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默默地坐在一旁,靜靜聆聽眾人吟詠,錦瑟回首一瞥的模樣不時在眼前旋轉著。
“義山弟!”裴十四坐在上位,遠遠地招呼著,道,“義山弟是當代著名詩人,請義山賢弟吟詩。”
“噢!對對!義山是家父的得意門生,詩賦作得很有名氣,時下京都傳誦的《有感二首》和《重有感》,就出自他的手筆,震驚朝野。”
眾人立刻靜了下來。這三首詩大家都讀過,有的還能背誦,前一段宦官仇士良曾揚言要抓詩的作者。誰也沒想到它的作者,竟是眼前這位文弱書生,名字叫李商隱。眾人吃驚地看著他,有的人還為他的安全擔憂,臉色變白。
八郎大概看出大家的不安情緒,笑道:“是我把義山弟從東都請回來的。現在風聲已經過去,仇士良早把這事拋到腦後了,不會出事的。”
李商隱並無懼怕,站起來,抱拳施禮,掃了一眼主考官大人。主考官大人吟完詩,就抓起一根骨頭,正在津津有味地啃著。他身邊的李肱卻抬起身子,正襟危坐,洗耳恭聽著,那玩世之態完全消逝。李商隱歎了口氣,該聽的人卻在貪婪地吃,不該聽的人卻專注地傾聽!這世道是怎麼啦?
李商隱略略沉思,看著裴十四和令狐小姐,吟道:
二十中郎未足稀,驪駒先自有光輝。
蘭亭宴罷方回去,雪夜詩成道韞歸。
漢苑風煙吹客夢,雲台洞穴接郊扉。
嗟予久抱臨邛渴,便欲因君問釣磯。
吟畢,又道:“詩的題目,就叫《令狐八拾遺綯見招送裴十四歸華州》。”
在一陣喝彩喧嘩中,李商隱頭有些昏昏然,不知什麼時候,李肱坐到他的右邊,嚴肅地道:
“義山兄所吟‘嗟予久抱臨邛渴’,小弟實有同感。我輩同是天涯淪落客。小弟有一幅《鬆樹圖》,是小弟親筆所畫,如兄台不嫌棄,想送義山兄。明日送來,請笑納。”
說得誠懇真摯,李商隱不好拒絕。
第二天,李肱果然親自送來。展開一賞,令商隱讚歎不已。
一棵巨大古鬆,生長在高高的岩石上,端莊挺拔,直撐鴻濛!而題畫詩,更寫得粗獷豪邁雄渾。
李商隱看著古鬆,引發了身世之感,寫了一首長詩,題為《李肱所遺畫鬆詩書兩紙得四十一韻》,贈送李肱作為答謝。
相互贈畫贈詩後,兩人心心相印,成為至友。商隱身經坎坷,覺得能結識李肱,十分榮幸,想再辦宴飲以示慶賀,李肱擺擺手,止住。
開成二年(公元837年),一入正月,京城大街小巷一派洋洋喜氣,從全國各地趕赴京都應試的學子們絡繹不絕。他們先到崇仁坊,找店住下,因為這裏與尚書省的選院考場最近。崇仁坊住滿,就得到親仁坊了,它離考場要遠一些。
那些來自窮鄉僻壤的學子,都是窮人家的子弟,在城裏居住,承擔不起費用,則在城外郊區找個寺廟住下,每天都要起大早,趕赴考場。
高鍇自那次參加令狐家宴後,越加看重八郎賢明,認為他善交際善經營,日後肯定超過其父,位在宰輔,因此著意接近,修好關係,每日早朝都主動地首先打招呼,一口一個賢侄地叫著,不顧忌其他朝臣在旁的反映。有時讓令狐綯都不好意思,有意無意地回避他。
一天早朝,高鍇在紫宸殿石頭台階上停住腳,待令狐綯走近,抱拳施禮,悄聲問道:
“大選試期指日可待,八郎朋友中,誰最善?誰最賢?”
八郎不加思索地脫口而道:“當然是李商隱!李商隱是家父最得意門生。家父最稱揚李商隱的才學。”
高鍇諂媚地笑道:“彭陽公德高望重,位極人臣,他老人家的門生,豈能末流下品?他老人家稱揚的人,不會錯。”
八郎抱拳謝道:“家父為義山賢弟的功名一直縈縈於懷,此次大選倘能如願以償,家父和小侄、義山弟絕不會忘記高大人的大恩大德。”
“勿說這些見外話。為朝廷選賢擇才,下官義不容辭,勿謝,勿謝!”
走進大殿,文宗皇上已經坐定。
皇上緩緩地道:“今年誰知禮部貢舉?”
宰相鄭覃奏道:“回陛下,乃高鍇是也。”
“高鍇在否?”
高鍇走出班列,拱手拜,跪倒三叩首,道:“臣高鍇在此,洗耳聆聽聖教。”
“皇族宗子本枝繁延百代,理應及第封爵,不可廢絕。宗正寺年年解送薦人,恐怕混有浮薄子弟損壞科名。愛卿要精嚴把關,勿使妨礙賢路,所試賦則要依據常規,詩則要按照齊梁體格要求,不可擅自更改。”
“僅遵聖命!”
