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羊大師 董仲舒1(1 / 3)

一、下帷講誦稱儒首 官至博士為士師

1.親見四世

董仲舒,廣川人。今河北省景縣有大董故莊,世傳即仲舒故裏。生卒年不詳,根據《漢書·匈奴傳》《讚》“仲舒親見四世(即孝惠、文帝、景帝、武帝)之事”一語推之,董仲舒當生於漢高祖末年或漢惠帝初年,即公元前2世紀初葉。又根據董仲舒著書例用舊曆,不及使用太初曆,可見他在漢武帝太初元年(前104)改曆前已作古人。他曆經四朝,享年達80歲以上。

董仲舒一生經曆了文景之治,漢武盛世,是西漢王朝的極盛時期,政治穩定,經濟繁榮,國力空前強盛,人民安居樂業。在思想文化方麵,漢初社會也是寬舒自如的。孝惠帝除“挾書之律”,置寫書之官;武帝時又廣開獻書之路。很多因秦始皇焚書坑儒而秘藏起來的儒家典籍,紛紛再現於人間;很多退避於草野的儒學之士,也漸漸走出了山林。民安於太平,士樂於學業,於是講學通經之士,再聚徒眾,複興儒業,儒學陣營,陡然大具。經師們為了經世致用,取悅當道,解經說義,繪聲繪色。家有家風,師有師法,形形色色,粲然明備。董仲舒,就是在這樣一個社會安定,學術自由的背景下,走上事學之路的。

董仲舒的老家——廣川,東南兩麵,鄰近齊魯,北靠燕代,西界三晉。自古齊魯多儒生,燕代出方士,三晉產法家,仲舒自幼便在多種文化熏陶中成長,與其方來形成多內涵的思想體係不無關係。據《史記》記載,西漢初年,傳習五經的碩儒共有八人:傳《詩》,於魯(今山東西部)有申培公,於齊(山東東部)為轅固生,於燕(今北京)則韓太傅(嬰);傳《書》,為濟南伏生;傳《禮》,則魯之高堂生;傳《易》,則淄川(在齊)田生;傳《春秋》,於齊魯有胡毋生,於趙(大河南北)則是董仲舒。八位大師中,韓嬰和董仲舒分別來自燕趙,其他六人,都出於齊魯故國,是儒學化了的齊魯文化的傳人。其實燕趙也是齊魯的近鄰,是西漢初儒家文化圈內的成員之一。

2.三年不窺園

董仲舒為學異常勤奮,數十年如一日,《史》《漢》本傳說他專心學業,“蓋三年不窺園,其精如此”(後引本傳,不複出注)!王充《論衡·儒增》亦載:“儒書言董仲舒讀《春秋》,專精一思,誌不在他,三年不窺園菜。”桓譚《新論·本造》甚至說:“董仲舒專精述古,年至六十餘,不窺園中菜。”真不愧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純儒!他遊心於六藝,陶醉於勝境,對當時社會時尚,生活享受都漠不關心。《史記》記載當時六畜興旺,馬牛繁息,“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人們乘馬也非常講究,乘母馬者被“擯(排斥)而不得聚會”。可董仲舒對此並不留意,“嚐乘馬不覺牝牡,誌在經傳也。”(《太平禦覽》卷840引)他沉迷於聖經賢傳之中,簡直到了如癡如狂的地步!

