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7月,美國東部的楓葉剛剛泛出淺淺的薄紅,掩映在萬樹叢中的小城綺色佳,正準備迎接一年中最富個性的季節。
山色湖光多了幾分凝重,少了幾分熱烈。從山澗流出的泉水潺潺而下,在跌宕的岩石間形成了層層瀑布。流水如一張豎琴,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如詩如夢,清逸出塵,彈撥著大自然生生不息的律動。
紅樹碧水環抱著的康奈爾大學,是這張琴上最動人的C弦。
綺色佳小城居民10000,而康校的學生便有6000。
7月7日,林徽因和梁思成這兩隻喜鵲天河西渡,雙雙飛到這座牧歌式的大學城。
康奈爾大學校園夾在兩道峽穀之中,三麵環山,一麵是水光瀲灩的卡尤嘎湖。校園裏的建築多為奶黃和瓦灰兩種顏色,街道也是瓦灰色的,黛山碧水,教堂的尖塔,構成一幅非常和諧的圖畫。
剛剛放下行囊,他們就忙著辦理入學手續,暑校從今日開始,他們已遲了一天。報名、交費、選課,忙得二人團團轉。徽因選了戶外寫生和高等代數課程,思成選了三角、水彩靜物和戶外寫生課程。
兩個月的暑校生活將是快樂而緊張的,他們將在這裏上預備班,調整自己來適應新環境。
同來的還有思成在清華的好友和同房間的同學陳植。
每天清晨,他們踏著一山鳥鳴,背起畫具,去野外感受色彩。少有圍牆概念,十分注重發揮學生創造個性的西方式教學,這使他們如魚得水。
更使林徽因感到開心的,是這裏的山光水色。這山、這樹、這泉水所建構的美,很有中國山水畫的意境,再染上人文的、主觀的、感情的色彩,使她引發出無限鄉戀。
這美,陶醉著他們。使他們同這景色一起化入幽深,化入寧靜,他們每天都有新鮮的收獲。
最吸引他們的還有康校的校友會。校友會是幢奶黃色的樓房,大廳裏掛著一幅幅油畫肖像,那是從康校創立以來,曆屆校長的肖像,栗色的長條桌上,陳列著每一屆走出康大的畢業生名冊,記錄著他們在學術和社會事業上的成就,以及他們對母校的捐贈,畢業生和在校生捐贈的桌椅等物品都刻著姓名。
在校友會上,他們結識了許多新朋友。大家暢談理想,討論人生意義,唱歌,舉辦化妝舞會,生活得非常充實和快樂。
兩個月之後,他們將按著出國前的安排,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建築係。在這裏的每一天,他們必須加倍珍惜。
然而,歡樂、緊張和新鮮的生活,並沒有驅散他們各自心頭的陰影。
因著泰戈爾訪華脫穎而出的林徽因,並沒有使李夫人改變對她的印象。李夫人本來就不滿這樁婚事,從這時起就越發激烈地反對。
來後這段時間裏,梁思成經常收到姐姐思順的信,信中對林徽因責難有加,尤其是最近的一封,談到母親病情加重,稱母親至死也不可能接受林徽因。
徽因知道後非常傷心,思成左右為難,也不知去如何安慰徽因。
林徽因不堪忍受梁家母女種種非難,更不能忍受他人對自己人格與精神獨立的幹預。於是她告訴梁思成,暑校後她將不再隨他去賓夕法尼亞了,她堅持留在康奈爾大學,她需要這裏的湖光山色,醫治心靈上的創傷。
梁思成也陷入極度痛苦之中。他很快瘦了下去,經常精神恍惚。他給姐姐寫信說:感覺做錯多少事,便受到多少懲罰,非受完了不會轉過來。這是宇宙間唯一的真理,佛教說“業”和“報”就是這個真理。
這時,遠在北京的徐誌摩突然收到了林徽因的信,那是一封很短的便函,信中說,她極盼收到他的信。她不要求說別的,隻是要他報一個平安。
徐誌摩心中冷卻了的火焰,又被那張短箋重新點燃了。他覺得寫信太慢了,便急匆匆趕到郵局,發了一個急電給林徽因。
從郵局回到石虎胡同,他的臉上放著興奮的光。紅鼻子老蹇拉住他喝酒,喝到半酣,他猛然想起什麼,放下酒杯,再次跑到郵局。當他把擬好的電稿交給營業室的老頭時,老人看了看笑了:“你剛才不是拍過這樣一封電報了嗎?”