高鍇再拜,山呼萬歲。
散朝後,令狐綯以最快速度趕回府第,把李商隱叫到前軒,把早朝發生的事,添枝加葉地詳說一遍,興高采烈地道:
“賢弟,隻要把詩賦寫好,保證今年一舉中第!了卻家父多年來一樁心事。”
“八兄和恩師的大恩,商隱沒齒難忘;碎首糜軀,莫知其報效。”
說著商隱流下眼淚。
八郎異常慷慨,與平日判若兩人,道:“你我情同手足,何言報效?罷了!罷了!休作女兒態!今天我們兄弟何不一醉方休,以賀賢弟及第!”
“不可,不可!言之過早,言之……”
八郎才不聽李商隱羅嗦,走出門,大聲吩咐趕快備酒上菜,然後跑到東院去叫七郎和九郎。
二月二十三日早朝,高鍇又在紫宸殿石頭台階上等候八郎。
八郎知道明日放榜,今天要麵稟皇上大選情況,樂顛顛地緊走幾步,先向高鍇一躬到地,笑嘻嘻地問道:
“主司大人,近日辛苦啦!可有喜事相告否?小侄洗耳恭聽。”
“自然有喜事可賀!八郎朋友理當高中,隻是要待明日放榜時,才能曉諭天下。不可急矣!”
“有此話,小侄就放心了。明日請大人過府宴飲如何?”
“恐怕不行。放榜後,新進士都要到主司家中認師,哪可分身偷閑?以後再說吧。”
婉言拒絕宴飲,使八郎心中頓時像潑了冷水,難道高大人還有埋伏?又不好再追問,八郎跟在高大人身後,慢慢走進大殿。站好班列,等待皇上駕到。
甘露之變後,文宗皇上一直鬱鬱不樂,早朝常常遲到,且不願多說話,往往草草結束議事,早早回宮。今天是大選放榜前的朝議,文宗皇上曆來極為重視,都詳細地詢問考試情況,狀頭的詩賦,都要親自覽閱。有時高興,還宣詔狀頭上殿,恩賜禮物。
這時,文宗由宦官攙扶,坐進金鑾殿寶座裏,無精打采地問道:
“今年考得如何呀?”
高鍇奏道:“今年試賦題目是《琴瑟合奏賦》,試詩題目是《霓裳羽衣曲》。寫得最好的有五名。其中最佳者是李肱。
請陛下聖覽。”
宦官把五人的詩賦從高鍇手中拿走,呈遞給皇上。
文宗皇上一篇篇覽過後,道:“皇族宗子李肱的詩賦,真的很好嗎?沒有再比他強的啦?”
高鍇心裏有些發慌,如果皇上提出疑義,自己的烏紗帽可就保不住了。連忙道:
“以陛下聰明敏捷的文思,和崇高的聖德,為今年所出的兩道詩賦題目,體格雅麗,意思遐遠,考生捧讀相慶賀,自古未有。學子們加倍進行嚴格研究,深刻思索,反複磨礪,使詩賦對仗工穩,音韻和諧。”
高鍇微微抬起頭,用眼睛掃了皇上一下,皇上微閉雙目,似認真傾聽,又似當耳旁風,他揣摸不出皇上的心思,隻好道:
“陛下,今年的詩賦,比去年又勝數籌。臣日夜考較審批,怎敢不公正準確地推選?其中進士李肱的《霓裳羽衣曲》詩,最為迥出,更無其比。詞韻既好,抒寫又全麵,臣前前後後吟詠近三五十遍,即使讓南朝何遜再生,也不會超過他!李肱又是宗族子弟,臣把他拔為狀頭第一人,以獎勵他的才幹。”
高鍇略略停頓,又掃了皇上一眼,皇上睜開雙目,很注意聽自己的話,心裏頗為感動,皇上一定對自己的選才很滿意,高興地道:
“此次大選,湧現出許多超俗賢才。張裳的詩,也非常之好僅次於李肱。臣把他選為第二名。沈黃中的《琴瑟合奏賦》,好似《昭明文選》中的《雪月賦》,臣選他為第三名。王牧的賦,自立意緒,言語不凡,臣選他為第四名。柳裳的詩賦,興思敏速,日中便成,臣選他為第五名,以上五人,臣擢之為中科,其餘三十五人,臣也把他們一起定為及第。”
令狐綯聽到這兒,心裏稍稍安定。義山弟沒能進入前五名,在三十五人之中也不錯了。這老東西!給麵子就給大一點嘛,為什麼不讓義山弟進入前五名呢?真是的!
