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3)

差不多隔一兩天,徐誌摩便把一封信交給約瑟,那些信全部是寄給林徽因的。

那個醜陋的郵箱,從此在徐誌摩的眼睛裏神聖而美麗起來。他總是期待著約瑟那雙缺了一個指頭的手,不緊不慢地打開扣吊上的黃銅鎖,也許那裏邊有一隻素潔信封是屬於他的。

那些日子,林徽因總是被徐誌摩的信折磨得輾轉難眠。那信差不多每天一封,而且極其準時,盡管徐誌摩每隔一兩天,便照例到林家公寓吃茶、聊天。

幾乎所有的信,滿紙堆積著讓一個17歲少女臉熱心跳的句子:

——也許,從現在起,愛,自由、美將會成為我終其一生的追求,但我以為,愛還是人生第一件偉大的事業,生命中沒有愛的自由,也就不會有其他別的自由了;

——烈士殉國,教家殉道,情人殉情,說到底是一個意思,同一種率真,同一種壯烈;

——當我的心為一個人燃燒的時候,我便是這天底下最最幸運又是最最苦痛的人了,你給予了我從未經過的一切,讓我知道生命真是上帝了不起的傑作;

——愛就是讓人成為人,你懂得愛了,你成人的機緣就到了;

——如果有一天我獲得了你的愛,那麼我飄零的生命就有了歸宿,隻有愛才可以讓我匆匆行進的腳步停下,讓我在你的身邊停留一小會兒吧,你知道憂傷正像鋸子鋸著我的靈魂……

似乎除了林微因自己,沒有誰知道徐誌摩的心是那麼熱烈的燃燒著。為了愛,他甚至可以做一塊殞石。

終於有一天,大胡子郵差把徐誌摩的一封淡藍色的信交到張幼儀手中。張幼儀無意中拆開,讀了一半兒,便覺得天旋地轉,一種突如其來的壓迫感讓她喘不過氣來,血流好像要倒灌進心髒,她似乎用盡了畢生力氣,才讀完了全信。她覺得那鉛灰色的天空,在一個瞬間傾塌下來,所有的景物都在旋轉。她做夢也想不到,這封信竟會是林家大小姐的親筆。她的眼前隻飛旋著那幾個字:我不是那種濫用感情的女子,你若真的能夠愛我,就不能給我一個尷尬的位置,你必須在我與張幼儀之間作出選擇……

張幼儀努力讓自己的心平靜下來,她想喝一口水,手卻抖得握不住杯子。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明白,和她休戚與共的那個男人,現在重新陌生起來。

她身在異國他鄉,那種寂寞原是難耐的,她需要有一個結實的肩膀。但這半年來,徐誌摩經常早出晚歸,到家後也沒有多少話。她恨自己糊塗,足足有半年多的時間,徐誌摩幾乎言必稱林徽因,她見過他們在一起時徐誌摩那魂不守舍的目光,沒事時總是跑理發店,可他的頭發不催幾次就想不起去剪剪,這一切都沒有引起她的警覺。作為一個女人,這種粗心真是致命的。

她不能忍受命運在這樣的時候,當胸給了她一拳。

她16歲嫁給徐誌摩,那時還是情竇未開的少女,她把一生都寄托給了這個本來應該相依為命的男人,她也是大家閨秀,大哥張君勱是浙江省的一個署長,二哥張嘉敖是中央銀行總裁,張家在江蘇寶山是炙手可熱的望族,他們的結婚是二哥嘉敖從中撮合的,他也是誌摩的好友。結婚4年之後,他們有了第一個兒子阿歡,眼下已經3歲多了,聰慧可愛,是爺爺奶奶掌上明珠,誌摩也非常喜愛。難道這一切他都忍心拋下嗎?