徐誌摩歉意地笑笑。他想起剛才確實已經把電報發去了。
徐誌摩回到寓所,再也抑製不住這心情的亢奮,他要立刻給林徽因寫信,鋪開紙筆,信沒寫成,一首詩卻滿篇雲霞地落在紙上。
啊,果然有今天,就不算如願,
她這“我求你”也夠可憐!
“我求你”,她信上說,“我的朋友,
給我一個快電,單說你平安,
多少也叫我心寬。”叫她心寬!
扯來她忘不了的還是我——我
雖則她的傲氣從不肯認服;
害得我多苦,這幾年叫痛苦
帶住了我,像磨麵似的盡磨!
還不快發電去,傻子,說太顯——
或許不便,但也不妨占一點
顏色,叫她明白我不曾改變,
咳何止,這爐火更旺似從前!
我已經靠在發電處的窗前,
震震的手寫來震震的情電,
遞給收電的那位先生,問這
該多少錢,但他看了看電文,
又看我一眼,遲疑地說:“先生
您沒重打吧?方才半點鍾前,
有一位年青的先生也來發電,
那地址,那人名,全跟這一樣,
還有那電文,我記得對,我想,
也是這……先生,你明白,反正
意思相似,就這簽名不一樣!”——
“嘸!是嗎?噢,可不是,我真是昏!
發了又重發;拿回吧!勞駕,先生。”——
寫完最後一行,徐誌摩已經不能自己,他熱淚滂沱。第二天早晨,紅鼻子老蹇推開他的房門,發現他合衣醉倒在書桌旁邊。
當這首詩寄到綺色佳的時候,林徽因已躺在醫院裏的病床上了。她一連幾天發著高燒,燒得厲害時,她經常出現幻覺。一會兒,她覺得自己躺在一條陰冷的山穀裏,周圍沒有花朵,沒有草木,沒有流水,隻有夜像一隻怪獸,在她的頭頂上張著血盆大口。一會兒又仿佛躺在大海的波浪裏,海水一碧萬頃,魚兒在天空中遊著,鳥兒在水麵下飛,波浪搖動著她的身體,越來越劇烈,直到把她搖得頭暈目眩。她不敢睜開眼睛,感到那太陽在離她眼睛很近的地方。
當她睜開眼睛時,早晨的太陽如同新鮮的牛奶灑在窗的帷幔上。
床頭有一束鮮豔的顏色,那是一束從山野裏采來的鮮花,花瓣上還閃著清亮的露水。
一隻手輕輕放在她的額頭上,她聽到梁思成如釋重負的聲音:“燒總算退了一點兒,謝天謝地。”
林徽因把頭轉向梁思成,她看到了他疲憊不堪的笑容,他的眼裏布滿了血絲,麵色鐵青。
吃了點東西以後,她覺得精神稍稍好了一些。梁思成扶她靠在床頭坐下,從衣兜裏掏出一封電報給她,電文是:
母病危重,速歸。
1922年,思成的母親在馬尼拉做了癌切除手術,當時姐夫周希哲任菲律賓使館總領事,大姐一家住在那裏,夏天父親梁啟超派梁思成到馬尼拉把母親接回天津。林徽因知道,梁思成母親的病已到晚期,她焦急地問:“你準備什麼時候起程?”
