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柏和紫薇掩映的一排廊式長房,緊緊靠著北平中山公園的東牆,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家建築學研究單位——中國營造學社,
這個學社是民辦學術團體的科研機構,專事研究中國古代建築,發起人是朱啟鈐,字桂莘,人稱朱桂老,1872年生於貴州。民國3年(1914年)10月任內務總長,1915年奉袁世凱之命修繕皇宮時,對營造學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1917年朱啟鈐在江南圖書館發現《營造法式》的抄本,驚為秘籍,兩次刊行,反響頗大,於是他便自籌資金,發起中國營造學社,並自任社長。最初學社設在朱啟鈐家中,初邀人社的成員大都是一些國學家。
1930年,朱啟鈐為籌措學社的經費,向支配美國退還“庚子賠款”的中華教育基金會申請補助,恐學社沒有專門人才,要錢的理由不充分,曾做過朱啟鈐幕僚的周治春(他是營造學社名譽社員中基金董事),便專程到沈陽鼓動梁思成、林徽因加入學社,因為那時東大建築係剛剛籌辦,不便離開,另外,由於朱啟鈐為袁世凱登基籌備大典,被國人所詬病,梁思成、林徽因不願同他合作,這件事就擱了下來。
1930年秋,林徽因回北平養病不久,陳植也走了,他到上海開了一家建築事務所。
1931年“九·一八”前夕,東北的火藥味已很濃,駐沈陽的日本關東軍天天演習,並經常闖入校園,橫衝直闖,如人無人之境,日本人為了強行修建沈陽——鐵嶺的鐵路,竟把東大通往沈陽城裏的一條大路截斷,樹起路障牌子,大書:隨意通行者,格殺勿論。連天烽火,即將引發,東大建築係的“弦歌”正處在斷亡絕繼之秋。在這個時候,東大的幾位院長之間的派係鬥爭,也劍拔弩張。梁思成沒有參與他們的派係鬥爭,再加上林徽因身體不適,不能再來東大工作,於是他決定離開他親手創建的建築係,把係裏的事交給當地人童(上“宀”下“雋”),到北平營造學社應聘。
應聘後,梁思成擔任了法式部主任,林徽因繼之為營造學社校理。“九一八”事變後,建築係的學生劉致平、莫宗江、陳明達等人,也一起到北平投奔老師,成為營造學社的骨幹。
後來,劉墩楨從南京國立中央大學到北平參加營造學社的工作。他年輕時到日本讀中學,1920年畢業於東京高等工業學校建築科,先後在長沙、蘇州等地教書,他外表整潔,他外表整潔,性格沉靜,到任後任文獻部主任。
林徽因在香山休養半年之後,身體基本複原。下山那天,徐誌摩、沈從文、溫源寧等陪了梁思成去接她。並在北京圖書館辦了一桌宴席,給林徽因接風。看到林徽因紅光滿麵,神采奕奕,徐誌摩很高興;當林徽因問到他近日生活的時候,他卻隻有,聲長歎。
近來徐誌摩連遭打擊,他最親近的母親不久前剛剛去世,父親不容他的妻子陸小曼,父子關係仍很緊張。在北平,他隻身住在米糧庫胡同四號胡適的家中,也多虧了胡大哥和江冬秀的照應。他身肩兩所大學的課程,月薪差不多600元,卻不夠花錢如流水的陸小曼鋪張揮霍。他為了掙錢,疲於奔命,身體也越來越糟,不是泄肚子,就是感冒。為了掙錢,跟一些朋友也疏遠了,眼下正忙著為蔣萬裏出售上海愚園的房子做中人,想掙點跑腿錢,填填債台上的窟窿,真是斯文掃地,這些怎能給林徽因講呢?
那一天,他曾到燕大看過冰心,冰心問過他過去的一些事,他毫不猶豫地拿起筆來寫道:“說什麼以往,骷髏的磷光。”
宴席結束的時候,一群朋友拉上他們去看京戲,徐誌摩對林徽因說:“過幾天我回上海一趟,如果走前沒有時間再來看你,今天就算給你辭行了。”
林微因說:“11月19日晚上,我在協和小禮堂,給外國使節講中國建築藝術。”
“那太好了,”徐誌摩興奮起來:“我一定如期趕回來,作你的忠實聽眾。”
11月19日晚,協和小禮堂燈火輝煌,座無虛席。
十幾個國家的駐華使節和專業人員濟濟一堂,聽林徽因開設的中國古典建築美學講座。當穿著珍珠白色毛衣、深咖啡色呢裙的林徽因,輕盈地走上講台時,所有的眼睛為之一亮。這位27歲的中國第一代女建築學家的風度和美麗,讓他們頓生驚羨之感
她標準的牛津音如空山流泉,響起在人們耳際:“女士們,先生們!建築是全世界的語言,當你踏上一塊陌生的國土的時候,也許首先和你對話的,是這塊土地上的建築。它會以一個民族所特有的風格,向你講述這個民族的曆史,講述這個國家所特有的美的精神,它比寫在史書上的形象更真實,更具有文化內涵,帶著愛的情感,走進你的心靈。”
精彩的開場白,立刻爆起一陣熱烈的掌聲。
林徽因娓娓而談:“漫長的人類文明曆程,多少悲壯的曆史情景,夢幻一般遠逝,而在自然與社會的時空演變中,建築文化卻頑強地挽住了曆史的精神氣質和意蘊,它那統一的空間組合、比例尺度、色彩和質感的美的形態,透視出時代、社會、國家和民族的政治、哲學、宗教、倫理、民俗等意識形態的內涵,我們不妨先看北平的宮室建築。”
