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第一章

倫敦的霧,最先是從康河的漣漪中蕩漾出來的。它似乎也是那河水的一部分。

那霧,閃動著水色與橙黃的燈影,絲絲縷縷,煙一般從河麵上升騰起來。它裹挾著淡淡的康乃馨的氣味,讓人感覺到一個季節的溫馨。那霧,也充滿著勃發的生機,水淋淋地彌漫著一種難言的情愫。

因了這霧,周圍的景色也都生動起來。

河水也越發安詳與平靜。水波不興,藏紅花星星點點的落英漂浮在上麵。被一個夢境切掉了半輪的月亮,靜靜地遊弋在上麵。柳樹的枝條深情地垂下去,很有耐性地在水麵上劃動。河水如同一張唱片,那些無聲無字的歌便飛揚出來。

康河,實際上應該稱作劍河。它從舉世聞名的劍橋大學城穿過,幾所最有名的學院在它的東岸排開,河西為各學院的活動場所,在這座大學城林立著30多所學院,劍橋大學隻是個象征性的名字,最早的大學創建於1209年。其中大名鼎鼎的是王家學院、三一學院和聖約翰學院,它們並排在大學城中心的國王大街上,是這個大學城最有氣派的建築群體。它擁有造詣很深的院士和教授,培養出許多世界傑出人才。英國文學史上著名詩人德蒙·瓦勒爾、荷拉斯·瓦爾波爾和羅培特·布洛克即出自這座大學城的王家學院。劍橋大學的許多地方一直保持著中世紀以來的風貌,到處是幾百年來不斷按原樣精心維修的古建築。

對於那些黑眼睛黃皮膚的莘莘學子,這月光燈影下的康河岸,更具有一種別樣的風情。康河的美,不隻是油畫般的異國情調,它的高貴和寧靜又帶有幾分憂鬱,猶如那故國淡遠的蕭聲。

林徽因和徐誌摩總是踩著潑灑下來的月光和霧,靜靜地在康河岸邊漫步。這個時候,對麵尖頂教堂裏晚禱的鍾聲,在他們身後幽遠而蒼涼地響起。那金屬的聲音是一種感召,總是讓他們懷想起隔山的燈火,懷念起一個個酒一樣濃烈的月光之夜。

林徽因那年16歲,她天生麗質,已是風姿綽約的純情少女。她的美麗,已為許多青年男子所傾倒。然而,卻沒有誰能像他那樣,以一個詩人獨到的慧眼,從她謎一樣的眼睛中,讀出她與生俱來的憂鬱。

他,就是24歲的徐誌摩。

當他們踏上石橋台階的時候,林徽因耳邊響起了波浪一樣的話語:“徽因,在這樣的時候,你最想幹的一件事是什麼?”

她微笑不語,伸手摘下一片柳葉,輕輕地銜在嘴上。

那時他們正走上歎息橋,這是聖約翰學院仿威尼斯同名橋梁而建的一座精製的木橋。這樣的小拱橋在劍橋有7座,與後河區的校園相連,各具特色。這座歎息橋,是最精美的一座,兩側全是窗戶的小走廊,在月光下迷離著一種舒心的氤氳。白衣白裙的金發少女,三三兩兩,用長篙撐著小船從橋洞下穿過,把一串串青春爛漫的笑聲遠遠帶開去,霧和月光的帷幕被掀開,又迅即合攏。隻看見葉子一樣飄過水麵的白色影子,讓人心往神馳。

“我很想像那些英國姑娘一樣,用長篙撐起木船,穿過一座座橋洞,可惜我試過幾次,那些篙在我手裏不聽擺布,不是原地打轉,就是沒頭沒腦往橋墩上撞。”徐誌摩說。

徽因默默地走著。

“你知道康河最美的是什麼?是這霧,這月光。它像母親一樣梳理你的發絲,擦你眼角淚滴。有了這霧,這月光,你才不會感到無家可歸。”誌摩繼續說,“你知道嗎?不是誰都有這種感受的。這美總是給你一種顫栗,這才是美的真正本質。沒有顫栗,美也就沒有了。你知道這座橋嗎?”