梁思成搖搖頭:“我已經往家裏拍了電報,不回去了。”
梁思成每天早晨采一束帶露的鮮花,騎上摩托車,準時趕到醫院。
每天的一束鮮花,讓她看到了生命不斷變化著的色彩。一連許多天,她整個的心醃漬在這濃得化不開的顏色裏。
當他們結束了康奈爾大學暑期課程,準備同往賓夕法尼亞大學時,綺色佳滿山的楓葉,正擎起一樹樹激情的流火……
賓夕法尼亞。
這個別名“拱頂石”的美國東部的工業大州——首府費城,坐落在特拉華和丘爾基爾兩條河流漲潮時的交彙處。這裏曾是美利堅合眾國的第一個首都所在地。
從丘爾基爾河開始,是費城的西城,聞名全球的賓夕法尼亞大學就建在河的西岸。
賓夕法尼亞大學創立於18世紀,屬於常春藤大學聯盟,這所大學的學術風氣十分濃厚,曆任校長思想活躍,研究院辦得也很出色,梁思成就讀的建築學研究院,是尤其出色的一所。
著名的法國建築師保爾·P·克雷(1876-1945)在那裏主持建築學研究院的教學工作,他1896年人巴黎美術學校,接受了建築、建築史及簡潔漂亮的透視圖的強化訓練。此時克雷在建築和數學方麵嶄露頭角,他後來設計的華盛頓泛美聯盟大廈、聯邦儲備局大廈和底特律美術學校,這些漂亮的建築曾獲得了嘉獎,也是他的才華得到充分顯示的有力證明。
賓夕法尼亞大學與德克萊賽爾大學毗鄰,它與哈佛和斯坦福大學被認為是全美最好的三所學院。
林徽因同梁思成轉入賓大以後,梁思成很快進入了建築係,因建築係不招收女生,林徽因便也和美國女學生一樣,報的是美術係,選修建築課程。賓大美術學院教學方式獨特,學院有一個設備齊全的工作室,學生可以隨時進去設計自己的作品。
不上課的時候,林徽因、梁思成便約了早一年到賓大的陳植,去校外郊遊散步。
出校門往北,不遠便是黑人的聚居區,連綿數英裏的貧民窟,七高八低的住房,錯落無致,瓦灰色的牆皮上塗抹了一些烏七八糟的圖案,垃圾成堆,散發著衝天的黴臭氣味,孩子們就在這垃圾堆旁嬉戲,流氓惡棍在街口遊逛。林徽因東方式的美麗讓他們震撼,他們不無惡意地打著口哨,而林徽因總是落落大方地笑笑,從他們身邊走過。
有時,他們也散步到栗樹山一帶,那裏到處是漂亮的宅邸,樹木繁茂,環境幽雅,那是富人的居住區。
興致好的時候,他們便坐了車子到蒙哥馬利、切斯特和葛底斯保等郊縣去,看福穀和白蘭地韋恩戰場,拉德諾狩獵場和長木公園。林徽因和梁思成對那裏的蓋頂橋梁很感興趣,總是流連忘返,陳植卻醉心於那連綿起伏、和平寧靜的田園。
有時,他們也到集貿市場上逛一逛,在農家的小攤上,總能買到各種新鮮的水果和蔬菜,林徽因喜歡吃油炸燕麥包,梁思成卻喜歡黎巴嫩香腸和瑞士幹奶酪,陳植說他什麼也吃不慣,隻是喜歡獨具風味的史密爾開斯。
大學時代,美國學生戲稱中國來的是“拳匪學生”,非常刻板和死硬,隻有林徽因和陳植例外。林徽因異乎尋常的美麗,聰明活潑,說一口流利的英語,善於和周圍的人搞好關係。陳植常在大學合唱俱樂部裏唱歌,愛開玩笑,幽默活潑,也是最受歡迎的男生。
梁思成是一個嚴肅用功的學生,而林徽因則是滿腦子創造性地聯想,常常是先畫一張草圖,隨後又多次修改,甚至丟棄。當交圖期限快到的時候,還是梁思成參加進來,以他那準確、漂亮的繪圖功夫,把林徽因繪製的亂七八糟的草圖,變成一張清楚而整齊的作品。
1926年1月17日,一個美國同學比林斯給她的家鄉《蒙塔納報》寫了一篇訪問記,記述了林徽因在賓大時期的學生生活:
她坐在靠近窗戶能夠俯視校園中一條小徑的椅子上,俯身向一張繪圖桌,她那瘦削的身影匍匐在那巨大的建築習題上,當它同其他三十到四十張習題一起掛在巨大的判分室的牆上時,將會獲得很高的獎賞。這樣說並非捕風捉影,因為她的作業總是得到最高的分數或是偶爾得第二。她不苟言笑,幽默而謙遜。從不把自己的成就掛在嘴邊。
“我曾跟著父親走遍了歐洲。在旅途中我第一次產生了學習建築的夢想。現代西方的古典建築啟發了我,使我充滿了要帶一些回國的欲望。我們需要一種能使建築物數百年不朽的良好建築理論。
“然後我就在英國上了中學。英國女孩子並不像美國女孩子那樣一上來就這麼友好。她們的傳統似乎使得她們變得那麼不自然的矜持。”
“對於美國女孩子——那些小野鴨子們你怎麼看?”
