去年在玉陽山上發生的事情,公主沒有追究就萬幸了,請不要再惹是生非了。”
沉默。
李商隱忽然想起永道士,問道:“張永賢弟還在玉陽山嗎?”
“是的。原本想讓他下山,他堅決不走。你下山後,他不再賭博,規矩多了。”
李商隱灰心喪氣,回到令狐府,見湘叔已經把東西收拾好,他真想撲到湘叔懷裏痛哭一場。但是,哭又有什麼用呢?
不可求的,非要得到,那是癡心妄想!
入夜,一輪圓月掛在東天,關照著京都千家萬戶。初夏的熏風,習習吹來,樹影斑駁。
李商隱獨坐小園樹下,想著宋姐和小妹、“小青鳥”,她們也一定坐在樹下賞月。戀愛與修道學仙是矛盾的,不可能統一,不可能有好結果。她被束縛在宮觀中,不得自由……
李商隱痛苦地低聲吟道:
偷桃竊藥事難兼,十二城中鎖彩蟾。
應共三英同夜賞,玉樓仍是水精簾。
他長歎一聲,“偷桃”與“簾藥”兩事不能兼得;城鎖簾隔,兩情也不會相通!
罷了!罷了!
李商隱回到洛陽家的第二天,堂兄讓山就找上門來。一見麵便一聲接一聲地埋怨,怎麼一走好幾個月,也不捎個信來!
商隱去年秋末冬初赴京,至今歸家,說好幾個月,是真的,但說沒捎信回來,這不是事實,不過捎的信都是給老母親,沒有給他寫信,倒也是真的。
“你這一走,柳枝姑娘天天來我家,問你什麼時候能回來。
讓我怎麼回答?可把我難壞啦!”
“柳姑娘可好?”
“你呀!現在才想起關心她呀?已經晚了!她被山東的一個鎮帥(即節度使)娶去了,做小妾。走時,讓我把《燕台詩》還給你。她說,她跟你沒有緣份,雖然心中屬意,但最終不會結為佳配,希望你不要為此牽情惹恨。”
李商隱接過《燕台詩》,看見那簿紙片已經發黃揉皺。一個好姑娘,又失之交臂。但是,自己跟這個小歌妓,終究不是同類之人,早分手比晚分手好,於是對堂兄道:
“她什麼時候能回娘家?”
“不知道。”
“我寫幾首詩,請堂兄想辦法送到她手,了去這段情誼。”
李商隱寫了《柳枝五首》,贈她。
在寫第一首詩時,他還很清醒、冷靜,也很理智,寫道,你我是“同時不同類,那複更相思。”第二首詩,他勸柳枝不要鬱鬱不樂,你我沒有緣份,隻好分手。在第三首詩中,商隱開始稱讚柳枝“嘉瓜引蔓長,碧玉冰寒漿。”她慧心麗質,自己“不忍”心對她輕薄。到了第四首詩,他的感情開始變了,竟生起無名之火,憤怒地斥責那個鎮帥荒淫驕縱,轉眼間就把她棄置空房,使她紅顏衰老。第五首,悲傷地寫道:“畫屏繡步障,物物自成雙。如何湖上望,隻是見鴛鴦。”滿世界都是成雙成對,隻有自己和柳枝姑娘孑然無偶!
李商隱在仕途上一籌莫展,屢試屢落第;在婚戀上,先有錦瑟、宋姐,後有柳枝,一個個都離他而去,使他一次次陷入難以解脫的痛苦中。五首贈詩,就像絕別詞,他雙手捧著,遞給堂兄讓山,淚水從眼睛裏流了出來。
“唉!我說義山兄弟,當初你與柳枝認識的時候,你很冷淡;現在人家走了,你卻來感情了!當初你幹什麼啦?唉呀!別哭好不好。咱們跟柳枝沒有緣份,那就算了!別去想她啦!
看哥哥再給你找一個,好不好?”
