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眾中再次爆發出熱烈掌聲。
當徐誌摩趕到張歆海家時,張歆海夫婦和朋友到明孝陵靈穀寺去玩了。於是他便去金陵咖啡館吃茶,然後到在硤石長大的同窗好友何競武家閑坐,何競武原名陸何坤,生於1894年,後入保定軍校4期步兵種,參加過北伐戰爭,後任處長、副師長、平漢鐵路局長、西北運輸司長,授國民黨中將,1962年病逝於香港。何競武說:“張學良現在北平,他的飛機一時還到不了南京,你隻好坐火車去了。”
何競武家離飛機場較近,故對張學良專機情況很清楚。徐誌摩插進衣袋裏的右手,突然觸到一張硬紙片,他這才想起原來手上還有一張保君健送他的免費機票。他說:“我明天搭乘郵件飛機,當天準能趕到北平。”
何競武說:“郵件飛機明早八點起飛,我家離飛機場很近,今晚你就睡在這裏吧。”
“好吧,那我晚上再到張歆海家去一趟。”徐誌摩說。
他9點半鍾到了張歆海家,張歆海夫婦參加一個宴會還沒回來,兩個小孩子已經睡著了。他獨自一個人烤火、吸煙,和那隻名叫“法國王”的貓玩耍。感到無聊了,他便給楊杏佛打電話,把楊杏佛召了來。
晚上10點多鍾,張歆海夫婦回來了。歆海一見到誌摩,便親熱得擁抱在一起。韓湘眉注意到徐誌摩穿著一件又短又小,腰間破著一個窟窿的西裝褲子,徐誌摩像螺旋式的轉來轉去,想尋找一根腰帶,引得大家大笑,他自我解嘲地說,那是臨行倉促中不管好歹抓來穿上的。大家又說了一陣笑話,韓湘眉忽然問:
“SupposeSomethingHappensTomorrow誌摩!(明天會不會出事)?”
徐誌摩頑皮地伸出了右手掌,他說會看手相,他的生命線特別長,不會出事的。
韓湘眉又說:“誌摩,說正經話,總是當心一點好,駕機的是中國人,還是外國人?”
誌摩回答:“不知道,沒關係,Ialwayswanttofly.(總是要飛的)。”
韓湘眉又問:“你這次乘飛機,小曼說什麼沒有?”
“她說我要出了事,她做風流寡婦!”
“ALLwidowsaredissolute.(凡是寡婦都風流)。”楊杏佛打趣說。
說罷,大家都笑起來。
接著他們談朋友,談國事,談徐誌摩此後的北平生活。夜深了,他們才依依惜別。到了門口,徐誌摩回過頭來,像長兄似的在韓湘眉左頰上溫柔地吻了一下。沒想到這竟成了他們的永訣。
“‘麵朝後市’也是對皇宮而言,”林徽因接著講,“皇宮前麵是朝廷的行政機構,所以皇帝麵對朝廷。‘市’是指商業區,封建社會輕視工商業,因此商業區放在皇宮的後麵。現在的王府井大街,是民國以後才繁榮起來的。過去地安門大街、鼓樓大街是北平為貴族服務的最繁華的商業區。前門外的商業區原來是在北平城的西南,元朝的大都建在今天北平城的位置,當然與金舊都有聯係。
這種左祖右社,麵朝後市的棋盤式格局,城市總體構圖,整齊劃一,而中南海、景山、北海,這三組自然環境的楔人,又活躍了城市氣氛,增添了城市景觀的生動感,這是運用規劃美和自然美的結合,取得多樣統一,正如古羅馬角鬥場的牆壁,隨著橢圓形平等軌跡,而連續延伸,建築的圓形體,顯得完整而統一,但正麵效果上,因為各開間采用券柱式構圖,形成了直線與弧線,水平與垂直,虛麵與實麵的強烈對比,這是運用幾何手段,求得建築美的多樣統一。但這種美不是形象的,而是結構的。它的藝術魅力因頓悟而產生,其結果卻是倫理的,這也是中國古代文化和藝術中的一個重要特征。”