回答是輕輕一笑。她的麵頰上顯現出一對色彩美妙的、淺淺的酒窩。細細的眉毛抬向她那嚴格按照女大學生式樣梳成的雲鬢。
“開始我的姑姑阿姨們不肯讓我到美國來。她們怕那些小野鴨子,也怕我受她們的影響,也變成像她們一樣。我得承認剛開始的時候我認為她們很傻,但是後來當你已看透了表麵的時候,你就會發現她們是世界上最好的伴侶。在中國一個女孩子的價值完全取決於她的家庭。而在這裏,有一種我所喜歡的民主精神。”
賓夕法尼亞大學博物館規模不大,但名聲頗不小,且離建築係很近,不上課的時候,林徽因便拉了梁思成去博物館。
博物館裏珍藏著來自全世界各個國家的珍貴文物,林徽因也發現了唐太宗陵墓的六駿中的兩駿“颯露紫”和“拳毛”竟被放在這裏。
六駿原是唐太宗李世民在創建唐王朝的各次征戰中的坐騎,貞觀十年(公元636年)天下大定,李世民下令大畫家閻立本繪製其所騎駿馬圖,並分別雕刻在六塊高1.7米、寬2米左右長方形石灰岩上。每塊石灰岩的右上角刻有馬的名字,注明此馬是李世民對誰作戰時所乘用的,而且還刻有李世民的評語。這些石雕當年都存在昭陵,帝國主義入侵我國,這兩駿被盜至美國費城大學博物館。林徽因曾在昭陵見過的四駿的名字是:“青騅”、“什伐赤”、“特勒驃”、“白蹄烏”。她曾驚奇於這藝術品的細膩和氣派,一匹匹石馬或奔跑,或站立,栩栩如生,仿佛看到它們在萬裏征塵之中飛揚的長鬃,仿佛聽到它們在關山冰河之中劃破長天的嘶鳴。她沒有想到,它們中的兩匹,竟孤獨地遠渡重洋,遺失在異國他鄉,同她在這裏邂逅。
梁思成雖然學的是建築專業,但他在音樂和繪畫方麵都有很好的修養。賓大要求學生自己設計作品,他的第一件作品便是給林徽因做了麵仿古銅鏡。那是用一個現代的圓玻璃鏡麵,鑲嵌在仿古銅鏡裏合成的。銅鏡正中刻著兩個雲岡石窟中的飛天浮雕,飛天的外圍是一圈卷草花紋,花環與飛天組合成完美的圓形圖案,圖案中間刻著:徽因自鑒之用,思成自鐫並鑄喻其晶瑩不玨也。
林徽因驚奇地讚歎著:“這件假古董簡直可以亂真啦!”
梁思成說:“做好以後,我拿去讓美術係研究東方美術史的教授,鑒定這個鏡子的年代,他不懂中文,翻過來正過去看了半天,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厚的銅鏡,從圖案看,好像是北魏的,可這上麵的文字又不像,最後我告訴教授,這是我的手藝。教授大笑,連說Hey!mischievousimp!(淘氣包)”
林徽因也笑得前仰後合。
入校不到一個月,李夫人病逝。
因為他們剛剛入校,一切尚未就緒,梁啟超再三致電不讓思成回國奔喪,隻讓思永一人回去了。
梁思成悲痛欲絕,林徽因便同他在校園後邊的山坡上,搞了一次小小的祭奠,梁思成焚燒了他寫給母親的祭文,林徽因采來鮮花綠草,編織了一隻花環,掛在鬆枝上,朝著家鄉的方向。
林徽因也好久沒有收到家裏的信了。
她心裏開始不安起來,每天催著思成取信,而每次思成兩手空空回來,總是使她感到失望和恐慌。李夫人去世後不久,思成接到父親的信,講林叔叔要去奉軍郭鬆齡部做幕府,他不聽朋友勸告,亂世之中,安危莫測。林徽因也無時不為父親擔心。
令人憂心的消息不斷從大洋彼岸傳來。報上有消息說:郭鬆齡在灤州召集部將會議,起事倒戈反奉,通電張作霖下野,並遣兵出關。
又有消息說:郭軍在沈陽西南新民屯失利,郭部全軍覆沒。
憂心如焚的林徽因,終於盼到了家書,信是梁啟超寫給思成的:
我現在總還存萬一的希冀,他能在亂軍中逃命出來。萬一這種希望得不著,我有些話切實囑咐你。