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猛然感覺到腹中那個小生命的存在。她想起,當她把那個消息告訴徐誌摩時,他竟是那樣漫不經意的樣子。這事曾使她很傷心了一段日子。

依然是那串熟悉的車鈴在門外響起,迎出門去時,她踉蹌了一下,但立刻又站穩了。她像往常一樣,欣賞地看著他放好自行車,抖落著長衫上的塵土,然後走進屋子。飯菜擺到桌上,他們默默地一起進餐。飯後,她照例奉上一杯家鄉新茶,同時也把那封打濕她淚水的信遞給徐誌摩。

她平靜地看著徐誌摩讀信,一杯又一杯給他的杯裏續著水。那杯茶已經淡得沒有了顏色。

徐誌摩怔怔地看著屋角裏某一個部位,有一隻細腳伶仃的蜘蛛,匆匆忙忙地織它的網。

街上,醉酒的大胡子郵差約瑟,唱起一支憂傷的歌子,別離的調子蕩漾在晚風中。

夜色深沉。

沙士頓田野上鋪天蓋地的向日葵,在秋風裏燃燒著金色的火焰。張幼儀帶著一臉惆悵和眷戀,離開了這個給了她許多溫暖記憶的英格蘭小鎮,好心腸的大胡子約瑟,從遠方飄來一支歌伴她上路,她的眼裏儲滿了淚水。

在張幼儀動身去德國柏林留學之前,徐誌摩頻頻收到了老父徐申如言詞劇烈的家書,徐申如一再申明,如果兒子真的拋棄結發妻子,他將登報同他斷絕父子關係,並把家政大權交給張幼儀。

事實證明,這位性格倔強的老人至死也沒有原諒兒子。

在遙遠的另一個國度,張幼儀將開始新的生活,可是結在她心上的繭子,再也抽不出絲來了。

1921年10月14日。

早晨的陽光,把泰晤士河海口塗染成了一片猩紅色,遠處的海如一塊血胎瑪瑙,閃著華貴的光澤。霧漸漸散去,汽笛聲於是清晰起來,長一聲短一聲地飄過水麵。

“波羅加”船就要起航,水手們穿梭般忙碌著,風吹拂著一麵麵彩旗,如同船舷上的女客揮動著紗巾。地中海的信天翁拍擊著碩大無朋的翅膀,從船舷邊掠過。

開船的汽笛還未拉響,徐誌摩覺得他的心已讓信天翁的翅膀帶到了海天深處。

林徽因和父親站在甲板上。她一身湖綠色衣裙,明淨如水,在金發碧眼、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中,如芙蓉出水,玉立亭亭。她白皙的雙頰飛起一抹紅暈,那雙杏子般的眸子裏藏著淡淡的憂鬱與疲憊,她的手扶著冰冷的欄杆,那寒意便通過雙手浸透了她的全身。

林長民身穿藍布長衫,長長的胡須如一蓬水草在海風裏飄動,他手裏不停地揮動著帽子,向站在岸上的徐誌摩和他的朋友致意。他結束了一年多的講學生涯之後,諸多感慨充盈心間,女兒徽因也讀完了中學,現在他不無欣慰地踏上了歸國的旅途,站在這塊甲板上,就好像踏上了故國的門檻,一身榮辱,兩袖煙塵,都將付予這浩渺碧波,失去的將萬劫不複,等待他的又是一個海市般縹緲的未知……

整整一座浪卷濤飛的英吉利海峽在徐誌摩心中翻騰。他覺得他對徽因要說的話在上個世紀已經說完了,或者一定要留到下個世紀去說,現在要做的事情,是從她的目光裏努力去讀出那種承諾,那種渴望,那種與生俱來的默許。這朝陽下的海水,是燃燒的火焰,他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他的玳瑁鏡片模糊了。林徽因的臉龐在撲朔迷離的鏡片上幻化著。

纜繩解開了。錨鏈抖動的聲音在空曠的心壁上放大了許多倍。

徐誌摩覺得,維係在他心上的那根繩纜,突然被人砍了一刀。他,沒有聽到那條繩纜砰然斷裂的聲音……

穿過直布羅陀海峽,三島丸鳴笛三聲,船下的水域已經叫做地中海了。

一場颶風剛剛過去,海麵平靜得像一塊光滑的玻璃。太陽從船的後舷升起來,黃綠色的陽光仿佛在水麵下遊動,海水越發澄明,飛魚追逐著航船,起起落落,煞是壯觀,有幾隻竟飛落在甲板上。有藍鯨在不遠處自由自在地噴吐著飛泉,那水柱在陽光下也是安寧的黃綠色。

徐誌摩拉了一張帆布躺椅,在甲板上半躺半坐,地中海濕潤清爽的季風,吹拂起他濃密的頭發,他推了推眼鏡,大口呼吸著早晨清新的空氣,這黃綠色的陽光,很容易使他想到比海更遙遠的地方。

這是1922年9月,徐誌摩懷著異樣的心境,搭乘這艘日本商船,在海上已經迎迓了幾個日落日出。

他眯起眼睛,仿佛聽到那黃綠色的陽光一樣的聲音從海裏傳來,仿佛聽到一粒魚卵裏的生命砰然開放,仿佛聽到一隻懷珠的母蚌痛苦地呻吟。

遏不住的詩情在撞擊著他的心扉,他脫口吟誦著:

海呀!你宏大幽秘的音息,不是無因而來的!

