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金榜題名2(2 / 3)

忽然,他想起七小姐在離家前,曾隱隱約約在寫來的信中發過誓,她是不會離開自己的,一旦出遠門,也會很快回來的。

這不是在暗示自己嗎?

可是,兩個多月過去,仍然不見她的蹤影。他總是夢想在芙蓉塘畔能突然看見她。懷抱的希望太大,失望的痛苦越重。

記得有一次,已是三更的夜裏,堂兄匆匆跑來,說七小姐在等他的詩,已經五天了,問他為什麼還沒給她寫出和詩?

唉!都怪自己忙別的事,把它給忘了。

堂兄讓山說,七小姐在芙蓉塘畔,正等著自己的詩。七小姐說,不拿到詩,就不回閨房睡覺。

李商隱匆匆忙忙把詩寫就,在燈下仔細一瞧,墨跡怎麼這等淡!由於太匆忙,連墨也沒磨濃……當時他想重新磨濃墨,重抄一遍。讓山堅決不同意,擔心七小姐一個人在池塘邊害怕,或者出意外。

想起這事兒,李商隱心裏十分愧疚,為什麼自己這麼粗心大意,讓她深夜不眠,站在池塘邊等待!商隱在床上翻了個身,譴責自己,用拳頭捶打著腦袋。

直到五更梆聲敲響,李商隱才蒙蒙矓矓進入夢鄉。他看見燭光照著金色屏風,上麵的翡翠鳥兒翩翩欲飛。仿佛聞到麝香熏過的幽香,微微透過繡著芙蓉的帷帳。七小姐睡在裏麵,臉上含著微笑,嘴角緊抿,現出一對深深的酒渦……商隱癡癡地凝視著、凝視著,不忍離去。

門外誰在走動,把李商隱驚醒!

他惱恨地歎了口氣,想想自己,就像漢代的劉晨到天台山采藥,遇到一位仙女,一見鍾情,卻被無情地拆散,眼睜睜地看著仙女消失在遙遠的蓬山……為什麼要用劉郎自比呢?自己比劉郎更慘!自己和王家七小姐分離遠得好像中間隔著萬重蓬山啊!

李商隱起床穿衣,想把夢中和七小姐相遇情景記錄下來,如果能再相見,讓她吟詠自己用心血寫下的這首詩,看看自己赤誠真摯的心!詩曰: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鍾。

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

蠟照半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

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寫畢,他吟詠數遍,覺得剛才睡夢中的情景都寫了出來,但是昨天到崇讓坊池塘觀賞芙蓉時的情景和心緒,沒有能寫出來,想了想,於是又寫道:

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

這是當時的景致,歸來路上,被細雨淋著,東風颯颯,別有一番情趣。

七小姐在京城會不會也淋著細雨,沐浴著東風呢?否則一定是在她姐夫家裏,無聊地打開香爐的鼻紐,添上香料,把它點燃,香煙嫋嫋,彌滿了閨房。

她一定孤寂地坐在窗前,看著庭院裏丫環小翠笨拙地用長長的絲繩,從井裏汲水。那汲水的轆轤是用玉石雕飾成老虎形狀,就像香爐鑄成金蟾模樣。香爐鎖閉雖嚴密,可是還有鼻紐能夠打開關閉;井兒再深,還是能夠汲上水來。她一定在苦苦地相思,一定在想為什麼自己不能擺脫這被隔絕的處境,跟他歡聚呢?

晉代大官僚賈充的女兒,曾從門簾後麵,窺看年輕瀟灑的學子韓壽,一見鍾情,愛上了他,就大膽地同他幽會、私通。後來被父親發現,把她許配給了韓壽。七小姐啊!你知道這則故事嗎?

宓妃因掉進洛水而死,轉世成甄氏。本來她跟曹植要好,曹植也要娶她為妻。可是父親曹操自做主張,把她給了曹丕做後。她鬱鬱成病,又因郭皇後的讒害,不久就死去了。曹丕故意把甄後的遺物玉鏤金帶等物,賜給曹植,讓他睹物思人而悲痛。後來曹植回自己封地,路過洛水邊,夜晚夢見甄後向自己走來,向曹植傾吐了愛慕之情。七小姐啊!你知道這則故事嗎?你應當像賈氏和甄後那樣,為了愛情而不顧世俗禮法,勇敢地衝破束縛,擺脫孤獨和痛苦!