他們走上王家學院的“數學家橋”時,誌摩又談起了美與人生:“這座橋沒有一個釘子,1902年,有一些物理學家出於好奇,把橋架拆開來研究,最後無法複原,隻好用釘子才重新組裝起來。每一種美都有它固有的建構,不可隨意拆卸,人生就不同,你可以更動任何一個鏈條,那麼,全部的生活也就因此而改變了。”

那個時候,她總是默默地聽他說話,看著他玳瑁鏡片後麵那雙深不可測的眼睛。她覺得,他笑的時候很沉鬱,那笑容常常在中途就被那長長的柔柔的下巴,很吝嗇地兜了回去,一個24歲的青年人,無論如何也不應該有這種笑容。

“我想,我以後要做詩人了。徽因,你知道嗎?我查過我們家的家譜,從永樂以來,我們家裏,沒有誰寫過一行可供傳頌的詩句。我父親送我出洋留學,是要我將來進入金融界的。徽因,我的最高理想,是想做一個中國的Hamilton(漢密爾頓,美國曆史上資產階級著名政治家,聯邦黨領袖,曾任財政部長)。可是現在做不成了,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是想寫詩。”

“有一天下起了傾盆大雨,你去溫源寧的校舍約他到橋上看虹去,有過這樣的事嗎?”徽因好奇地問。

誌摩點點頭。

“你在橋上等了多久,看到虹了嗎?”

“看到了。”

“你怎麼知道一定會有虹?”

“嗬!那完全是詩意的信仰。”

他娓娓地說著,眼睛定定地看著河水,仿佛他的滿腹心思已交付給蕩漾在水波裏的影子。

初相識的時候,這目光就讓她的心無可名狀地顫動了一下。

那天,在英國倫敦經濟學院留學的江蘇籍學生陳通伯,帶了一個高高瘦瘦飄然長衫的青年,到他們父女下榻的公寓,陳通伯介紹說:“這位叫徐誌摩,浙江海寧人,在經濟學院從賴世基讀博士學位,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書法藝術,慕名拜訪。”

官場失意之後來倫敦講學的林長民,剛剛擺脫了政壇的困擾,很喜歡和青年人交朋友。他的周圍經常圍攏著一些青年學生,看得出,父親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個玳瑁鏡片後麵閃動著迷離目光的青年。他們談得很開心,更多的時候,林長民談起徽因,甚至當著這個陌生青年的麵喊她的乳名“徽徽”。

她原名林徽音,出自《詩經.大雅·思齊》:“思齊大任,父王之母。思媚周薑,京室之婦。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後來,為避免與當時一男性作家林微音相混,從1934年起改為林徽因。

徽因莫名其妙地發現,誌摩的目光裏有一種異樣的神情,她不時地注意到他那長長的柔柔的下巴,當那下巴總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時,她覺得這個年輕人很有趣。

林長民問誌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寧什麼地方?”

“硤石。”徐誌摩回答。

“硤石?”林長民的眼睛放出光來。“家嚴曾任海寧知府,硤石我是去過的,鏡一樣的平原上,鎮兩側兀自矗起兩座秀麗的山峰,你們那裏叫“雙山”。東山很美,那時我還小,常爬到山坡上去,那山坡上有種浮石,放在水裏沉不下去,西山有一種蘆葦,丟到水裏卻一下就沉下去了,你說怪不怪?”