這風隱日麗,也不是無因而然的!

這些進行不歇的波浪,喚起了思想同情的反應

漲,落——隱,現——去,來……

他多想這地中海的季風能夠強勁些,再強勁些!把他的詩句傳導給夢繞魂牽的林徽因。他是為了一個夢想,中斷學業踏上歸途的。這個夢想,好像血管裏的毒液一樣折磨著他,為了那個無法排遣的影子,他寢食不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他總是癡癡地勾勒著那張千遍萬遍默想過的麵龐,可總是勾勒不出一個完整的形象,勾勒出的隻是一些回憶的碎片。

夢也做不成一個的時候,詩卻寫了不少,每一首詩,都是獻給心中那個偶像。

他站起身子走到船舷邊,憑欄臨風而立,索性開懷吟哦:

無量數的浪花,各各不同,各有奇趣的花樣,

一樹上沒有兩張相同的葉片,

天上沒有兩朵相同的雲彩。

此刻的徐誌摩,已經為他的所愛,清掃了心靈深處那片最聖潔的土地,該去的都去了,該來的能如期而來嗎?經曆過了,掙紮過了,他已心平如鏡。

6個月之前,他曾致信在德國柏林留學的妻子張幼儀,坦率地談了自己對婚姻和愛情的理解:“真生命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幸福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真戀愛亦必自奮鬥自求得來!彼此前途無限,……彼此有改良社會之心,彼此有造福人類之心,其先自作榜樣,勇決智斷,彼此尊重人格,自由離婚,止絕苦痛,始兆幸福,皆在此矣。”

信剛剛發出,他便動身去了柏林。此時,張幼儀已為他生下了第二個兒子彼得,小彼得剛剛滿月,已經會甜甜地笑了,他不知該以什麼樣的目光,去回報兒子那雙黑葡萄樣的眼睛,然而,他還是請了金嶽霖、吳經熊做證人,與張幼儀在離婚證書上簽了字

但是你呢——

依舊衝洗著歐非亞的海岸,

依舊保存著你青年的顏色,

(時間不曾在你麵上留痕跡。)

依舊繼續著你自在無罣的漲落,

依舊呼嘯著你厭世的騷愁,

依舊翻新著你浪花的樣式,——

這孤零零地神秘偉大的地中海呀!

徐誌摩把十指插進頭發裏,他被自己的詩句燃燒著。這樣的時刻,一根火柴便能引發他血液的沸點。

海,在他的眼前寬闊起來。

北雁南飛,又是故國殘秋。

徐誌摩這隻海外歸鴻,此時已心力交瘁。夢醒了,夢碎了,他不知道自己回國後這一個多月是怎麼活過來的。隻是聽朋友們說他脫了個人形,合體的長衫寬大了許多。

他在上海下船後不久,就聽到了這個無疑是當頭一棒的消息:林徽因已同梁啟超的大公子梁思成結為秦晉之好。他不敢相信,但朋友告訴他,梁啟超已寫信給長女梁思順,明明白白地講了林徽因同梁思成的婚事“已有成言”。

他還是不敢相信,他已經沒有力氣接受這殘酷的現實:他的心上人已羅敷有夫。

耐不住這靈魂的煎熬,一個多月以後,他還是硬著頭皮踏上了北去的列車。他在林長民家受到了熱情的接待,林家住北京景山西街雪池胡同,那是一條短短的胡同,緊緊依傍在北海公園東側,舉目便能看見聖靈的白塔,庭院幽幽,天井中兩株括樹,枝葉細細,無力不乘珠。林長民美髯已不複見,下巴刮得鐵青,卻顯得幹練精神,他對在英國結識的忘年小友十分殷切,興致勃勃地請徐誌摩喝紹興“花雕”,他說在國外呆了那麼多年,卻沒有養成喝洋酒的習慣,還是家鄉的酒好啊!在林家沒有見到徽因,卻看見了懸掛在書房“雪池齋”福建老詩人陳石遺贈給林長民的詩:

七年不見林宗孟,劃去長髯貌瘦勁。

入都五旬僅兩麵,但覺心親非麵敬。

小妻兩人皆揖我,常服黑色無妝靚。

………

長者有女年十八,遊學歐洲高誌行。

君言新會梁氏子,已許為婚但未聘。

這個時候,徐誌摩才真的相信,命運原來是如此的魯鈍、盲目而任性。

徐誌摩下榻在北新橋鍋燒胡同蔣百裏寓所,蔣百裏早年留學德國,曾任總統府顧問,此時棄武從文,主編《改造》雜誌。他是徐誌摩姑夫的族弟,一個不遠的親戚。

幾天之後,他在百無聊賴之中接受了清華大學文學社的邀請,去做一場《藝術與人生》講演。

從歐洲歸來的徐誌摩,正是才名俱甚之時,在大學生中崇拜甚眾。那天,清華高等科的小禮堂裏,黑鴉鴉擠了二三百人,都是慕名而來的聽眾,有許多人是為了看看這位異國歸來講演者的風貌。徐誌摩穿一件綢夾袍,上加一件小、背心,綴著幾顆閃閃發光的鈕扣,腳上是一雙黑緞皂鞋,那氣質風度,立刻傾倒了聽眾。主持講演的梁實秋,剛剛介紹完徐誌摩的情況,小禮堂裏便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

徐誌摩從懷裏取出一卷稿紙,清了清嗓音說:“今天我要講的是ARTANDLIFE,我要按照牛津的方式,宣讀我的講稿。”

這時,他抬起頭來,望了一下那一片青青白白的頭顱。突然,他的目光在前排的座位上,碰撞上了那雙杏子一樣的眼睛。林徽因不動聲色地坐在第四排中間的位置上。

徐誌摩的思緒被打亂了。他的眼睛仿佛閃爍出一片灼人的光芒,瞳仁也被那光芒刺痛了。他的喉嚨仿佛被人扼住,足足兩分鍾,一個字也沒有講出來。他想努力鎮定一下,可是心跳已失去了正常律動,他不知道是怎樣讀下去的,流利的英文驟然變得生澀了,結結巴巴,有時不得不停下來喘口氣,他的額頭上也沁出了汗珠。聽眾席上響起乒乒乓乓搬椅子的聲音,後排開始有人不耐煩地退場了。

講演結束之後,徐誌摩還癡癡地站在講台上,望著空蕩蕩一片桌椅,他的目光落在第四排林徽因坐過的位子上,仿佛感覺到了一絲飄然而逝的餘溫。

又過了幾天,徐誌摩突然接到林徽因約他去遊香山的邀請。

那天上帝慷慨地給了他們一個好天氣。12月的西山,黃櫨和楓樹的葉子玲瓏剔透地紅著,滿坡滿嶺焚燒著薄薄的嫩寒。

12月的西山,展示著生命之神充滿激情的創造。遠看近看,那滿坡滿嶺的紅,層次分明,或疏淡,或濃密,或熱烈,或奔放,或喧騰,或寧靜,或如飛瀑,或如流泉,路轉峰回,各異風情。12月的西山,別的色彩都不重要,綠瘦黃衰,全讓給了這大筆潑墨的姹紫嫣紅。

他們踏著一山空濛的氤氳,拾級而上。

徽因似乎還是一年前的徽因,隻是圓圓的杏眼中多了幾分成熟,也多了幾分沉鬱。徐誌摩卻覺得,他現在是雲裏霧裏看林徽因了。遠山的秋葉脈脈清晰,而眼前這張臉龐卻迷迷朦朦。

他們默默地向上攀援著。徐誌摩覺得,那些在他喉嚨裏滾了多少遍的話語,此時竟吐不出一個字。

林徽因彎腰拾起一粒石子:“誌摩,你知道這是什麼石頭嗎?這是黛石,女孩子可以用來描眉的,要不要我描繪你看。”

誌摩如從夢中初醒,沉靜了片刻,緩緩地吟道:“風淒霜冷,怎忍看蛾眉依舊。”

徽因低下了頭。

他們漫無目標往前走著。

林徽因執意去尋訪《紅樓夢》中那塊女媧補天遺石。小徑崎曲,荒村寥落,兩柱三柱炊煙,筆直地化人雲空。他們的腳步,不時驚起一陣陣犬吠。

石未尋到,卻尋到了一座僧墓。墓碑生滿了蒼苔,林徽因用一束鬆針,仔細剔掃碑上的浮塵,卻已讀不出那斑斑駁駁的碑文。她喃喃地說:“也不知道這青石底下埋的是誰?”