第一、你要自己十分鎮靜,不可因刺激太劇,致傷自己的身體。因為一年以來,我對於你的身體,始終沒有放心,直到你到阿圖利後,姐姐來信,我才算沒有什麼掛念。現在又要掛起來了,你不要令萬裏外的老父為著你寢食不安,這是第一層。徽因遭此慘痛,唯一的伴侶,唯一的安慰,就隻靠你。你要自己鎮靜著,才能安慰她,這是第二層。
第二、這種消息,看來瞞不過徽因。萬一不幸,消息若確,我也無法用別的話解勸她,但你可以將我的話告訴她:我和林叔叔的關係,她是知道的,林叔的女兒,就是我的女兒,何況更加以你們兩個的關係。我從今以後,把她和思莊一樣看待,在無可慰藉之中,我願意她領受我這十二分的同情,度過她目前的苦境。她要鼓起勇氣,發揮她的天才,完成她的學問,將來和你共同努力,替中國藝術界有點貢獻,才不愧為林叔叔的好孩子。這些話你要用盡你的力量來開解她。
林徽因看了這封信,心上依然墜著那塊沉甸甸的石頭,再沒有誰能比她更了解她的父親了。
父親性格開朗,不拘小節,但他是個嚴謹的充滿了政治熱情的人。他受祖父的影響很深。祖父林孝恂,早年及第,曾任浙江海寧知州,在任期間,他創辦了求是書院、養正書塾、蠶桑職業學堂,培養造就人才,成為清末新文化運動的先驅。父親1906年就讀於日本早稻田大學,主修政治、法律,不久回國,在杭州東文學校畢業,後再度赴日,1910年學成歸國,躊躇滿誌,辛亥革命後,出任參議院秘書長。
在徽因幼小的記憶中,父親經常帶她去大嘉山南麓拜謁南宋愛國將領李綱墓,父親教她背誦的第一首詩,是文天祥的《過伶仃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在英國讀中學時,父親還給她講自己的政治抱負,其實他那時已遠遠退出政界。他談起在上海與湯化龍、張嘉森組建“共和建設討論會”,後組成民主黨;他談起與梁啟超一起,組織“憲法研究會”,總是眉飛色舞,仿佛又回到那叱吒風雲的年代。隻是在談起他在段棋瑞政府當了五個月的司法總長時,卻感慨萬端,心中似有不平塊壘,他悵然自己的政治抱負無法得以實現。他曾對徽因說過:“爸這條潛龍,遲早有一天還要飛到空中去,隻是需要一個風雲際會的時機。”
林徽因知道,依照父親的性格,他對認定了的事情,總是不遺餘力,更不會吝惜自己的生命。
往國內拍發的幾封電報,終於有了回音。那是一個令人心碎的消息。梁啟超在信中說:
初二晨,得續電又複絕望。昨晚彼中脫難之人,到京麵述情形,希望全絕,今日已發表了。遭難情形,我也不必詳報,隻報告兩句話:(一)係中流彈而死,死時當無大痛苦。(二)遺骸已被焚燒,無從運回了。……徽因的娘,除自己悲痛外,最掛念的是徽因要急煞。我告訴她,我已經有很長的信給你們了。徽因好孩子,諒來還能信我的話。我問她還有什麼話要我轉告徽因沒有?她說:“沒有,隻有盼望徽因安命,自己保養身體,此時不必回國。”我的話前兩封信都已說過了,現在也沒有別的話說,隻要你認真解慰便好了。
林徽因隻看完開頭幾行便昏倒了。一連幾天,她精神恍惚,眼前總是閃現著父親的影子,仿佛看到雪池胡同家中那兩棵括樹,在料峭的寒風中顫抖。
不久,林徽因也接到了叔叔林天民的信和寄來的報紙。她從《京報》、《益世報》、《大公報》、《盛京時報》等報刊上知道了父親亡故的詳細經過。
父親是受郭鬆齡將軍之邀參加這次反奉戰爭的。
當時,郭鬆齡向全國發表宣言:反對內戰,倡導和平;要求張作霖下野,懲辦內戰罪魁楊宇霆;改造東北,再造三省新局麵。這個施政方針,有著鮮明的民族民主革命性質,得到了中國共產黨、國民黨左派和一切進步團體以及各界群眾的熱烈歡迎,一時間,京津及全國各地,紛紛集會、發表通電支援郭軍行動。