誌摩笑了:“浮石沉蘆,是硤石兩件罕事,難得你還記得那麼清楚。”

林長民接下去說:“我還爬過東山頂上的六角寶塔,也和幾個小孩子把三不朽祠的香爐搬出來,我們輪流扮菩薩,享受香火。”他仿佛又回到那個搬香爐的年齡,神采飛揚起來。

“如今那廟破得可不像樣子啦!香爐沒有了,菩薩也沒有了,沒有變的,隻有後山的白水泉,水還是那麼清,清得能看見水底的小石子。”誌摩也忘情了。

“那時正貪耍,烏青青從屋頭往出跑,野勿曉得腳深腳淺。”

“格老人家是伊拉格大官官歐!”

兩人欣然忘機,竟不由自主地用硤石土話聊了起來。徽因如墜五裏雲霧,那雙杏子般眼睛轉動著:“爸,你們說什麼呀!”

“伊勿曉得野那介,誌摩哩格位鄉黨!”林長民依然收不住興頭。

徽因和誌摩笑得直不起腰來。

鄉音如水,迅疾把初識的陌生消解了。

那一晚,一老一少談了很久。

從此,誌摩便成了林家常客。每天下午四點,飲茶是林長民的功課,這也是英國式的生活方式,他很快人鄉隨俗,這也是他祖上的習俗。英國人嗜茶,也有300年曆史,英文裏茶葉的發音,在19世紀中葉即按其故鄉福建語發音叫做tea。

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國式的,茶壺卻是傳統的中國帽筒式茶壺,壺上加一棉套,用來保溫,棉套做成穿長裙少女的樣式,客人喝茶時,林徽因便端上幾碟熱騰騰的小點心。

誌摩常攜二三好友來陪林長民聊天。聊到興酣,林長民照例鋪開宣紙,呼徽因磨墨,筆走龍蛇,幾幅大字,爆出一片喝彩之聲。林長民的即興之作總是上乘的,常常是墨跡未幹,就被來客拿走了。興致高時,他揮毫懸肘,可從黃昏直到夜半。誌摩等人,鋪紙奉茶,也一樣興致勃勃。那些出神人化的書法作品,有許多被英國的朋友視為珍寶,必欲努力求之。

林長民寫字陶然忘機,有時徽因便同誌摩在裏屋聊天。有一天,林長民放下筆時,徽因、誌摩雙雙從裏屋出來,他竟脫口對房中的陳通伯等客人叫道:“你們看,我家徽徽和誌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對?”

徽因和誌摩頓然紅了臉頰。

便是陳通伯也感到突兀,張大了嘴巴。

此時,徐誌摩已同結婚4年的夫人張幼儀住在劍橋附近巴士頓鄉下。誌摩3年前隻身出國,先到美國麻州克拉克大學讀經濟學,一年前從美國來到倫敦,張幼儀是誌摩到英國後,由張莫若從硤石帶到這裏來的。

林家同徐家相距不遠,誌摩通常騎自行車往返,有時也坐街車,聊得晚了,林長民也讓徽因送誌摩一段路。

他們沿著通往巴士頓鄉下石板小路緩緩走著。濃重的霧氣悄悄從四周彌漫上來。徽因的手電筒光可盈尺,為誌摩照著前麵的路。秋蟲在他們腳下鳴叫,唱著一支生命的古歌。頭上,不時有幾片枯黃的葉子飄落下來,那個季節已退到了時光的邊緣。

“又是一葉落知天下秋了。”誌摩感歎著。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揀起一片葉子放在鼻子底下嗅著,仿佛要把那生命的餘燼吸進肺裏。“這是離人心上秋啊!3年了,我感覺得自己就像這片葉子,在不定的風裏飄來飄去,不知道哪兒是我的歸宿。”

林徽因看著他的眼裏噙滿了淚水,她哪裏知道,長期以來,這種莫名的憂傷何曾離開過誌摩一時。

徐誌摩在美國讀經濟學期間,接觸到羅素的哲學,毅然決定到英國投師羅素門下,然而羅素卻與校方意見相左被解聘,此時去中國講學,徐誌摩與心中的聖哲失之交臂。被希望折磨得幾近絕望的他,終又考取了劍橋的經濟學院,半年之後,在一個命運安排的偶然機會裏,他結識了知名作家狄更生,狄氏很費了一番周折,才得以推薦他到王家學院讀特別生。