11月19日上午8點之前,徐誌摩同何競武一起吃過早點,又匆匆給林徽因發了一個電報,便登上了由南京飛往北平的“濟南號”飛機。這是一架司汀遜式6座單葉9汽缸飛機,1929年由寧滬航空公司管理處從美國購人,馬力350匹,速率每小時90英裏,在兩個月前剛剛換了新機器。飛機師王貫一,是個文學愛好者,徐誌摩搭乘他的飛機,他非常高興。他說:“早就仰慕徐先生大名,這回咱們可有機會在路上好好聊一聊了。”
副機師叫梁壁堂,他跟王貫一都是36歲,與徐誌摩同齡。
南京的天氣出現了好兆頭,飛機起飛的時候,藍天白雲,一派萬裏晴空。
徐誌摩心曠神怡,他是喜歡飛的。在空中飛行,人常常覺得自己脫離了肉體凡胎,跟藍夜裏彗星一樣,在天際遨遊。他曾在散文《想飛》中寫過:“飛上天空去浮著,看地球這彈丸在太空裏滾著,從陸地看到海,從海再回看陸地。淩空去看一個明白——這才是做人的趣味,做人的權威,做人的交待。”
此刻,他覺得自己化作了一朵白雲,乘風飛去。
10點10分,飛機降落在徐州機場,徐誌摩突然頭痛欲裂,他在機場寫了封信給陸小曼,不擬再飛。10點20分,飛機又將起飛,他看看天氣晴朗,心想再堅持一下,便能趕到北平,如約去聽林徽因的講座,他又轉身鑽進了機艙。
飛機由副駕駛員梁壁堂駕駛,王貫一同徐誌摩一前一後,不停地聊著文學。
一縷又一縷白雲,從他們身邊飛去。
突然,梁壁堂叫道:“不好,前麵有大霧。”
他們一齊朝著窗外望去,飛機已被霧氣團團圍住,迷蒙不見任何景物。
“衝過去!”王貫一命令。
“不行,這兒有山。”梁壁堂回答。
“繞過去!”王貫一急速說。
砰的一聲突然炸響,飛機撞在黨家莊上空的開山頂上。機身訇然起火,像一隻火鳥,翩翩墜落於山下。
開山,當地人叫白馬山,就在津浦鐵路旁邊。“濟南號”失事時,正被一個路警看到,等他跑到出事地點,機上的火還在燃燒。
“先生們,女士們!今天我們講了中國的皇城建築,在下一個講座裏,我要講的是中國的宗教建築,在此之前,我想給諸位讀一首我的朋友寫的詩:《常州天寧寺聞禮懺聲》,這首詩所反映的宗教情感與宗教建築的美是渾然天成的。”
林徽因的朗誦把聽眾帶到另一個肅穆莊嚴的境界。
我聽著了天寧寺的禮懺聲!
這是哪裏來的神明?人間再沒有這樣的境界!
這鼓一聲,鍾一聲,磬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樂音在大殿裏,迂緩的,漫長的回蕩著,無數衝突的波流諧和了,無數相反的色彩淨化了,無數現世的高低消滅了……
這一聲佛號,一聲鍾,一聲鼓,一聲木魚,一聲磬,諧音盤礴在宇宙間——解開一小顆時間的埃塵,收束了無量數世紀的因果;
這是哪裏來的大和諧——星海裏的光彩,大千世界的音籟,真生命的洪流:止息了一切的動,一切的擾攘;
在天地的盡頭,在金漆的殿椽間,在佛像的眉宇間,在我的衣袖裏,在耳鬢邊,在感官裏,在心靈裏,在夢裏……
在夢裏,這一瞥間的顯示,青天,白水,綠草,慈母溫軟的胸懷,是故鄉嗎?是故鄉嗎?