讓山安慰他。
商隱當聽到“那就算了!”四個字時,心裏一陣冰冷。正像白公樂天在《琵琶行》裏所說:“商人重利輕別離。”一點也不假呀!
忽然讓山一拍大腿,叫道:“你看我這臭記性,眼前就有一位小姐,是千金小姐,和咱李家門當戶對呀!你忘沒忘?去年去柳枝家,在崇讓坊那個池塘邊遇見的那個小姐,忘沒忘?”
李商隱讀書過目不忘,看見漂亮小姐也有“不忘”的本事。堂兄一提崇讓坊,他就想起那個身著華麗服飾的高個姑娘。她是王茂元的七小姐。王茂元是廣州節度使,現為涇源節度使。在甘露之變中,他曾帶兵在京城戒備,以防鄭注率兵攻打京城。
“你走後,七小姐跟小翠曾到我家三次,來看你嫂子,七小姐對你的印象不錯。唉!在池塘邊,她往這邊看你,看得很清楚。她說還讀過你不少詩。你有一首什麼詩來著?對了,是《安平公詩》。安平公崔戎仙逝後,你寫的,對不對?她都知道,還能背誦下來。當時她張口就背,什麼‘丈人博陵王名家,憐我總角稱才華。華州留語曉至暮,高聲喝吏放兩衙。明朝騎馬出城外,送我習業南山阿。’她問‘南山阿’是不是華山?我也不知道。”
“你就說是,不就完了嘛。”
讓山兄笑了笑,又道:“她說她最喜歡最後幾句:‘古人常歎知己少,況我淪賤艱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豈得無淚如黃河。瀝膽祝願天有眼,君子之澤方滂沱。’她說這幾句詩,寫得最有感情,句句情真意切,每次吟誦,總要流一陣眼淚。多麼多情的姑娘喲!一點沒說謊,她吟誦這幾句詩時,確實淌了眼淚,連我都被七小姐感動了。她說,如果義山兄回洛陽,希望當麵聆教。你看看,這姑娘大大方方,要見你一麵。她人好有學問,長得漂亮,又對你十分敬佩,這樣的好姑娘,你上哪去找啊!”
李商隱叫他給說動了心。不過又覺得自己剛剛跟宋姐和柳枝姑娘斷了來往,馬上又去找七小姐,在感情上總有一種內疚之感,於是推拖道:
“堂兄,我剛到家,還未跟母親好好說陣話,哪能就談這種事情,以後再說吧。”
“和嬸子說話的時間,不有的是嘛。我跟嬸子先說說七小姐的事,看看她老人家是什麼主意,是要馬上見麵,還是以後再說。別攔著我,我去說——。”
堂兄拿出商人做生意的架勢,賺錢的“買賣”,他是不會放過的。堂兄誠心誠意想幫自己,就隨他去吧。
讓山進內室見母親去了。
李商隱覺得王家小姐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顧族規家規家法,要跟自己會麵,何其大膽!是個有膽有識的不同流俗的女子。商隱肅然起敬了。
不一會兒,讓山扶著母親,從內室走出,指著兒子教訓道:
“商隱兒呀!堂兄說的王家七小姐……堂兄是熱心腸。這姑娘……好像不太守婦道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是千古不變的金玉良言。怎好這等放肆?”
“老嬸子,剛才不是說得好好的嗎?怎麼見著兒子竟說出這等話來!這王家……”
“讓山!你商隱弟弟尚未及第做官,不可言婚。不先立業,就想成家?不成!做官之後,娶妻生子不遲。此事以後免提。”
“唉!老嬸子,剛才答應得好好的,這麼會兒功夫就變卦了?”
“拿酒來!商隱陪你堂兄好好喝幾杯,老身不陪了。”
讓山知道老嬸娘十分嚴厲,說一不二,那就算了!
李商隱也懼怕母親,過去一貫言聽計從,從不違抗,不過今日覺得委屈。人家姑娘喜歡自己,主動點有什麼不好?婦道!婦道!娶妻嫁女,隻講論財產就好啦?嫁女待價而沽就好啦?結婚前,連見一麵說句話都不準,就是守婦道?他心裏不服,喝了幾杯酒,膽子大起來,對堂兄道:
“我寫首詩,求你送給她,好不好?”