林徽因默默地聽著。

誌摩娓娓地講著這些,他的神情平靜,仿佛是在講別人的故事。然而,徽因已經懂得了苦難對於親曆者才是具有實際意義的苦難。而她,僅僅是個聽故事的人嗎?她多想把纖細的手搭上他微微抖動的肩頭。

“徽因,我真的寫了一首詩,可以讀給你聽嗎?”誌摩問。徽因點點頭,她仿佛加快了心跳。

草上的露珠兒

顆顆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歸來的燕兒

在舊巢裏呢喃個不休;

誌摩那夾雜著硤石官話的男中音,在夜霧裏繚繞著。

嗤嗤!吐不盡南山北山的璠瑜,

灑不完東海西海的瓊珠,

融和琴瑟蕭笙的音韻,

飲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徽因不由自主地接下去:

詩人喲!可不是春在人間,

還不開放你

創造的噴泉!

誌摩的眸子悠然亮了。

這一聲霹靂

震破了漫天的雲霧,

顯煥的旭日

又升臨在黃金的寶座;

柔軟的南風

吹皺了大海慷慨的麵容,

潔白的海鷗

上穿雲下破浪自在優遊;

徽因又接下去:

詩人喲!可不是趁航的時候,

還不準備你

歌吟的漁舟!

誌摩亢奮地說:“徽因,你的句子真是妙極了!”他朗誦的語調更加昂揚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雲雀天鷚,

縱橫四海不問今古春秋,

散布著稀世的音樂錦繡;

林徽因用雙手捂住臉龐,她不敢讓誌摩看見,淚水已湧出了她的眼睛。晚禱的鍾聲蒼老地在遠處咳了兩聲,誌摩停住腳步,半分鍾之後,他把手伸給徽因,林徽因卻把那隻手電筒塞到他手裏。

她有幾分悵然地看著那縷光束,如一片橙黃的葉子,朦朦朧朧地飄進了遠處的霧嵐。

陽光下的海,燦爛得如同布萊頓的玫瑰園。

浪花的顏色是全部光譜的顏色,熱烈而澄明。底色是那種鋒利得能割傷情感的藍,那種碰一下就能弄出許多響聲的藍,同時又是那種溫暖得把你包裹起來的藍,沒有誰能說出那種藍的複雜的內涵。

沙灘是鬆軟的,蓬蓬鬆鬆地撐起一片陽傘的世界。一把細沙過手,掌上便燦然閃爍著無數金色的星子。賣海鮮的小販在沙灘上的陽傘中穿梭著,那都是些十來歲的孩子,籃子裏是煮成金紅色的大螫蟹,還有淡紫色小龍蝦,他們用英格蘭民歌樣的嗓音叫賣著,吸引了來自各地和許多國家的海浴者。

不遠處皮爾皇宮拖著修長的影子。這座閣樓式的建築物——大帝國攝政時代的王宮,擁有著東方神秘的色彩,成為這座小城最豪華、最漂亮的海外休閑別墅。

林徽因是跟隨柏烈特醫生一家來布萊頓度暑假的。

這座英國南部的小城,麵對英吉利海峽,北距倫敦近80公裏。從11世紀開始,就是一個航運繁忙、魚市興盛的地方,如今布萊頓的觀光價值,早已超過了它的原始意義。

據說這裏的海水,有治療百病的功效。林徽因看到差不多每一家觀光旅館,都豎著一塊“天然水,海水浴”的招牌。

柏烈特醫生站在淺水處,往身上撩著水,做著下海的準備。他有50多歲,頭發全白了,是一位詼諧、和善的老人。

他活動著關節,招呼著女兒們下海。他的5個女兒:吉蒂、黛絲、蘇姍、蘇娜、斯泰西,都亭亭玉立。吉蒂21歲,黛絲與林徽因同年,蘇姍和蘇娜是一對雙胞胎,長得極其相似,分不出哪一個是蘇姍,哪一個是蘇娜。她們最小的妹妹是斯泰西,還是一個小學生