高鍇又奏道:“李肱的舊體文章寫得也很好,大有韓公愈之風,人長得英俊瀟灑,每每看見他,臣以為日後他一定會官至卿相,皇族宗枝有這樣的奇才,實在說乃是皇家之大幸與榮光。李肱等人的詩賦,如有差錯,臣敢承受欺天之罪。關於李肱的詩賦,伏望陛下聖慈,特別恩賜獎賞,宣示文武百官,以勸皇族宗子們加倍努力向他學習。臣謬誤難免,有損主司一職,不勝縷縷之誠。考生詩賦輯為一卷,僅隨奏狀,奉進聖覽。”
不知什麼時候,皇上又把雙目閉上,似已入睡,沒有任何表示。文宗皇上還在想著自己堂堂一代天子,竟然被家奴宦官控製,氣憤難消,耿耿於懷。
二月二十四日,天剛破曉,皇宮中更漏聲停了,秘書省的大門大開,東堂上的金榜已經高高懸起,學子們圍擠在金榜下,查找著自己的名字。
李商隱隨著人流,向皇宮湧去。
皇親貴戚宗子和公主郡主們,坐著有金鳳凰裝飾的豪華馬車,大官僚們帶著他們的公子和小姐,騎著快馬,邊說邊笑,一路歌聲,也老遠趕來看榜。
京城十二條大街兩邊的高樓上,家家都卷起簾子,觀看那些匆匆趕路的學子,有的學子神采飛揚,英俊似仙子;有的學子垂頭喪氣,滿臉晦氣像鬼魂。
旭日冉冉,朝霞滿飛,黃鶯在枝頭上鳴唱,春風撫愛著垂柳,輕輕飄拂。
李商隱來到東堂,遠遠看見一大群人,圍在金榜前,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老爺爺帶著孫子來看榜。爺爺眼神不好,孫子便一個個念著名字。孫子當念到自己的名字時,高興地跳起來,可爺爺卻依然板著麵孔,要求孫子再念叨兩遍,還求旁邊的學子再重複一遍,才相信孫子確實金榜有名,高高中第,才咧開沒牙的嘴,笑起來。
突然,有人念叨李商隱的名字,他吃了一驚。又有個清脆的姑娘聲,道:
“是他,看!李商隱也中了第!七妹這回也該高興了吧?”
“六姐,你不高興嗎?韓畏之也榜上有名。”
從人縫中,李商隱才看清,站在榜前,有兩個女子正在調笑,口口聲聲不離自己的名字和韓畏之,略略走近,仔細一瞧,那女子不正是王家七小姐嗎?頓時心跳不能自已。七小姐身旁有個清秀書生,笑道:“七妹真有眼力,看看,這個李商隱還在我的前麵哩,我們不僅是同年,他還是我的年兄呢。”
“誰讓你按榜上名次排長幼次序啦?他比你年紀小,你是兄他是弟。”
“七妹,你怎麼知道他比我小?你們已經交換生辰八字啦?”
交換生辰八字就等於訂婚,七妹滿臉羞紅,羞惱地拉著六姐告狀。
人越聚越多,七小姐的身影不斷被人遮住,李商隱不得不往前擠了擠,想看個真切,也想多看幾眼。與她分別近半年了,隻是初到長安在街口車上,匆匆看了那麼一眼,她“扇裁月魄羞難掩,車走雷聲語未通”。李商隱事後懊悔好長時間,去李十將軍家拜訪,也未能看見她,今日邂逅金榜前,真是緣份,再不能錯過了!
他正在往前擠時,七小姐突然轉過身子,睜大了眼睛,看見了他,高興地驚呼道:
“商隱兄!是你?!”
李商隱被叫得羞紅滿臉,在眾學子麵前簡直無地自容,他們全把目光從金榜上移開,轉射在他身上臉上。
六姐和韓畏之也看見了他。韓畏之大大方方地擠過去,伸手把他拉過來,笑道:
“你是李商隱?我是昌黎韓瞻,字畏之。”又指六姐戲道,“這是荊妻王氏,這位就不用介紹了吧?七妹,快過來見禮。”
七小姐躲在六姐背後,低頭暗笑不語。
李商隱紅著臉,自我介紹著,不敢斜視王家七小姐一眼。
“我家現在蕭洞,改天請到寒舍一敘。今日咱們一起去曲江,先參加杏園宴會,然後遊覽曲江西邊的大慈恩寺,在寺內的大雁塔上題詩留名紀念。義山弟,你記得雁塔題詩誰最好?”
“是陸州章八元吧?大曆年間登進士第,他曾題詩而去。詩寫得最佳,白公樂天和元公稹讚歎他的詩‘名不虛傳’。”
六姐覺得李商隱這人很怪,連這等小事也記得這麼清楚。
章八元的題詩,他能不能記住呢?考考他,於是道:“這麼好的詩,一定能背吟下來,願賞其詳。你不見怪吧?”
李商隱極喜歡章八元的詩,自然背得下來,今日能給七小姐和她的姐夫姐姐吟詠,非常高興,清清嗓子,吟道:
十層突兀在虛空,四十門開麵麵風。
卻怪鳥飛平地上,自驚人語半天中。
回梯暗踏如穿洞,絕頂初攀似出籠。
落日鳳城佳氣合,滿城春樹雨蒙蒙。
王家七小姐以為商隱記錯了,一塔怎麼會有四十個門呢?
搶著提醒道:
“錯啦!‘四十門’錯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