李商隱希望自己心愛的人,能夠成為一個勇敢的人,於是提筆繼續前麵那兩句詩:“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寫道:

金蟾齧鎖燒香入,玉虎牽絲汲井回。

賈氏窺簾韓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

春心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寫罷,他又重吟最後兩句,總感到和心愛的姑娘遠隔蓬山,難以相聚,切莫和春花爭榮競發,寸寸相思都變成了寸寸灰燼!他被一種極度的悲傷所籠罩,陷入無邊無際的痛苦中。

秋高氣爽,李商隱身體略有好轉。

令狐綯從京城派來一輛四匹高頭大馬的馬車,並轉來一封親筆書信。

信中,八郎首先得意地通報說,朝廷已升調他為左拾遺,邀請義山賢弟速到京都,參加慶賀宴席。接著說,彭陽公公務繁忙,身體一直不好,要辟聘他入幕,希望他盡快去興元。第三件事,使商隱興奮了一陣。說來年春試的主考官,朝廷已確定為高鍇。八郎與他關係很密切,表示要鼎力推薦義山賢弟。

李商隱拿信在手,又複讀一遍,覺得八郎之言不能全信,或者不能太認真。當年恩師也曾說過“推薦”之類的話,結果如何呢?信得太認真,信得太投入,將來一旦不成功,會更痛苦,何況八郎的話,言過其實、誇誇其談者居多。當然,其中很可能有恩師的意思,他不過巧取順水人情罷了。

不管怎麼說,盛情難卻,自己是不能拒絕的,於是提筆,致書一封,書雲:

子直足下,行日已定……自昔非有故舊援拔,卒然於稠人中相望,見其表,得所以類君子者,一日相從,百年見肺肝。爾來足下仕益達,仆困不動,固不能有常合而有常離。足下觀人與物,共此天地耳,錯行雜居,蟄蟄哉!不幸天能恣物之生,而不能與物慨然量其欲,牙齒者恨不得翅羽,角者又恨不得牙齒,此意人與物略同耳!有所趨,故不能無爭,有所爭,故不能不於同中而有各異耳。足下觀此世,其同異如何哉?

……

這封信,李商隱原想誠懇地抒寫一下感激之情,但越寫越氣,感憤越深,懷才不遇、憤世嫉俗,一泄不可收拾,仿佛一吐為快。寫完,心情頓然輕鬆,連相思之苦也變淡了。

把信折好,請人先送京城令狐府。五日後,他坐進那輛四匹高頭大馬的馬車,很快便來到京城。

秋日京都,依然車水馬龍,熙熙攘攘,一派繁華。

鬼使神差,李商隱此次入京,繞了一個彎,從延興門入城,經新昌坊和升道坊,再往前行,則是永崇坊。

他停車在路口,略略歇息。向南望去,那是他多日來夜思夢想的昭國坊,王家七小姐就住在那裏!期望能僥幸遇見她,哪怕隻看她一眼。

李商隱欠欠身子,想讓趕車人往南走走,可又停住,坐回原來座位上。八郎家在開化坊,要往前走,向北拐,怎麼能向南呢?車夫詢問,又該如何回答?

就在這時,突然駛過來一輛八匹白馬的馬車。那馬個個高頭大蹄,踏在路上,雷一般鳴響。這是哪位皇族貴戚高官大姓家的馬車呢?相比之下,八郎派給自己坐的馬車,簡直寒酸得可以了。

李商隱有些不自在,想看看車裏坐著怎樣高貴之人,自己是否見過。如果是熟人,應該下車施禮打個招呼才是。

正在這樣想著,馬車隆隆地駛過來。車裏坐著的,是位小姐!

那小姐正是王家七小姐!

那小姐仿佛也認出李商隱,滿臉羞紅,正要說話,被身邊的另一位穿著華麗的女人拽了一把,沒能開口,用一把圓月形狀的扇子,把自己的臉遮住一半,秀美的雙目露在外麵,定定地盯著李商隱。

李商隱被這突然出現的場麵驚呆了,像在做夢,想大聲呼喚七小姐停下車,自己有許多許多話要說,但是,就是開不得口,喊不出聲,手抬不起來,身子動彈不得,眼睜睜地看著她消失在雷鳴般的車馬聲中。

眨眼功夫,一切又恢複常態。

李商隱想證實一下是不是自己在做夢,於是向車夫問道:

“剛才過去的那輛馬車,真夠氣派的。那是哪家王爺的車呀?”

車夫斜了他一眼,從鼻子眼裏“哼”了一聲,回答道:“那算什麼好車?你還沒看見過華貴的馬車哩!王爺才不稀罕坐那種車!”

“那是誰家的馬車?”

“千牛衛李十將軍家的馬車。白馬拉的馬車,是專供女人坐的。”

果真是她!

回到令狐府,跟七郎三兄弟寒喧見禮之後,李商隱回到客房,詩興又發,提筆寫道:

鳳尾香羅薄幾重,碧文圓頂夜深縫。

扇裁月魄差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

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斑騅隻係垂楊岸,何處西南待好風。

這次街頭轉瞬即逝的照麵,使李商隱苦苦相思中,露出一絲光亮。他決定去昭國坊拜訪李十將軍,興許僥幸能再次遇見王家七小姐。那可以說是真正有緣分。

到令狐綯家,每天都要陪伴迎來送往,吟詩宴飲應酬。李商隱身體虛弱,也隻好咬牙忍耐。

他想早早離京去興元到恩師身邊,可是八郎死死不放,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明年考試眼看就要到了,應當在京好好備考、幹謁、溫卷。商隱有理由不同意八郎 的好意。當然,李商隱還有個不能講出的緣故,要他留在京城。