穿著泳裝的五姐妹簇擁著林徽因,走在海灘上,吸引了許多目光。

吉蒂和父親很快遊到深海裏去了。黛絲在淺海區教林徽因遊泳,照應著三個妹妹。黛絲給林徽因做著示範動作,林徽因浮在橡皮圈上,按照黛絲教的要領,手腳並動,不停地劃著海水。黛絲一麵糾正著動作,一麵鼓勵她:“別怕,菲利斯,這海水浮力大,不會沉下去的。”

菲利斯是林徽因在英國的教名,柏烈特的女兒們都習慣這樣稱呼她。

上岸休息的時候,她們躺在陽傘底下,用沙子把自己埋起來。

最小的妹妹斯泰西用沙子堆一座城堡,快堆成的時候,一下子又塌了下來,於是她又重新去堆,堆到一半,城堡又塌了下去。她喊著黛絲:“來!工程師,幫幫忙。”

黛絲一會兒就給妹妹堆成了一座沙子的城堡。林徽因問:“為什麼叫你工程師?”

黛絲說:“我對建築感興趣。將來是要做工程師的。看到你身後那座王宮了嗎?那是中國風格的建築,明天我要去畫素描,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嗎?順便也給我講講中國的建築。”

林徽因問:“你說的是蓋房子嗎?”

黛絲說:“不,建築和蓋房子不完全是一回事。建築是一門藝術,就像詩歌和繪畫一樣,它有自己獨特的語言,這是大師們才能掌握的。”

林徽因的心動了一下。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

一個星期以後,她收到了父親和徐誌摩的信。父親在信中說:

得汝來信,未即複。汝行後,我無甚事,亦不甚閑,匆匆過了一個星期,今日起實行整理歸裝。“波羅加”船展期至十月十四日始行。如是則發行李亦可少緩。汝如覺得海濱快意,可待至九月七八日,與柏烈特家人同歸。此間租屋,十四日滿期,行李能於十二三日發出為便,想汝歸來後結束餘件當無不及也。九月十四日以後,汝可住柏烈特家,此意先與說及,我何適,尚未定,但欲一身輕快隨便遊行了,用費亦可較省。老斐理璞尚未來,我意不欲多勞動他。此間餘務有其女幫助足矣。但為遠歸留別,姑俟臨去時,圖一晤,已囑他不必急來,其女九月梢入越劇訓練處,汝更少伴,故尤以住柏家為宜,我即他住。將屆開船時,還是到倫與汝一路赴法,一切較便。但手邊行李較之尋常旅行不免稍多,姑到臨時再圖部署。盼汝涉泳日諳,心身俱適。八月二十四日父手書。

林徽因接父親的信,對臨行前的準備並不甚著意,而徐誌摩那封英文信卻使她的心情格外沉鬱起來,仿佛心中有許多拔不斷的絲,抽得她心中隱隱作痛。徐誌摩那滿紙都是哀怨的情緒,也使林徽因感到茫然。這個時候,她不知道該怎樣給徐誌摩回信。

吉蒂同時亦收到戀人威廉的信,她快活極了。不高興的隻有柏烈特醫生,那一天父女倆吵了架。

威廉是吉蒂學習騎馬的教師。吉蒂有一匹名字叫“好新聞”的馬,威廉把它訓練得又敏捷又馴良。柏烈特醫生反對吉蒂的戀愛,是因為威廉早已娶妻生子。

跟父親吵了架,吉蒂對林徽因說:“我不在乎威廉有妻子,可是父親在乎,他不知道愛情有自己的法典,我們不是小說裏的人,不可以隻留下一個淒美的回憶,我們要朝朝暮暮,活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空間。我們隻有這一生,這才是唯一的籌碼,難道不應該是這樣嗎?”