3.下帷講誦

功夫不負有心人,董仲舒學通五經,義兼百家,且長於議論,善為文章,《漢書·儒林傳》載:“仲舒通五經,能持論,善屬文。”王充說:“董仲舒者,文之烏獲也。”(《論衡·效力》)喻之為文章聖手,著作的大力士。此外,董仲舒還多見博聞,知道許多希見奇怪之物。王充稱讚董仲舒“文說美善,博覽膏腴”,讀了很多內容豐富的書,認識舉世罕見的“重常之鳥”(《別通》)。當時諸生多專主一經,不能旁通;有的甚至“或為雅,或為頌”(劉歆《移太常博士書》),數人才能合治一部《詩經》。與那些淺薄之士相比,董仲舒真是鶴立雞群,形若天淵,無慚“通才”“鴻儒”之喻。此外,董仲舒還具有高尚的道德修養,優雅的言談舉止,他言中規,行中倫,“進退容止,非禮不行”。智能全麵,品學皆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四方學士,“皆師尊之”。不少有誌青年,雲會廣川,從董仲舒問學。董仲舒於是“下帷講誦”,傳道授業,今河北景縣尚有“董仲舒下帷處”遺跡。弟子太多,無法一一親傳麵授,便叫門下高足代勞。史書上說,董仲舒講學,在講堂裏掛上一幅帷簾,他在裏麵講,弟子在簾外聽,隻有資性優異,學問不錯的弟子才能夠登堂入室,得其親傳。其餘弟子皆按受業的先後和深淺,在門下轉相傳授。因此有的學生慕名而來,師從一場,連見上董仲舒一麵的願望也沒實現。可見其聲譽之高,氣派之盛!

4.董仲舒與胡毋生

五經之中,董仲舒最擅長的還是《春秋》公羊學。《春秋》本是孔子依據魯史修撰的一部政治史。據說孔子晚年見道之不行,自己的主張難以見之實施,於是以著作史書褒貶曆史的方法來寄托自、己的政治理想和倫理觀念。為了避免政治迫害,孔子在屬辭比事上常常使用隱晦的語言,其微言大義,隻口授給弟子,並不筆之於書。孔子死後,弟子各以所聞’輾轉傳授,於是逐漸形成不同的《春秋》師說。漢代流行有五家:即公羊春秋、穀梁春秋、左氏春秋、鄒氏、夾氏等。其中鄒氏無師傳,夾氏未有書,左氏藏於秘府,隻有公羊、穀梁二傳,文美義富,最先流行開來,而公羊傳的大宏於世,則端賴董仲舒和胡毋生的首倡。

胡毋生,字子都,齊人,年齡比董仲舒稍長。是漢代最早傳公羊學的大師之一,也是首先將公羊師說著之竹帛的人。戴宏序述公羊春秋傳授順序說:“子夏傳予公羊高,高傳予其子平,平傳予其子地,地傳予其子敢,敢傳子其子壽。至景帝時,壽及其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於竹帛。(徐彥《公羊注疏·何體序疏》引)可見,胡毋生既是公羊春秋的嫡係正傳,也是協助公羊壽將公羊師說著之竹帛,結束其沒有文本,口耳相傳曆史的人。公羊學於此有案可稽,有章可依,學說更加定型。同時,由於公羊有經本流傳,也有利於學說的傳揚。此外,胡毋生還歸納公羊義例,著有《公羊條例》一書,使公羊學說條理化,以便學者提綱挈領,掌握要點。東漢末何休作《公羊解訪》,就曾“依胡毋生《條例》,多得其正”(何體《自序》)。胡毋生還親自傳學,擴大了公羊學的傳授麵。他景帝時為博士,與董仲舒同列。年老,複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武帝時的大丞相公孫弘就曾得其師傳。董仲舒對他也十分敬重,《漢書》說:胡毋生“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有曰:“胡毋子都,賤為布衣,貧為鄙夫。然而樂義好禮,正行至死。故天下尊其身,而俗慕其聲。甚可榮也!”(《文館詞林》李固引,見唐晏《兩漢三國學案》)

唐徐彥《公羊疏》說:“胡毋生本雖以《公羊經傳》傳授董氏,猶自別作《條例》。”以董仲舒為胡毋生的弟子。吳檢齋曰:“其說但不見於淳史,疑莫能質也。”(《經典釋文序錄疏證》)檢齋所疑甚是。但徐氏之言,恐依本於《漢書·儒林列傳》。傳曰:

胡毋生字子都,齊人也。治《公羊春秋》,景帝時為博士。與董仲舒同業,仲舒著書稱其德。年老,歸教於齊,齊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孫弘頗受焉。而董仲舒為江都相,自有伶。弟子送之者,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川段仲,溫呂步舒。

單以這段文字論,似乎胡毋生的弟子有公孫弘、董仲舒、褚大、嬴公、段仲、呂步舒等。《隋書·經籍誌》即以嬴公為胡毋生弟子。其實這是班固為了行文簡潔,未加區別。後人又不深考,誤讀其書。這裏應於“而董生……”句分段,以上述胡毋氏之傳,以下述董仲舒之傳。今中華書局標點本也不分段,是猶承其誤。據《史記》:“言《春秋》於齊魯自胡毋生,於趙自董仲舒。”胡董二人同時並治,並無施受關係。司馬遷《儒林列傳》,先仲舒而次子都。儻仲舒曾師事子都,馬遷何容疏忽至此!又褚大諸人,《史記》明言“仲舒弟子送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漢書》作段仲),溫呂步舒。”並非胡毋生弟子。故陸德明《釋文序錄》曰:“漢興,齊人胡毋生,趙人董仲舒,並治《公羊春秋》。蘭陵褚大,東平嬴公,廣州段仲,溫呂步舒,皆仲舒弟子。”言之鑿鑿,不容混淆。唐晏《兩漢三國學案》仍將“而董生”以下抄人胡毋傳中,蓋沿襲舊文,但又於董傳按曰:“胡毋生、派止傳公孫弘一人,故弘居朝專與董生立異,正以流別不同耳。”則已知胡查之非師徒矣。《四庫提要·公羊疏提要》考《公羊傳》中有子沈子曰,子司馬子曰,子女子曰,子北宮子曰。又有高子曰,魯子曰,認為“蓋皆傳授之經師,不盡出於公羊子。”然則在公羊氏家學外,因多公羊經師也,董氏何須師事於胡毋氏呢?又《公羊硫》引《孝經說》曰:“子夏傳與公羊氏,五世乃至胡毋生,董仲舒。”可見董生與胡毋生同為子夏六傳弟子。當然,既然公羊壽和胡毋生是首先將《公羊傳》著之竹帛的人,那麼在經傳的文本上,董生或許得益於胡毋子都。至於其他,則不可知。

董仲舒與胡毋生同治一經,但各自的貢獻不一樣。胡毋生筆錄《公羊傳》,並總結公羊例義,使其更加係統。董仲舒則在發揮《公羊傳》微言大義,引經論事,甚至用《春秋》斷獄,將經書與現實政治結合起來,發明獨多。統言之二人都是公羊學大家,而且都是漢初傳公羊的始師,但是細分起來,胡毋生限於說經,是學問家,是經師;董仲舒則長於論事,搞實用經學,是鴻儒。司馬遷說:“漢興至於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明於《春秋》。”正是就其能援經以致用說的。胡查二人對《春秋》公羊學的大明於漢世,都卓有貢獻,因此在景帝年間雙雙被任命為漢廷博士。