郭部開出十餘列火車向山海關進發,出關後,迅速擊潰遼西奉軍各部,張作霖手中無兵可援,惶惶準備下野。正在此時,日本公開武力幹涉,一度郭軍受阻。
12月21日,郭鬆齡在遼河兩岸的新民召開緊急軍事會議,決定當晚向張作霖的“討逆軍”發動總攻擊。兩個多小時激戰後,逼進張部指揮中心。
後因張作霖的大軍反攻和郭部內部出現了通奉的叛徒,形勢急轉直下,郭軍節節潰敗。
郭鬆齡見全線失利,遂宣告他率一部突圍,同夫人韓淑秀、幕府饒漢祥、林長民及衛隊乘馬車向錦州方向奔逃,在行至新民縣西南四十五華裏蘇家窩棚時,被穆春師王永清騎兵追上,郭鬆齡帶領衛隊進入村中,憑借村舍進行抵抗,衛隊死傷過半,林長民中流彈身亡。郭鬆齡夫婦藏於民家菜窖中,後被搜出押往遼中縣老達鎮,25日被押至距老達鎮五裏許的地方槍殺。
林徽因放下手中的報紙,已是泣不成聲。
梁思成每天陪伴在她身邊,徽因吃不下飯的時候,他就去學校的餐館燒了雞湯,一勺一勺喂她。
林徽因掛念著年邁多病的母親,掛念著幾個幼小的弟弟,她知道父親身後沒有多少積蓄,一家人的生計將無法維持。她執意要回國,無奈梁啟超頻頻電函阻止,說是福建匪禍迭起,交通阻隔,會出意外,加之徽因已完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所擊倒,再也沒有力氣站立起來。
她平生第一次嚐到自己血液的滋味,那血是從她的心上流出來的。她覺得從這一天起,命運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
推開窗子,依然是漫天殘霞般的火焰。
她感到了那火焰的冰冷。
春潮帶雨的西太平洋季風,濕潤溫馨,盡情地向這裏吹拂;三月的落磯山麓,針葉林迷濛著一片漫不經意的灰色。整整一個春天,溫哥華沉浸在這灰色的溫暖中。
古老的教堂溶人暮色。
最後一縷晚霞,卻掛在尖頂的十字架上,不願飛去,在風中招展成一條薄如蟬翼的披紗。
黑色沉重的大門打開,管風琴的音樂嫋嫋飄出,如煙如霧,在腳下緩緩地流淌。
牛油紅燭燃起,整個廳堂彌漫著一派聖靈之光。
他們緩緩步入教堂。
奶油色花邊長據拖地的婚紗,如一片緩緩移動的月光,林徽因宛若天使,同她挾臂並肩的梁思成,隻身黑色的西裝,平整挺括,顯得越發神彩飛揚。
3月21日,是宋代為工部侍郎李誡立碑刻的日期,他們選擇這個日子結婚,是為了紀念中國古代這位著名建築學家。
他們在梁思成的大姐梁思順和姐夫周希哲的陪同下,走到聖餐台欄杆前,這是新郎和新娘的位置。
父親去世後,林徽因一直被痛苦深深地折磨著。
1927年9月,林徽因結束了賓夕法尼亞大學的學業,獲美術學士學位,4年學業3年完成,轉入耶魯大學戲劇學院,在C.P.貝克教授的工作室,學習舞台美術半年,成為我國第一位在國外學習舞美的學生。這年2月,梁思成也完成了賓大課程,獲建築學士學位,為研究東方建築,轉入哈佛大學研究生院,半年之後,他獲得了建築學碩士學位。
1928年2月,他們各自完成了自己的學業。
學成歸國之前,梁啟超便操勞他們的婚事了。他主張用外國最莊嚴的儀式舉行,由在加拿大任總領事的女婿周希哲和女兒梁思順幫助籌劃,婚禮在溫哥華舉行。在此之前,北京家中先行舉辦了定婚儀式,梁啟超在致女兒思順信中,言其行文定禮極盛:
這幾天家裏忙著為思成行文定禮,已定於(1927年12月)十八日在京寓舉行,因婚禮十有八、九是在美舉行,所以此次行文定禮特別莊嚴慎重些。晨起謁祖告聘,男女兩家皆用全帖遍拜長親,午間大宴,晚間家族歡宴。我本擬是日入京,但(一)因京中近日風潮正來,(二)因養病正見效,入京數日,起居飲食不能如法,恐或再發舊病,故二叔及王姨皆極力主張我勿往,一切由二叔代為執行,也是一樣的。今將告廟文寫寄,可由思成保藏之作紀念。
聘物我家用玉佩兩方,一紅一綠,林家初時擬用一玉印,後聞我家用雙佩,他家中也用雙印,但因刻玉好手難得,故暫且不刻,完其太璞。禮畢擬兩家聘物彙寄坎京,備結婚時佩帶,惟物品太貴重,深恐失落,屆時當與郵局及海關交涉,看能否確實擔保,若不能,即仍留兩家家長,結婚後歸來,乃授與保存。
其意殷殷,其情綿綿,可憐一副天下父母心腸。梁啟超為兒子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從聘禮的紅綠庚帖,到大媒人選的擇定,都是事必躬親,甚至買一件交聘的玉器,從選料到玉牌孔眼的大小方圓,都考慮得麵麵俱到。這些繁瑣的事情,雖然讓他勞累不堪,但他心裏卻有難以掩飾的高興。他在六天之後的又一封信中說:
這幾天為你們的聘禮,我精神上非常愉快,你想從抱在懷裏“小不點點”,一個孩子盼到成人,品性學問都還算有出息,眼看著就要締結美滿的婚姻,而且不久就要返國,回到懷裏,如何不高興呢?今天的北京家裏典禮極莊嚴熱鬧,天津也相當的小小點綴,我和弟妹們極快樂的玩了半天。想起你媽媽不能小待數年,看見今日,不免有些傷感,但她脫離塵惱,在彼岸上一定是含笑的。除在北京由二叔正式告廟外,今晨已命達達等在神位前默禱達此誠意。
我主張你們在坎京行禮,你們意思如何?我想沒有比這樣再好的了。你們在美國兩個小孩子自己實張羅不來,且總覺得太草率,有姐姐代你們請些客,還在中國官署內行謁祖禮(禮還是在教堂內好),才莊嚴像個體統。
婚禮隻在莊嚴不要侈靡,衣服首飾之類,隻要相當過得去便夠,一切都等回家再行補辦,寧可節省點錢作旅行費。
婚禮開始了。
蓄著一部大胡子的牧師,早已站立在祭台上,他身穿白色的法衣,肅穆莊嚴,穿燕尾服的書記,站在他身旁。
管風琴的樂音,在屋頂上繚繞,仿佛是一個來自天外的感召。
牧師跨前一步,把手伸向他們,開始闡述婚姻的目的:“你們即將經過上帝的聖言所允許,而結為夫婦,上帝必然在你心中向你說,每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都是他神聖的聖地。人的心靈有他的安息與喜慶日,你們的婚禮與歡樂世界一般,都是曲曲戀歌。愛,作為動機與獎賞,是無處不在的,你們不要褻瀆上帝的榮耀。愛是崇高的語言,它與上帝同義。”
他轉向新郎和新娘:“現在我要求你們,在一切心靈的秘密都要宣布出來之時,你們需要回答——”他轉向梁思成,“你願意娶這個姑娘做你正式的妻子,愛她並珍惜她,無論貧富或疾病,至死不渝?”
“是的。”梁思成朗聲回答。
“你願意接受這個男人為夫,愛他並珍惜他,無論貧富和疾病,至死不渝?”
“我願意。”林徽因輕聲回答。
這時,站在儐相席位上的梁思順,眼裏激動地流出淚水。從李夫人去世以後,梁啟超便多次寫信,彌合女兒同林徽因之間的感情,梁思順也慢慢冰釋了思想上的芥蒂。這次見到徽因,比上次又有不同,她出落得更加風姿綽約,落落大方。梁思順覺得,父親果然眼光不錯,弟弟有了這樣一個好的伴侶,這一生幸福就有望了。他們結婚的費用,全是梁思順籌措的。在中國領事館,她和周希哲還為林徽因、梁思成張羅了幾桌豐盛的婚宴。去教堂之後,一對新人按照傳統的中國習俗,在官署內行了謁祖禮。這對小夫妻也歡歡喜喜給姐姐、姐夫行了三鞠躬。