有意思的是,威廉的信總是和徐誌摩的信同時到達,差不多一天一封。蘇姍和安妮每次取回信來,都樂不可支。她們把威廉的信叫“好新聞”,把徐誌摩的信叫“玳瑁先生”。

黛絲約了林徽因去皮爾皇宮畫素描,皇宮的設計完全是東方閣樓式的,大門口掛了兩個富有中國風味的八角燈籠。林徽因想起小時候在上海爺爺家,屋裏也掛過一對這樣的燈籠。

爺爺林孝恂(1914年病逝)是光緒十五年己醜科進士,做過石門、仁和知縣和海寧知州,曾參加孫中山革命運動,徽因的堂叔林覺民、林尹民是廣州黃花崗烈士。祖母遊氏(1911年病逝)生五女二子。父親林長民是家中的長子,當時是南京臨時政府參議院秘書,派駐北京。叔叔林天民在日本留學,習電氣工程。大姑林澤民、三姑林嫄民、四姑林丘民、五姑林子民,雖都已出嫁,但大部分時間住在家中。一大群表姐妹天天在一起,每到春節時,爺爺就帶著她們用絹紙紮燈籠,五顏六色地掛在門庭裏。與林徽因最要好的是大姑家的表姐王孟瑜和二姑家的表姐鄭友璋。二姑去世早,表姐鄭友璋一直在她家裏長大。

爺爺最喜歡的是徽因。她在杭州出生,在爺爺身邊長大。沒上小學前,由大姑母林澤民教她認字,唐詩、宋詞教她一兩遍就能很熟練地背下來。8歲那年,祖父由杭州移家上海,住虹口區金益裏,她與表姐妹們入附近愛國小學,讀二年級。父親的來往信函全由她承轉,大娘、二娘的信全由她代筆,父親的來信也總是寫給她。父親很喜歡她,經常寄些吃的和玩的東西賞她。

9歲那年,父親林長民把家遷到北京前王公廠舊居,徽因一人留滬陪爺爺,直到第二年爺爺搬來,她與表姐妹們同人英國教會學校培華女子中學讀書。

袁世凱稱帝時,全家遷居天津英租界紅道路,父親獨留京中。那時同母妹妹麟趾剛病逝,二娘生的幾個弟妹都還小,燕玉、林桓林恒,大的剛剛兩歲,小的不足半歲,經常生病,二娘程桂林也患肋膜炎,家裏許多事,都由12歲的徽因應酬。

1917年張勳複辟,全家又遷往天津自來水路,父親林長民去南京,徽因獨留北京看家。7月父親擔任了段棋瑞內閣司法總長,舉家由津返京。1918年父親卸任後不久便與湯化龍、藍公武去日本遊曆,徽因感到寂寞,一個人在家裏編了一本字畫目錄。父親回來後,她興致勃勃地拿給父親看,滿懷期望得到誇獎,父親卻以為不適用,徽因為此難過了好幾天。

林長民一直把徽因視同知己,有什麼事總是同她商量,吉蒂為此很羨慕徽因,為了她和威廉的事,她與她的父親已好幾天不說話了。

度假結束以前,林徽因又收到了父親的來信:

讀汝致壁醒函,我亦正盼汝早歸。前書所雲與柏烈特家同回者,如汝多盡數日遊興了。今我已約泰晤士報館監六號來午飯,汝五號能歸為妙,報館組織不可不觀,午飯時可與商定參觀時日。柏烈特處,我懶致信,汝可先傳吾意,並雲九月十四日以後我如他適,或暫置汝其家,一切俟我與之麵晤時,決定先謝其待汝殷勤之誼。八月三十一日父手書。