“行!別說一首,十首百首,哥哥保證送到。”
李商隱借著酒興,不再顧忌母命,提筆寫了一首五言絕句。
常聞宓妃襪,渡水欲生塵。
好借嫦娥著,清秋踏月輪。
“宓妃是哪個皇上的小老婆呀?”
“什麼呀!是妃就是妾嗎?宓妃是位女神,是傳說中的女神。我是說七小姐像淩波仙子,步履輕盈,搖曳多姿。她懂。”
“我知道她懂。她識文斷字有學問,能不懂嗎?”
“那天在她家池塘旁邊,看見她的身影,婉轉曼倩的姿態,真像‘淩波微步,羅襪生塵’的女神宓妃,美妙極了。”
“嘿嘿嘿!我跟你嫂子說,你一定會喜歡王家七小姐的,一點不假。”讓山很高興很得意,又連喝三杯,抓起詩,道:“怎麼能沒個題目?填上題目……我給你想個好題目,叫作《奉贈女神王家七小姐》,或者叫……”
“得啦!你會有好題目?別費事,就叫它《無題》。因為寫上題目,就等於把詩的內容告訴她了,多沒意思。所以還是不寫的好。連《無題》也不要。你不同意?好好好,我就隨便想一個吧,就叫《襪》吧。讓她一看就驚訝不止,就瞪起大眼睛,隨便猜去,怎麼猜都行。”
“真是個怪人!你以為她猜不出你的心思呀?我叫她也寫首詩,讓你猜猜看。”
李商隱笑了。
這種寫詩不寫題目的心態,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怎樣形成的習慣。讓山堂兄以商人的心理揣度義山兄弟,不過是耍弄耍弄小把戲,多多招攬顧客而已,所以他也會心地笑了。
由於母親的幹預,李商隱不敢跟王家七小姐會麵,但是詩賦往來卻越來越頻繁。讓山來商隱家也越來越多。
忽然一天,讓山匆匆來到商隱家,報告一個壞消息:七小姐不告而別,去了京都長安!已經走了十多天。
這對癡情的李商隱來說,簡直是聲霹靂!他昏昏然不知讓山堂兄又說了些什麼,好像講了七小姐到京,是住在她姐夫李十將軍家。
堂兄走後,李商隱便病臥床上了。
在京城,李十將軍曾參加過八郎的酒宴,李商隱認識。他是千牛衛將軍,從三品武將,住在昭國坊。當時他卻不知道李十將軍是王茂元家的女婿。
七小姐為什麼會突然離家赴京呢?難道自己寫給她的情詩,被她母親發現?她是被逼不得已才離家的?因為自己才離家的!一想到因為自己的牽累,她離家背井,寄人籬下,心就一陣疼痛,頭一陣昏迷。
李商隱病弱的身體是經不起折騰、打擊的。過去因為屢試不第,每試之後都要鬧一場大病,而今又因情戀、相思而病,身體更加虛弱了。
東都夏日比京都夏日涼爽多了。崇讓坊王家後園池塘,開了一池芙蓉花,嬌美豔麗,成為東都一大景觀,招來許多遊人觀賞。
讓山想讓堂弟散散心,趕著自家的小毛驢,把商隱接到池塘邊來欣賞芙蓉花。他觸景生情,多麼希望七小姐能從玉樓探出頭來,或許能從粉豔豔的花叢走出來,或者亭亭玉立在岸邊翠綠修竹中,向自己招手。
芙蓉池塘上,忽然輕雷隱隱傳來,颯颯東風帶著淒迷細雨,催趕著遊人紛紛走開。
李商隱懷著無奈,騎著小毛驢回到家,躺在床上,王家七小姐的姣好身影,仍然浮現在眼前,似嗔似怨似悲似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