林徽因停頓了一下,下意識地用目光掃視全場,沒有她所期待的那張麵孔。上午她曾接到徐誌摩由南京打來的電報,講他將搭乘“濟南號”飛機到北平,下午3點派輛汽車到南苑機場去接他。梁思成租了一輛汽車去南苑機場,結果等到4點半,人仍未到,汽車隻好又開了回來。
來協和小禮堂講演以前,她還與思成說:“誌摩這人向來不失信,他說要趕回來聽我的講座,一定會來的。”
徐誌摩是11月11日回上海的。那天,徐誌摩搭便機先到南京,當晚住在張歆海家裏,與張歆海、韓湘眉夫婦一起討論人生與戀愛,通宵達旦,第三天,張歆海、韓湘眉送他登車去滬。
一進家門,徐誌摩就與陸小曼大吵了一架。誌摩的心更加冷了。這次回來,他給小曼帶來不少畫冊、字帖、宣紙、筆墨,滿心指望小曼能夠改掉惡習,沉浸在藝術氛圍中,造就一番事業,沒想到小曼一如故我。誌摩不想把關係弄僵,隻好探訪故友,消愁解悶。
到家的第二天早晨,他便去拉斐德路拜訪劉海粟,看了他從歐美帶來的新作。中午,在羅隆基家吃的午飯。15日,他的學生何家槐又來看他,兩人興奮地談了一天。因他一心想著趕回北平,聽林徽因的講座,感到無論如何也要在17日離開上海。
林徽因講著:“北平城幾乎完全是根據《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途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的規劃思想建設起來的。北平城從地圖上看,是一個整齊的凸字形,紫禁城是它的中心。除了城牆的西北角略退進一個小角外,全城布局基本是左右對稱的。它自北而南,存在著縱貫全城的中軸線。北起鍾鼓樓,過景山,穿神武門直達紫禁城的中心三大殿。然後出午門、天安門、正陽門直至永定門,全長8000米。這種全城布局上的整體感和穩定感,引起了西方建築家和學者的無限讚歎,稱之為世界奇觀之一。”
林徽因如數家珍,侃侃而談:“中國的封建社會,與西方有著明顯的不同。中國的封建概念,基本上是中央集權,分層次的完整統一著。在這樣的封建社會結構中,它的社會特征必然在文化上反映出來,其一是以‘禮’立綱,建立封建統一的秩序,這是文化上的倫理性;其二是以‘雄健’為藝術特征,反映出封建大國的風度,試想諸位先生、女士站在故宮的午門前,會有什麼感受呢?也許是咄咄逼人的崇高吧!從驚懼到驚歎,再到崇高,這是宮殿建築形象的感受心理。”
她講得很流暢,很生動,聽眾也平心靜息,生怕漏掉一個字。講話的時候,林徽因不停地用眼睛望著門口,她期待那個身影的出現。
17日晚上,當徐誌摩即將離家的時候,陸小曼問他:“你準備怎麼走呢?”
“坐車。”徐誌摩回答。
陸小曼說:“你到南京還要看朋友,怕19日趕不到北平。”
“如果實在來不及,我就隻好坐飛機了,我口袋裏還揣著航空公司財務主任保君健給我的免費飛機票呢。”徐誌摩說。
“給你說了多少遍了,不許坐飛機。”小曼著急了。
“你知道我多麼喜歡飛啊,你看人家雪萊,死得多麼風流。”
“你又瞎說了。”
“你怕我死嗎?”
“怕什麼!你死了大不了我做風流寡婦。”
18日淩晨,徐誌摩匆匆起身,怕誤了火車,順手抓起一條又短又小的西裝褲子,連腰間的一個破洞也沒注意到,就胡亂套上,又順手拎起那隻從不離身的皮箱子,乘早車到南京去了。
在火車上,他買了一張報紙,報紙上正好登載著北平戒嚴的消息。糟了,她的講演聽不上了。轉而他又想起,張學良或許正在南京,幹脆搭乘他的“福特”專機去北平。於是下車後他先到張歆海家去問情況。
林徽因喝了口茶,繼續講著:“‘左祖右社’是對皇宮而立言。‘左祖’指的是左邊的太廟,‘右社’指的是右邊的社稷壇。‘旁三門’是指東、西、北麵各兩座城門。日壇和月壇分列在城東和城西,南麵是天壇,北麵是地壇。‘九經九緯’是指城內南北向與東西向各有九條主要街道。而南北的主要街道同時能並列九輛車馬即‘經途九軌’,北京的街道原來是寬的,清末以來逐漸被民房侵占,越來越窄了。所以你可以想象當年馬可·波羅到了北平,就跟鄉巴佬進城一樣嚇懵了,歐洲人哪裏見過這麼偉大氣魄的城市!”
這時,一位使節站起來問:“對不起,林小姐,請允許我提一個問題,馬可·波羅同樣來自一個文明古國,那裏有古羅馬角鬥場和萬神殿,整個古羅馬文化,都可在同時代建築中找到投影。他來到中國的元大都,究竟是什麼東西把他震撼了?”
林徽因笑了笑回答:“吸引了馬可·波羅的是中國建築中,表現出人和天地自然無比親近的關係。中國傳統的建築群體,顯示了明晰的理性精神,最能反映這一點的,莫過於方、正、組、圓的建築形態。方,就是剛才我講過的方九裏,旁三門的方形城市,以及方形建築、方形布局;正,是整齊、有序,中軸、對稱;組,是有簡單的個體,沿水平方向,鋪展出複雜豐富的群體;圓,則代表天體、宇宙,日月星辰,如天壇、地壇、日壇、月壇。不過中國的建築藝術又始終貫徹著人為萬物之靈的人本意識,追求人間現實的生活理想和藝術情趣,正是中國的建築所創造的‘天人合一’,及‘我以天地為棟宇’的融合境界,感動了馬可·波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