壁醒是老斐理璞的女兒,她的母親和妹妹雷茵娜此時正在中國,住在林徽因家裏。前不久,父親同壁醒一起看望了糖廠主柯柏利克。柯柏利克是老斐理璞的姻親,他同柏烈特醫生一樣,也是林長民的老朋友,徽因一年吃的糖不下三木箱,全由柯柏利克供給。徽因不能去辭行,隻好寫了封信請壁醒代勞。

威廉來了。

威廉是騎著“好新聞”來的,那是一頭烏青色的高頭大馬,毛色如同綢緞般光滑,在太陽下閃著光,最漂亮的是它的鬃毛,威廉給它梳了許多小辮兒,修剪得整整齊齊,見到吉蒂,“好新聞”也親昵地聞了聞她的手。威廉在旁默默地笑著。

威廉是一個很漂亮的小夥子,他一頭栗色的卷發襯托著一張很英俊的臉龐,鼻梁挺拔,嘴唇棱角分明,穿一身雪白的獵裝,顯得十分瀟灑。

他彬彬有禮地向柏烈特醫生問候,柏烈特卻轉身走開了。

吉蒂勇敢地撲到威廉的懷裏問:“威廉,能帶我走嗎?”

威廉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吉蒂拍拍“好新聞”的頭,轉身上馬,對林徽因說:“再見吧,菲利斯。好好愛你的玳瑁,別讓他失望。”

威廉也飛身上馬,他用腳輕輕磕了一下“好新聞”的肚皮,“好新聞”飛跑起來,很快消失在林蔭道的盡頭。

度假就要結束了。20天來,林徽因的遊泳技術大有長進,已經能隨柏烈特醫生遊到很遠的地方了。

更重要的是,20天來的海濱生活,讓她有時間去思考原來懵懂的愛情,吉蒂和威廉的愛,給了她許多啟迪,她決心做出自己的選擇。

站在海邊,海風把浪濤推湧到她腳下,又迅速退開去,仿佛它洞悉了一切奧秘。

這個隻有幾十戶人家的小鎮——沙士頓,有著中世紀英格蘭郊野最具古典意味的情調。

栗樹的濃蔭,覆蓋著高高低低的農舍,那些參差錯落的農舍,灰色的牆皮年深日久地斑駁著,像天上山雨欲來時鉛色的天空。

這是一年中最生動的季節。滿目的青草黃花勃發著一種強悍而熱烈的生命,豔麗絕倫的罌粟,三朵兩朵搖曳其間。紅了半麵臉龐的蘋果探過籬牆,泄露了關於這個季節的全部消息。

靠村邊一所低矮的農舍,是徐誌摩和張幼儀臨時安頓下來的家。門前有一口自來井,井水清冽甘甜,一條小路彈向遠方。日落時分,黛色牯牛成群沿小路下來,很自然地讓他們懷想起硤石鄉居的風光。

早晨,誌摩推起自行車去劍橋,他總是在一家理發店門前停住腳步。理發店是兩間木板房子,也兼作郵亭,門口掛著一個古裏古怪的信箱,好酗酒的大胡子約瑟是鎮上盡職盡責的郵差,五短身材的他,穿起黑底紅邊的製服,顯得很是神氣。他懷裏永遠揣著一隻扁扁的栗色酒瓶,朗聲大笑的時候,土釀威士忌的氣味便在空氣裏彌漫開來。他身背一隻羊皮郵袋,每天在村裏早中晚巡行三次,投送並收取沙士頓的來往信件。他是這個小鎮歡樂與悲傷的使者。執行公務的時候,他的麵孔刻板沒有表情,隻有見到徐誌摩,他的臉上才漾出笑意。他使勁拍打著徐誌摩的肩頭,對這個身穿長衫的中國學生噴著酒氣,用誇張的語調和英格蘭式的幽默,稱讚著徐誌摩年輕的妻子。徐誌摩很喜歡與約瑟聊一小會兒。麵孔刻板的大胡子郵差卻能唱風味很足的英格蘭民歌,還能夠背誦彭斯的詩。高興時,他的話妙語聯珠,神情孩子樣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