“是我。”徐誌摩卻冷不丁答道。

“你?”

“是我。我從上個世紀已經埋在這裏了。現在的我隻是一個軀殼,我的心,我的愛,我的希望早就埋進這青石板下了。你從這塊墓碑上讀不出年代,讀不出姓名,讀不出心裏滲出的血,那不應該是寫在石頭上的。”

徽因的眼睛濕潤了。

離開誌摩回國以後,林徽因仍在培華女中讀書,有一段清靜的時間來思考自己的婚姻問題。她也曾多次把徐誌摩放在天平上秤過,論才華徐誌摩無疑是合適的,父親也不反對,但兩個姑姑卻不同意,認為林徽因是名門之女,與剛離婚的徐誌摩結婚等於做了填房,有辱門麵和名聲,再加有人從中一再撮合,她不得不從命了。她知道這樣做對不起誌摩,看到他傷心的樣子,她也痛苦萬狀。

不遠處的石庵裏,傳出了尼姑們抑抑揚揚的誦經聲。

他們繞過這座山口,林徽因又說:“誌摩,我們講一些輕鬆的事情好嗎?你怎麼不笑啊?”

“這不是笑了嗎?”

可是,她隻是看見徐誌摩輕輕動了一下他那長長的柔柔的下巴。

“你給我講點什麼,好嗎?”

徐誌摩苦笑著搖搖頭。講什麼呢?本來有那麼多要講給你聽的故事,講我在海上寫詩,講我抓獲那個同船的鴉片販子的經過,講我回國後跟祖母去天寧寺燒香,那可是我平生第一次拜菩薩,祖母說,我燒一炷香可以許一個願。可是,我燒了三炷香,隻許了一個願,那就是讓我生生死死和你在一起。現在,這些都是可笑的廢話了。

他們的沉默,被楓林燃燒成了灰燼。

“誌摩,給我讀讀你的詩吧。”徽因的話語輕如拂過林間的微風。

“好吧,徽因,你還記得康橋嗎?從你走後,我寫了好多關於康橋的詩,就給你讀一首吧。”

康橋,再見罷;

我心頭盛滿了別離的情緒,

……

我每想人生多少跋涉勞苦,

多少犧牲,都隻是枉費無補,

……

我但自喜樓高車快的文明,

不曾將我的心靈汙抹,今日

我對此古風古色,橋影藻密,

依然能袒胸相見,惺惺惜別。

……

在溫清冬夜蠟梅前,

再細辨此日相與況味;

設如我明星有福,夙願竟酬,

則來春花香時節,當複西航,

重來此地,再拾起詩針詩線,

繡我理想生命的鮮花,實現

年來夢境纏綿的銷魂蹤跡,

散香柔韻節,增媚河上風流;

故我別意雖深,我願望亦密,

昨宵明月照林,我已向傾吐,

心胸的蘊積,今晨雨色淒清,

小鳥無歡,難道也為是悵別,

情深,累藤長草茂,涕淚交零!