5.韜光養晦

博士當時是官職,初見於戰國,秦繼之,始皇有博士七十人,“掌通古今”,學識淵博。但博士們學業各有專精;儒墨名法,甚至方技術士,都濫竿其間。秦始皇焚書坑儒,儒學博士逃難隱居,秦廷的博士成了清一色的神仙方術之士和巧說阿諛之徒。陳涉起義,許多德生背著孔子的禮器投奔陳王,去尋找出路。孔子的八世孫孔鮒即為陳涉博士,最後還與陳涉一道捐軀,成為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為革命事業而英勇獻身的知識分子。漢興,儒生又投奔了漢朝,漢亦設博士之官,以安撫之。漢高祖曾引用叔孫通製定朝儀,初嚐儒雅的美味,由於忙於剿滅“走狗”,幹戈未解,未暇大興儒教。孝惠高後之時,“公卿皆武力功臣”,不容書生分羹。文景之時,名士碩儒頗有為博士者,如《詩》有博士轅固生、韓嬰,《書》有博士張生、歐陽,《春秋》則有胡毋生、董仲舒。《孟子》、《爾雅》、《孝經》亦有博士。但“文帝好刑名”,“景帝不任儒”,“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他們隻不過具員領俸,沒一個受到重用(《史記·儒林列傳》)。再加之“竇太後又好黃老”,諸博士不僅難以儒業得幸,而且還有觸忌犯諱之虞。竇太後曾問《詩》博士轅因生《老子》之書,轅固生說《老子》是淺俗的“家人之言”,竇太後憤而罵五經為“司空城旦書”(猶言刑徒之書。司空,掌建宮室及築城。始皇焚書,令有藏詩書百家語者,黥為城旦。),並令固下圖鬥野豬,幸而景帝給他一柄利劍,才免於橫死。眾博士看在眼裏,懼在心上,哪裏有暇宏揚儒業,經世先王!有的竟紛紛找借口辭掉博士之職,逃之夭夭。如轅固外調清河太守,韓嬰出任常山太傅,胡毋生幹脆以年老為由,告老歸家,居教鄉裏。’

董仲舒在此期間亦韜光養晦,政治上一無建樹。但他並沒有消極適世,他一方麵廣招生徒,私相傳授,為漢朝培養了一批推行儒學的合格人才。《史記》說董仲舒弟子通經學者“以百數”,而且都很出色,褚大為梁相,嬴公為諫大夫,呂步舒為丞相長史,吾丘壽王(稍後)則官至光祿大夫侍中。大史學家司馬遷也曾師從董仲舒,《史記》中對董仲舒的《春秋》之學多所闡發;也正是受孔子困厄著《春秋》、左丘失明著《左傳》事跡的鼓舞,在極端困難的情況下,發憤撰著《史記》這部千古名著。另一方麵,董仲舒又謹慎地觀察現實,潛心地研討百家學說,特別是深研漢初以來一直占統治地位的黃老之學。他要構建一個前所未有、兼容諸子百家的新儒學體係,以適應西漢社會大一統之局,以求積極有為之效。他在待價而沽,應時而出!

二、天人三策稱聖意 董生一舉天下知

機會終於來了,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登上了皇帝的寶座!

公元前141年,孝景帝駕崩。景帝是繼文帝之後,又一個奉行黃老清靜無為、與民休息之治,從而實現“文景之治”的君王。史稱景帝時期,倉稟豐實,府庫饒財,移風易俗,黎民淳厚,西漢社會從經濟到治安都達到了農業社會美好的極點。但是,另一方麵,由於朝廷的無為放任,諸侯驕恣,豪強坐大,商業地主侵漁細民,割據勢力業已形成;再加之四夷侵臨,匈奴寇邊……班固論當時形勢曰:“漢興六十餘載,海內義安,府庫充實,而四夷未賓,製度多闕。”(《漢書·公孫弘傳讚》)在升平的表麵景象下,西漢社會實已潛藏著嚴重的危機。急需有為之君起而進行大刀闊斧改革,製禍患於未發,防斯民於土崩;更進而結束無為之治,乘倉實財饒之運,大興文教,再建武功,在足食足兵基礎上,去迎接儒家理想中禮樂教化的盛世太平!可是,景帝隻是一個繼體守文之君,他實現文景之治的最大奧秘隻是“無為之治”,在民力凋弊之時讓其自創財富,自食其力。文景之治的到來與其說是文景君臣統治得好,不如說是放鬆統治的好。怎樣在物質豐富的基礎上實現大治,文景君臣就無能為力了。這個使命曆史地落到了漢武帝的身上,漢武帝的繼位,給西漢社會帶來了新氣象,也給儒學帶來了複興的希望。十年磨一劍,三載不窺園的董仲舒,正好趕上了這個機會,真是千載一時,三生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