光明的翅羽,在無極中飛舞!
大圓覺底裏流出的歡喜,在偉大的,莊嚴的,寂滅的,無疆的,和諧的靜定中實現了!
頌美呀,涅槃,讚美呀,涅槃!
聽眾們看到她的嘴唇顫抖著,她的眼眶裏湧滿了淚水。
回到家中,梁思成告訴林徽因,關於徐誌摩未回北平的消息,已給胡適打過電話,胡適也很著急,他也懷疑途中有變故。
20日早晨,胡適和林徽因分別看到了北平《晨報》刊登的消息。
京平北上機肇禍,昨在濟南墜落!
機身全焚,乘客司機均燒死,天雨霧大誤觸開山。
【濟南十九日專電】十九日午後二時中國航空公司飛機由京飛平,飛行至濟南城南州裏黨家莊、因天雨霧大、誤觸開山山頂、當即墜落山下,本報記者親往調查,見機身全焚毀、僅餘空架、乘客一人、司機二人、全被燒死、血肉焦黑、莫可辨認、郵件被焚後,郵票灰仿佛可見、慘狀不忍睹……
林徽因和梁思成趕到胡適家中,胡適聲音嘶啞地說:“我這就到中國航空公司去一趟,請他們發電問問南京公司,看是不是誌摩搭乘的飛機出事了。”
中午時,張莫若、陳雪屏、孫大雨、錢端升、張慰慈、饒孟侃等人都來到胡適家中打聽情況,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胡適回來了。他沉痛地告訴大家,南京公司已回電,證實出事的是徐誌摩搭乘的“濟南號”飛機,南京公司今天早晨已派美籍飛行師安利生趕往出事地點,調查事實真相。
林徽因覺得兩眼一黑,昏倒在椅子上。
下午,北平《晨報》又發了號外:
詩人徐誌摩慘禍
【濟南二十日五時四十分本報專電】京平航空駐濟辦事所主任朱風藻,二十早派機械員白相臣赴黨家莊開山,將遇難飛機師王貫一、機械員梁壁堂、乘客徐誌摩三人屍體洗淨,運至黨家莊,函省府撥車一輛運濟,以便入棺後運平,至燒毀飛機為濟南號,即由黨家莊運京,徐為中國著名文學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來電托教育廳長何思源代辦善後,但何在京出席四全會未回。
整整一天,林徽因的眼前閃動著一團火光,徐誌摩散文中《想飛》中的那幾句話,不時地撞進她的腦海:“同時天上那一點子黑的已經迫近在我的頭頂,形成了一架鳥形的機器,忽的機沿一側,一球光直往下注,砰的一聲炸響——炸碎了我在飛行中的幻想,青天裏平添了幾堆破碎的浮雲。”
誌摩,難道你是先知,難道你早就預感到你的幻滅,你就這樣悄悄地走了嗎?
冷雨如麻。雨滴敲在福緣庵的青瓦上,如泣如訴。水幕從屋簷下垂落成一幅挽帳,也是淒清而冰冷。
這座小庵原來是個賣窯器的店鋪,院子裏堆放著大大小小的壇壇罐罐。徐誌摩的遺體停放在庵內入門左邊貼牆的一側。在濟南中國銀行工作的一位姓陳的辦事人,早已把徐誌摩的遺體裝殮得幹淨整潔,他照當地民間壽衣的樣式,給徐誌摩穿了件藍色的綢布長袍,上罩一件黑馬褂,頭戴紅頂黑綢小帽,露出掩蓋不住的額角,左額角有個李子大小的洞,這顯然是他的致命傷,他的眼睛微微張開,鼻子略微發腫,門牙已脫落,靜靜地躺在那裏的。這就是那個永遠生氣勃勃、永遠渴望飛翔的徐誌摩。
梁思成、金嶽霖、張奚若3人,11月22日上午9時半趕到濟南,在齊魯大學會同乘夜車到濟的沈從文、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等人,一起趕到福緣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