……

那夾帶著硤石官話的男中音是那麼熟悉,卻又仿佛自天外飄來。林徽因好像又看見那個身穿黑色學士服,頭戴四方學士帽的徐誌摩,好像又看見那個飄然長衫如清風明月的徐誌摩……

楓林舉起手臂,小心地捧住了夕陽。晚霞的血液,一滴滴滲入葉脈,每張葉片,便因那滋潤明亮起來。

這是別離前的輝煌。

1923年5月7日,是林徽因與梁思成情感史上重要的一天。

那天是星期一,很好的陽光,大學生們在大街上扯起橫幅,舉行“五七國恥日”(1915年5月7日,日本政府向袁世凱提出賣國二十一條)遊行,梁家大公子梁思成帶他的弟弟梁思永,駕駛著大姐梁思順(姐夫周希哲是駐馬尼拉總領事)從菲律賓給買來的哈裏·戴維遜牌摩托車,從梁家住的南長街去追趕遊行隊伍,當他們到長安街時,一輛大轎車迎麵撞過來,一個電光石火的瞬間,悲劇發生了。摩托車被撞翻,重重地把梁思成壓在下麵,弟弟梁思永被扔出老遠。坐在轎車裏的官員命司機繼續前行,梁思永站起來,傷口流著血,他發現哥哥梁思成躺在那裏不省人事,立刻跑回家叫人。一個仆人急急忙忙趕到出事地點,背回了梁思成。

梁思成滿麵蒼白,幾乎沒有血色,眼珠也停止轉動,一家人嚇得大哭小叫。剛從西山趕回來的梁啟超,努力把心鎮定了一下,急忙讓人去找醫生,幸好從馬尼拉買回的汽車停在門口,差不多一個多鍾頭,才把一個年輕的外科大夫俘虜一樣押了進來。經大夫仔細檢查,這才發現梁思成的右腿骨折,馬上送往協和醫院。

兄弟二人同住在醫院一間病房裏,梁思永一個星期就出院了,而梁思成在這裏要住八個星期。

林徽因在幾個小時後得到了消息,匆匆趕到協和醫院,梁家全家人差不多全擁擠在病房裏。林徽因的臉上淌著汗水,胸脯劇烈地起伏著。梁啟超讓思忠給她遞了一塊毛巾,安慰說:“思成的傷不要緊,醫生說隻是右腿骨折,七、八個星期就能複原,你不要著急。”

隨後,林長民和夫人也風風火火地趕到了。梁家一家,林家一家從中午守護到傍晚,送來的飯菜,冷了又熱,熱了又冷,誰也沒動一口。林徽因呆呆地坐在梁思成床邊,梁思成每一聲呻吟,都牽動著她的心。她緊鎖雙眉,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

一個星期來,徽因從學校請了假,一直守在思成的病床邊,殷勤地喂飯喂藥。梁思成剛剛動完手術,身子還不能動彈,但是,他的神情卻很快地好起來。

徽因經常帶一些報紙來讀給他聽。一次她翻開一張《晨報》,湊到梁思成耳邊,悄聲說:“你成明星啦!”

梁思成接過報紙,見他撞車的消息赫然登在頭版,他無言地苦笑了:“這我倒不感興趣,你在這兒陪我,就三生有福了。”

坐在一旁的李夫人卻皺起了眉頭。

虛弱的梁思成每每在林徽因幫助下翻動一次身子,便大汗淋漓。徽因顧不得擦自己的汗,便用溫水絞了毛巾,輕柔地在梁思成的額上擦拭。每到這個時候,李夫人便不無忿色地搶過毛巾。

梁啟超卻很高興。他深知李夫人對現代女性的成見,每到這時,便出來打個圓場:“這些本來就是徽因的事嘛!”

此時,梁啟超似乎覺得自己一直懸著的那顆心,如一塊石頭落了地。他深知,他的學生徐誌摩同林徽因在英國的那段戀情,徐誌摩輟學回國,讓他感到隱隱不安。深怕那個跑野馬的徐誌摩與林徽因舊情複萌,這樣一會丟了自己的麵子,二也會傷了兒子的感情。為防患未然,他曾於徐誌摩回國後不久,就其同張幼儀離婚一事寫了一封長信,以老師身份,言詞劇烈地批評了徐誌摩。

信中寫道:

其一,萬不容以他人之苦痛,易自己之快樂。弟之此舉,其於弟將來之快樂能得與否,殆茫如捕風,然先已予多數人以無量之苦痛。

其二,戀愛神聖為今之少年所樂道。……茲事蓋可遇而不可求。……況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鶻突,而得滿足得寧帖也極難。所夢想之神聖境界恐終不可得,徒以煩惱終其身已耳。

嗚呼誌摩!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若沉迷於不可必得之夢境,挫折數次,生意盡矣,鬱悒佗傺以死,死為無名。死猶可也,最可畏者,不死不生而墮落至不複能自拔。嗚呼誌摩,可無懼耶!可無懼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