八郎的姐夫裴十四和姐姐來京回娘家多日,要返回華州老家,自然要設宴歡送。他那些朋友、同事以及令狐家的親戚等等,都要請來。

宴會是從早朝結束,八郎從紫宸殿歸來開始。

八郎的交際手段還真有兩下子。他從朝中把禮部侍郎兼知貢舉的高鍇大人也請來了。一個小小的從八品左拾遺,在朝中是什麼地位?竟能把正四品的侍郎大員請到家中,確實給八郎麵子上增光,為小小的送別姐夫姐姐的宴會添了彩。

問題還遠遠不在這裏,高鍇是今年秋天剛剛封任的主持明年大選考試的知貢舉,即主考官!他能決定數千學子的命運,能決定他們的前途!有多少學子為了應試及第,幾天幾夜守在主考官府上門口,想行卷想幹謁想見主考官大人一麵,都不能如願。而今天,八郎竟把他請到家來,一同飲酒,這是何等榮光!

八郎笑嘻嘻地在前引路,臉上充滿洋洋自得。

高鍇笑容可掬,一步一點頭跟所有的與會人打招呼,現出一副居高臨下,俯視一切的姿態。這動作其實不過份,在今天的宴會上,他的官位和聲望最高,最為眾人巴結,如果不擺出這種姿態,那就奇怪了。

賓主落座後,主人開始介紹賓客,其實是一番吹捧。接著是主人致詞,點明宴會的主旨,為歡送姐夫姐姐回華州家,為歡慶主考官高大人光臨,使寒舍蓬蓽增輝,八郎提議連幹三杯!

主人講完,姐夫裴十四致謝辭,話很短。大概參加宴會的人員太多,他變得有點口吃,引得眾人笑聲不斷。這更使他窘迫而說不出活來,顯得很猥瑣。

八郎機靈,看看姐夫要給自己丟醜,連忙打住,請貢舉大人講話賜教。

高大人也不是個善於辭令之人,沒有起身站立,掃視眾人一眼。麵前的眾人全是年輕人,有功名官位者,多是校書郎之類,其餘都是白衣學子,心中有些不悅。

忽然,看見坐在角落裏,有位身著粗布袍子的學子,正獨酌狂飲,旁若無人,似很久滴酒未進了。他連忙站起,問道:

“這位可是皇族宗枝李肱嗎?快請到上座來!”

聽見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李肱抬起頭,看見乃主考官高大人,抱拳拱手,並未站起,亦未說話,隻輕輕一笑,又繼續飲酒。

八郎怎能讓主考官大人陷入尷尬,趕快打圓場,笑道:

“高大人認得這位小友?實在不知,實在不知。”轉頭對兩個侍從道,“還不快請公子坐上位!”

李肱也不推辭,端著酒杯來到高大人身邊,笑笑點點頭。

高大人親熱地拉他坐在自己左邊。他也不謙讓。

酒過數巡,令狐府上的家妓開始獻藝侑酒。不知是誰提議要錦瑟唱一曲彈一曲。

難道這人不知道她已被八郎納妾了嗎?隻有在極為親近友好的宴飲上,八郎才把她叫來彈唱,但為數也有限。因為她已不是樂伎,而是主人家的小妾了。身份變了,就不能重操舊業。

大家好一陣歡呼。八郎紅著臉,不吱聲,但沒有現出怒容。這給眾人很大鼓勵。

“令狐賢侄,我還沒見過沒聽過,就讓她彈一曲吧。”

“大人雅興,小侄不敢冷落。隻彈一曲。”

八郎一揮手,有兩個使女把古瑟置於中央,錦瑟從簾幕後麵走出,低著頭,邁著碎步,走到瑟前,向眾人施禮後,盤腿席地而坐,開始撥彈起來。

自從被八郎納妾後,李商隱很久沒有看見她了,雖然同住一個院落,同吃一鍋飯,同喝一口井水。

錦瑟依然那麼嬌美豔麗,隻是有些消瘦,眉角下垂時,眼角便出現幾道細紋。這是年輪還是生活的雕刻?李商隱一陣心疼。他想像著那個輕浮的八郎,是不會疼愛她的。精神上的折磨,比起虐待、打罵還要百倍痛苦!

一陣掌聲,把李商隱拉回現實。

原來錦瑟已經彈完一曲,站起身,緩緩地向眾人施禮。在轉身回去的一刹那,她向李商隱一瞥,目光流露著淒苦、哀傷和求助。

李商隱又是一陣心疼。看著她那消瘦的身影,李商隱終於流出了眼淚。他怕被八郎看見,趕忙擦去,但心裏還在哭泣!

開始吟詩詠賦。

當然長者優先。高鍇似乎有準備,張口便吟,流暢古樸,有淵明風度,隻是頷聯頸聯對仗尚欠工穩。總算沒有給主考官丟麵子。接著七郎八郎和一些親近的朋友同僚吟詠,五花八門,不一而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